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然後呢然後呢?」
時值盛夏,傍晚,夕陽西沉。
進華中學正門外拐角處,有個叫「李阿婆鍋貼」的老店。
既是老店,通常逃不出年久破敗的詛咒。更何況進門的夾縫裡,竟還硬生生擠進來個一看就不怎麼正規的書攤,更是顯得愈發擁擠。
書攤一旁,穿著近華中學校服的少女坐在個小板凳上,期期艾艾地看向面前一副老神在在的書攤主。
「然後呢,昭昭姐,然後女主角就把銀行卡掰折了?卡裡可有五百多萬呢!」
陳昭膝蓋上攤著一份報紙,正漫不經心地翻看。
原本這故事講的就不走心,講到傷心處,更是潦草敷衍。
睨了學生一眼,她笑,「這麼激動幹嘛,又不是你的錢。」
報紙複又被翻過一頁。
她話音淡淡:「任何時候都別小看賭徒的心態,特別是窮途末路無路可走的賭徒,力氣大反應快,所以,這個故事裡呢,女主角還沒來得及掰斷卡,就被她那個惡鬼老媽一個巴掌打得眼冒金花了。」
女學生做了個吃痛的表情。
「那、那後來……錢就真給她媽媽了?花的可是男主角的錢,他們後來就沒交集了?」
「要聽故事先買書,」一隻手平攤少女面前,陳昭嘴角帶笑,「天天給你白費口水,真當我是做慈善的啊?」
女學生扭過頭,視線在書攤上那堆輔導書上逡巡一圈,找了本黃岡試卷,掏出二十五塊錢,放進陳昭手心。
捧著下巴,女孩陪著笑臉,小聲央求:「昭昭姐,別吊我胃口嘛。」
收錢辦事。
「我這不是讓你好好學習,」客套話說完,陳昭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後來,女主角的媽沒拿到卡裡的錢,因為英明機智的女主角這麼一鬧,銀行經理報警了。至於後來事情是怎麼解決的……女主角在派出所被保護了一個禮拜,出來的時候就聽說,香港油尖旺那邊有人渡海過來,奉上頭的話來解決這件事,免得打擾某位『小鐘生』的心情。」
她聳聳肩膀,「那個狗屁迪哥和他老闆惹不起這夥人,答應跟女主角的繼父達成協議,按月償還,不再滾利。大家各走各路,互不干涉,女主角就此離家,在上海做起了孤魂野鬼,故事到這裡,沒了。」
「欸……」女學生發出一聲失望的歎息,「所以,女主角到最後還是沒有見到男主角啊,這個作者也太沒良心了。」
被點名道姓地說「沒良心」,把自己的人生信口胡謅成故事,還臭不要臉同時兼任女主角和作者的陳昭,頗不自在地輕咳一聲。
她不忘為「女主角」說兩句好話:「見他幹嘛?沒聽到嗎,是上頭的人帶話來,讓她『不要打擾小鐘生的心情』,鐘家的老爺子說一不二,女主角又不笨,才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那群商業大鱷們的底線。」
女學生瞥她一眼,悄悄「嘁」了一聲。
末了,又問:「那、那張銀行卡呢?收回去了?還是,留給了女主角?」
陳昭沒答話。
把報紙疊好,放回原位,她一邊點根煙,一邊揚起手腕上的手錶,輕點兩下時間,向女孩示意自己這隻懶蟲的「收攤時間」已到。
煙霧繚繞間,她吞雲吐霧,好半會兒,又扭頭,衝人一笑。
「問這麼清楚幹嘛,你沒聽說過,故事需要『留白』嗎,小丫頭?——關於那張卡的故事,可是另外的價錢,」
她從兜裡掏出顆巧克力,扔到女孩手裡。
一句久違的廣東話,一副唬人的架勢。
「第日揾我買書再話俾你知咯,……傻女。」
(改天找我買書我再說給你聽咯,傻孩子。)
陳昭的小攤,就是個兩層的架子,底下的空隙裡再擺上兩個小板凳。逢擺攤時,從「李阿婆鍋貼」裡把書搬出去擺上;逢收攤時,又把書原樣搬回。
李阿婆過去是她爺爺的戰友,兩年前,出了那檔子事,她徹底和蘇慧琴一家一刀兩斷,在上海沒了依靠——那時候,也是多虧阿婆的照料,又是給她擠出來個小門面,又是把閣樓空出間房留她住下,給她省了一大筆花銷。
「李阿婆鍋貼」從那時至今,成了她在上海的新家。
下午七點,一切收拾妥當,陳昭從後廚要了五個熱氣騰騰的鍋貼、一杯白開水,端到最裡的小餐桌上坐下。
她剛抽出兩張衛生紙擦擦桌面,身後,後廚窗口便探出個腦袋,慈眉善目的白髮阿婆滿面笑容,端出盤雞蛋煎餅到取餐臺上,「阿昭,再來個雞蛋餅吧,阿婆還放了玉米,忒香咯!」
陳昭一口鍋貼還在嘴裡,聞聲忙不迭向後擺手。
