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賠錢貨!賤種!你怎麼不和你老爸一起走,這麼看著我幹嘛,你吃我家的米,我打你怎麼了?你給我過來!過來!」
【我怪過你,還沒原諒你,但是我不會否認,你永遠是我爸爸。】
——「你要去香港是不是?你去了就別回來了!我告訴你,我只有這點錢……別告訴你叔叔,別回來了,滾!有多遠滾多遠!」
【雖然你已經有你的家庭了,我也沒有留在這個家的位置,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活著,因為我從小,就想和別人一樣,有個能叫阿爸的人。】
她在紙頁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字。腦海裡反復閃現的,卻都是那些年,自己與蘇慧琴的廝打和拉扯。
以及最後自己出走香港時,蘇慧琴紅著眼睛的一巴掌,塞進自己手裡那一疊、沾滿油污的老舊鈔票。
這世間的親情究竟是以何種面貌路過自己身邊,又以怎樣隱秘而無解的答案回饋,她已經不再執著。
唯一能為此感到慶倖的,是她早已拼盡力氣,走出這困局。而她遇見的人和事,最終讓她變成一個——某種程度上,足夠溫柔的人。
是故,最後一句,她寫:【你好好治病,不要擔心錢的事,也不用來找我,只是如果以後能有好轉,我出機票錢,希望你可以回來看看爺爺。】
陳昭將這頁紙撕下,對疊,塞進陳正德手裡。
不知是學著誰,還不忘拍拍人手背,一種寬慰而溫柔的姿態。
末了,她看向病床上的父親,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將右手拇指抵住嘴唇,輕觸兩下。
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一門之隔,鐘紹齊早已將繼母「解決」,在長椅上等著她。
「談妥了?」他起身,問,「回家吧?」
陳昭不再向繼母施捨一眼,只是路過陳昕身邊時,悄悄給她兜裡塞了張小紙條。
而後,伸手握住鐘紹齊寬厚手掌,輕聲應了句:「嗯。」
不多時。
兩人便取到停泊不遠處的車,一同離開東區醫院。
——「啊,但是,我這麼做的話,說出去人家會不會笑我是個冤大頭?」
街景倒退,途徑立交橋下,霓虹燈漸暗。
光影明滅間,陳昭倚著車窗,倏而這麼問了一句。
「為什麼這麼說?」
鐘紹齊反問她。
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摘下悶人的口罩,隨即調試著導航——車是和鐘家「借」來的賓利慕尚,他還得裝作不怎麼習慣駕駛的模樣。
陳昭撇了撇嘴,歎口氣,悶聲悶氣地拿腦袋撞車窗。
「雖然我爸都這樣了,但是看著那個胖女人……哼,我還是很生氣的,讓她白撿便宜了,好在那個叫陳昕的小姑娘,我倒是不怎麼討厭,唉,算了,當風險投資得了。」
她咕咕噥噥,小聲抱怨,說到興頭時,不忘揮揮小拳頭,仿佛作勢還要掉頭和那母夜叉打一架——
可說到底,明明有及時收手、或是多加條款限制那對母女用錢的機會,今天在六樓開會時,鐘紹齊也向她提起過,她也還是沒有採納。
鐘少沒揭穿她。
隻搖搖頭,悶笑一聲。
「……!」
陳昭動作一頓。
她當然知道他在笑什麼,一下間,頗有種小心思被看穿的尷尬,登時側頭,衝人咧咧舌頭、做了個鬼臉。
「先說好,這事我才不告訴別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她摸了摸鼻子,「你也知道,我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讓她們痛苦,並不能讓我覺得多幸福。笨就笨吧,今天哭那麼多,總得做點善事讓自己笑笑,還有,以後要努力掙錢啦!!又多了一個要花錢的地方。」
「對了,鐘生,雖然咱們現在老是得借車,但你放心,我還是有錢給你買車的,等我們回上海,啊不行,算算錢,這邊得要六十多萬,還是再緩緩……」
她說得一本正經,有板有眼。
鐘•實際資產穩定升值中•紹齊:「……嗯。」
不拆穿而讓老婆享受一下包養小白臉的感覺——是他,咳,最後的溫柔。
以至於演戲演的有點過,臉色都緊繃著。
還沉浸在「小富婆」角色的陳昭側過臉,望見他莊重神色,驀地一笑。
嘴角有兩個甜甜酒窩。
伸了個懶腰,她話音輕快。
「不過話又說回來,跟我爸講話的時候,出來看見你的時候。我心裡啊,真的鬆了很多。你知道那種感覺吧,鐘生,我那一秒就覺得:好像老天對我也沒那麼差,我啊,也不是總被拋棄的那個。」
鐘紹齊點點頭,沒說話。
隻複又從前視鏡裡,窺探出她真摯笑容,而因此,亦同樣淡淡一笑。
他當然懂。
是故,無需語言表明的深沉溺愛與牽掛,他都早已用行動,一一回饋給她。
這天晚上,陳昭和鐘紹齊一起回到當年在西貢同居的那個單位。
回到家時,已是大概夜裡十一點,好在似乎有鐘點工提前清掃,房子一塵不染,環境也與兩年多前別無二致。
陳昭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向鐘紹齊要來根充電器,給自己的手機充上電。
之後便大大咧咧,把手機隨手往茶几上一放,美曰其名「哭餓了」,拖著鐘紹齊下樓,到24小時便利店裡去「囤貨」。
就這麼過了大半個小時。
