第13章
陳昭看著鐘邵奇彎下腰。
纖細修長的手指抵住那隻橘子,攥進手裡,他抬起頭,那張經年不改持重冷清的臉上依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向她微微頷首。
而後,他走近幾步,輕輕拉過陳昭的手,將橘子放回她手心。
相觸的指尖沁冷,一碰即離。
鐘邵奇對她說:「我來看看爺爺。」
這是個她沒辦法拒絕的藉口,短暫的怔愣過後,陳昭退開兩步,點了點頭。
她沒有問鐘邵奇來這裡的因由和立場,以她對他的瞭解,既然過來,一定是有了萬全的說法,而那些說法,只需要講給外人聽——她不算在範疇之內。
陳昭把橘子放回果籃,病床邊,鐘邵奇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
抽幾張紙巾,給老人擦擦口水,隨即用吸管喂人喝水,不時拍拍胸膛給老人順氣。
他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晚輩,侍奉在老人的床前,沒有半點不耐煩,也沒有半點嫌棄。
好一會兒,等老人的眼神逐漸聚了焦,癡癡望向他,方才低聲而懇切地說一句:「我是小鐘,」他指指自己,「爺爺,你不認識我了?」
老人呆滯的眼神看著他,又看看陳昭。
他似乎會意,手指輕拍老人的手背,像是哄小孩一樣輕聲細語:「沒關係,不記得也沒關係。慢慢……」
鐘邵奇眉心緊蹙,忽而停了後話。
身後伴著一陣細碎腳步,不速之客出現在門前。
——「鐘少,這麼湊巧,你也在這啊?」
陳昭扭過頭,看向滿面得意之色的宋三少,「……」
宋致寧沒有敲門,逕自走進病房,手裡還捧著一束康乃馨,眼神掃過坐在床邊的鐘邵奇,他故作驚訝地「啊」了一聲,看向陳昭,明知故問:「陳秘書,你什麼時候和鐘少這麼熟了?他還過來探望你家人?」
陳昭牙關緊咬。
踟躕半天,還沒來得及開口,連頭也沒回的鐘邵奇,卻先一步搶去她解釋的話音。
「Richard,我想你又誤會了,我來這裡是公事,不是私事。」
宋致寧的笑僵在臉上:「……?」
鐘邵奇話音剛落,仿佛是算計好的一樣,幾個同樣西裝革履、一個賽一個壯碩的鐘家保鏢從半敞開的病房門前齊整入內,手裡捧著果籃花束,牛奶和保健品雲雲。
幾人壓低聲音向鐘邵奇問好過後,將手裡的物什擺放在牆角,又躬身離開。
鐘邵奇依舊輕拍著老人的手背,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老人順氣,話裡半點波瀾不現:「一小時前,我們鐘氏集團收購了『上海寶林高級成衣定制公司』,現在躺在病床上的這位老人,曾經是寶林的一位老裁縫。」
那冷清話音裡,原數奉還的嘲諷一點不曾吝嗇,「Richard,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第一把火,是來看望看望身有不適的退休老員工,準備一些慰問品,有什麼問題嗎?」
陳昭待了,宋致寧也待了。
為了光明正大來看看爺爺,把寶林給收購了?
她兩眼發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罵宋致寧沒事找事,還是腹誹鐘邵奇……小題大做。
很顯然,宋致寧選了後者。
沒接鐘邵奇的話,他隻沉著臉,幾步上前,把康乃馨往陳昭懷裡一塞。
「我晚上還有事,陳秘書,祝你家人早日康復……還有,」他額角青筋猛跳,「今天的賬,我們明天上班再算。」
來去匆匆,說的大概就是他的心路歷程。
陳昭目送著宋致寧離開這間停留時間不到十分鐘的病房,嘴角一抽,把那束康乃馨也放到床頭櫃上,堪堪靠著自己帶來的果籃。
低頭一看,方才發現:哪怕剛才這麼吵吵嚷嚷,不知何時,床上的老人卻已經被哄睡,細微的鼾聲不絕於耳。
似乎和鐘邵奇一樣,絲毫不受宋致甯這段小插曲的影響。
短暫的沉默。
鐘邵奇回頭看向她,推了推金絲眼鏡,遲疑片刻,似乎在字斟句酌。
末了,才把自己的提議用儘量溫和的方式說出口:「我打算把爺爺轉進樓上的VIP病房,請兩個專業的陪護來照顧他,這是鐘氏收購寶林以後的宣傳措施之一,並不是刻意……照顧你。你覺得,可不可以?」
這個提議對囊中羞澀的陳昭而言,有著不言自明的誘惑力。
哪怕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要昂首挺胸、故作矜持地頑抗一句「這和我們當年約好的不一樣」。
但她看看老人的睡臉,也看著附近病友從簾子後頭探出來、半是疑惑半是輕蔑的臉,沉吟片刻,還是選擇了點頭。
而後低垂眼簾,輕聲說一句:「謝謝你,鐘先生,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們這邊提供的——病歷也好。或者照片,可以讓你的下屬直接跟我聯繫,我會盡力配合。」
有來有往,禮貌到生分。
鐘邵奇沒有接上她後頭這句,隻站起身來。
「轉病房的事,我會讓人安排,醫院會有人通知你,還有……」
他話音一頓。
陳昭原本低垂著視線,刻意避開與他可能的對視,這突如其來的停頓,難免招來她半點疑惑。
好半晌,等不來接續的話音,她抬起眼,問了句:「還有什麼?」
她這眼實在抬得不是時候。
鐘邵奇放在她頭頂、欲落而未落的五指倏而一抖,繼而強裝無事地收回身後。
「……沒什麼,我的意思是,不用說謝謝,還有,以後如果有事,打我的電話,」他放在背後的手不自在地攥緊又鬆開,「我比宋致寧,靠得住。」
陳昭皺了皺鼻子,對這個提議不置可否。
沉默著,她就那麼站在原地,看著鐘邵奇微微頷首過後,轉身離開。
闔門的聲音在許久之後,方才傳到耳邊。
陳昭伏在爺爺的病床邊,聽著他離開的腳步,在心裡暗暗數著,一步,兩步,愈走愈遠。
她雙唇緊閉。
唯恐自己不能自持情緒時,洩露給他哪怕一星半點自己的惶恐、茫然和可悲的竊喜。
八年了。
命運猶如車輪,把她的人生壓來碾去,也曾讓她狼狽得像喪家犬、落魄到人盡可欺。
可她從沒有那一瞬間,像現在這樣可悲的慶倖著,自己曾死咬牙關,撐過這一段苦難人生。
她攥緊爺爺爬滿老年斑和針孔的右手,貼到臉頰邊。
像是喃喃,又像是無處可去的傾訴。
只是輕聲說一句:「爺爺,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們都會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陳昭在醫院陪護了爺爺一夜。
第二天離開醫院去上班之前,本打算順路去交一下這個月的住院費,打印繳費單的機器卻只一次又一次確認顯示,費用已經全數繳納完畢。
她抿了抿唇,呆立良久,直到身後排隊的病人家屬低聲抱怨,這才回過神來,匆匆扭頭離去。
被她死攥在手中的繳費卡,悄沒聲息,又被塞進包裡。
早上八點半,恒成大廈35層,恒成地產行政部。
陳昭剛剛刷卡進門,就被吳宇叫去給宋致寧送文件。
她抱著一摞文件敲開宋三少的行政總監辦公室,被人頂著兩個碩大黑眼圈的蒼白臉色嚇了一跳,當即下意識地嘴角一抽。
宋致寧:「……」
眼神陰惻惻的,不懷好意。
好在她已經習慣了這位宋三少陰晴不定的幼稚,只一邊把手裡剛剛打印好的——吳宇做的會議記錄放到宋致寧的辦公桌上,一邊不著痕跡地立刻倒退幾步,和對方保持安全的距離。
還不忘狀似正經地補充一句:「這是昨天會議的摘要,宋少,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出去了。」
「慢著。」
果不其然。
宋致寧揉著太陽穴,沒閒下來的另一隻手「篤篤」兩下,輕叩桌面。
「陳秘書,別急著走。我昨天的約會失敗精神損失費,勞務費,被嘲諷到心靈受挫費,買花的賠償費……請保鏢的錢我就算給你打個折,不算在裡頭了,以上那些錢,什麼時候給我結一下?」
得,這是記仇的心沒能泯滅,上門討債來了。
陳昭假笑兩聲,「宋少,說哪的話,你一向都樂於助人,又不拘小節,我看不如……」
她把能用的成語一股腦往外倒,說得有條有理。
而宋致寧,一臉「早料到你這個兔崽子狐狸精會來這招」的神情。
確認過眼神,是有後招的人。
陳昭瞄他一眼,霎時間沒了說下去的欲望,只露出個疑惑表情,歪了歪頭,「……?」
不出所料,下一秒,宋致寧往後一倒,身子陷在老闆椅裡,兩條長腿混不吝地交疊,搭在辦公桌上。
「得了,不如這樣吧,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愛錢的人。錢呢,可以不給,但有件事,你必須私下裡幫我搞定一下——報個恩總沒問題吧?」
說話間,宋致寧拉開辦公桌右手邊的抽屜,從裡頭扒拉出一份嶄新的文件,在手裡端詳片刻,末了,丟到辦公桌另一端、陳昭的眼皮子底下。
「過兩天呢,我們家有個私人酒會,到時候,上海的各界名流都有份出席,這份名單上,我還要補個新名字,麻煩你去幫我聯繫一下對方。」
聽起來似乎不是什麼大事。
比想像中的事來得輕鬆,陳昭心口大石霎時落地,低頭,把那份名單扒拉到手中。
頂上第一列,除了宋家家眷以外,就是鐘邵奇、以及幾個鐘家元老級人物的名字。
再往下,江氏集團、江南鄉公司、大宇娛樂……
一個個都是響噹噹的名號。
她心下大約有了盤算,略微掃過那名單排列,複又問了一句:「宋少,還要邀請誰?」
等這一問等了老半天的宋致寧嘴角帶笑。
他盯著她那副專注面孔,像是突然來了興致,連輕叩桌面的手指,節奏都驀地歡快起來。
宋家三少,一字一頓。
——「我打算增補,上海耀中國際學校2003級的傑出代表,鐘、紹、齊。」
耀中。鐘紹齊。
兩個名詞,暌違許多年,再一次被並列說出。
陳昭翻動文件的指尖,驀地顫顫。
許久,才抬起頭,在冗長的沉默裡,反問一句:「宋少,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宋致寧神色不改,笑容裡除了促狹得意,隱約還有些「大仇得報」的快意。
他無辜地攤攤手。
「紹興的紹,齊家治國的齊。聽你弟弟說,陳秘書,你跟這位鐘同學可是很有交情的,請他過來,沒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