準確來說,她購物隻花了十分鐘。
之後的二十分鐘,都在陪著鐘少糾結新出的十幾款酸奶。
陳小姐自覺最近荷包空空,也開始有了點「家庭主婦」的派頭,不再像當年一派豪氣,還真擺出副專業模樣,相當之耐心地對比著酸奶碳水化合物跟性價比。
說不清誰比誰更糾結,倒是都很樂在其中。
等到抱著幾桶湯達人和一堆汽水酸奶重新上樓,開了門,煮了開水來泡面,陳昭拔掉一旁手機電源,正準備把它當泡面蓋——
手機忽而震動了兩下。
陳昭動作一頓,轉而把它翻了個個兒,驗證完指紋,便正見屏幕上頭推送微信消息:「【冤大頭】:還沒回來?」
沒辦法,她一邊劃開微信,一邊又忍不住嘟囔:「……宋致寧最近怎麼這麼陰魂不散的?」
聽到宋致寧這個名字,鐘紹齊臉色微微一變。
連聲音也不自覺低沉幾分,問了句:「他說什麼了?」
「我看看……大概又是什麼沒營養的嘮嗑吧,他風格就這樣。」
陳昭隨口應著,又沉默半晌,上下翻動著【冤大頭】聊天框。
晚上八點半,有三條:【「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從香港回來/疑惑/」「別久留啊,別忘記我們還約了頓飯討論我姐婚禮服裝的事/豬頭/」】
就在剛才,又是四條:【「明天回不回?別放我鴿子喂」「我真有個東西要給你」「很重要」「還沒回來?」】
陳昭在記憶裡搜索了半天。
「哦對,他好像真的約了我從紐約回去以後在上海吃頓飯,說是要跟我談談他姐結婚的事。」
鐘紹齊把泡好的方便面推到她面前,「結婚?宋笙和江瑜侃之後要辦婚禮了?」
「對啊,宋致寧讓我給他姐做服設,但是——你看兩年前,宋靜和那次,」陳昭吸溜口泡面,話說得囫圇又燙嘴,「我、我我差點命都丟了,就算他真的很相信我失憶了,我也搞不懂,嘖,為什麼他非得拖我下水。」
三言兩句就聽懂了個中玄妙的鐘少,細微地抽了抽嘴角,「……」
只能說,聰慧如陳昭,在面對除了鐘紹齊以外的男性時,還是有點粗神經。
想不出個究竟,也覺得越想越煩,是故,她沒等鐘紹齊對此接話,又飛快擺了擺手,「算了,不提他了。」
順手,還在微信上回復了一句:【不清楚,家裡有點事,應該暫時不回去。】
反正結束了紐約的工作,如果不接宋笙的婚禮,她之後空出一大段閒暇時間。陳正德的事沒完全落實,總不能全交給鐘生——她確實還想在這邊多留幾天。
得了這個類似於拒絕的回答,那頭遂不再回復。
手機自此被翻了個個兒,蓋在桌上。
她不在意,反倒是鐘紹齊的視線在那「背過身」的手機上靜靜一頓。
好半晌,方才在陳昭的提醒下回過神來,安心對付自己碗裡泡面——
一碗半,快裝不下的泡面。
五分鐘前,陳昭同學及時醒悟吃夜宵會發胖的問題,分了大半碗到「永遠吃不胖」的鐘先生碗裡。
他不愛吃,但跟她吃,也就沒那麼討厭。
「對了,我還沒問,」吃了兩口泡面,難得安靜了兩秒,陳昭複又抬起頭來,提起險些被忘在腦後的正事,「竊聽器的事……怎麼解決的?」
鐘紹齊算准她會問,自然不吝同她如實相告。
「暫時還不算全解決了。雖然我也懷疑過洛一珩,但是技術人員說,監聽源不在紐約,在上海,現在還在追蹤信號,沒有具體消息。」
頓了頓,他又補充:「別有什麼壓力,其實被竊聽到,影響也不是很大。我到現在還不對外公佈身份,並不全是因為怕他們知道我還活著,更多是因為,要找個適當的時機,以免影響股民對鐘氏的信心。」
現在鐘老爺子病重,「少主」遠在紐約,還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如果太早出面,坊間難免不會懷疑他是回來奪權,甚至於因此干涉影響整個鐘氏的運作。
香港股民身經百戰,投機尤其出眾,聽到這樣的風聲,很有可能大拋鐘氏股票,影響後續「戰局」。
而現在,對方的竊聽源正被追查,也有忌憚,顯然不會太早利用這份「武器」。
他還有時間,有耐心,揪出來對方意欲何為。
「……」
陳昭雖然聽不懂其間的彎彎繞繞,倒也訥訥點頭。
老天保佑——她腦子裡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除了,除了竊聽到鐘生和自己在一起之外,千萬別聽到那天晚上……
明明當時在公寓進門的時候安檢儀都沒反應的!
「咳,」她驀地輕咳兩聲,聲如蚊蠅,問了句,「話說,我其實一直想問,那個、如果衣服脫了,能、能竊聽到嗎……」
鐘紹齊:「……」
成,看這瞬間臉紅的程度,這是想到一堆去了。
陳昭有點做了小淫/賊的錯覺。
「咳,」某種惡趣味霍然在心底升起,她是故再一次,莊而重之地清了清嗓子,強裝無謂,「嗯,今晚沒監聽了,我覺得——」
裝模作樣地嗅了嗅衣服。
「啊,一身泡面味是不是?所以鐘生,等會兒,要不要一起洗澡?」
不行。
太羞恥了。
太太太羞恥了。
羞恥到,陳昭的臉一瞬間紅到耳後根。
羞恥到,她猛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拼了老命過去捂住鐘紹齊的耳朵。
「你沒聽到沒聽到,快忘記快忘掉這不是我的風格……」
「咳。」
熟悉的輕咳聲。
鐘少掰了掰她手指。
「我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所以。
「一、一起睡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