「不了阿婆,別弄了,我今晚還有兼職,到那裡有的吃,省著肚子咧——你自己吃哈,我不吃了,吃不了了。」
老人歎了口氣。
「……你這孩子,總跟阿婆講客氣。」
知人知底,卻也不再囉嗦,擦了擦手便從後廚出來。
趁著用餐的高峰期已過,一老一少,你一盤子鍋貼我一盤子煎餅,吃了頓平常的晚飯。
直至陳昭收拾盤子起身,滿腹心事的老人這才低聲把她叫住。
「阿昭呀,」李阿婆斟酌著用詞,「你白天擺攤,晚上兼職,掙的錢又要養活自己,每個月還要給你爺爺墊一大筆醫藥費,是不是太辛苦了?你知道,阿婆家只有那個不孝子,隻都當你是親生的咧,你學學手藝,乾脆在這裡幫幫手,以後阿婆死了,這家店就留給……」
「阿婆,你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呢。」
陳昭知道老人什麼想法,搶在前頭打斷了話音。
大抵怕人失望,又連忙親昵地摟過老人肩膀。
她笑笑,「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笨得很,依我看,還是這麼著,您再多活個三十年,等我女兒來了,我一定讓她跟你好好學。」
陳昭自幼會哄老人家,這麼幾句家常話下來,約等於把「祝您長壽」和「不給您添麻煩」的意思說了個透。
老人開心了,又眼見著兼職的時間快到,她和阿婆說了一聲,便轉身到後廚,拉繩亮起通往上層的壁燈。
這順著堪堪夠她一人通行的樓梯往上能窺見的方寸之地,就是她住了兩年的小閣樓。
面積約莫三十個平米,除了光線不大好、裝潢也老派以外,其他能塞進去的家具基本都是一應俱全——為了照顧陳昭這年紀的女孩難免的愛美之心,老人甚至還把自己家裡那個舊梳粧檯也給拆了過來。
坐定在梳妝鏡前,陳昭很快用十分鐘畫了個簡單的妝——隻包括粉底眉毛和口紅。
至於重點加持整個妝容妖豔程度的腮紅,她揣進包裡,準備到了地兒再給補上,以免等會兒下樓嚇到阿婆。
最後,套上黑色露肩上衣和同色調的A字裙,高筒靴拉鍊一拉,陳昭斜挎上裝零碎物什的小包,又匆匆下樓。
「走了,阿婆,給我留門哈!」
門口公交105路上車,五站過後轉地鐵7號線,是她走了快兩年的「兼職路線」。
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候,一看手錶,已經是晚上九點差十分。
出來得有些晚,已經快遲到了。
她不得不一邊補著腮紅,手忙腳亂把地鐵卡塞回包裡,又沿著大道一側小跑起來。
還沒跑出多遠,就被一道路障攔下。
一旁的工作人員陪著笑臉走到近前,「小姐,不好意思哈,前面正在拍廣告,暫時要封路一段時間,方便的話,您要不抄那邊的小路過去?」
她向前一看,狂熱的粉絲和幾乎亮瞎眼的「C-U-K」燈牌應援,已經說明了一切。
伸手不打笑臉人。
更何況,還是有一大群粉絲圍著的現場,鬧大了對誰都不好。
「……」
沒再多說話,陳昭點了點頭,扭頭往小巷弄裡跑去。
攔路一視同仁,要改走小路的可不止她一個。
是故巷弄裡倒並不冷清,反倒多得是人來來往往,陳昭頭也不抬地一路往前,加快腳步,正要走到另一頭的大路開闊處,忽然聽得幾聲倒抽冷氣的感歎,夾雜著幾句悄沒聲息的竊竊私語。
她腳步一頓,衝右手邊不遠處的垃圾堆看去。
酩酊大醉的女人扒拉著路邊髒兮兮的綠色垃圾桶,一邊乾嘔,一邊嚎啕大哭。
幾個年輕混混向她圍攏,笑容間滿是不懷好意的試探:「小姐,不舒服啊,你家住哪,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家啊?」
「送個屁!」女人咕咕噥噥地罵,「我家住華洲君庭!你們這群二流子進得去嗎……滾!」
她揚著手包趕人,沒說兩句,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幾個小混混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幾近將人架起。
這撿屍的水平忒不地道。
至少女人的神志還算清醒,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到危險,奮力掙扎起來,引得諸多路人駐足圍觀。
陳昭盯著那廂的動靜,站在原地,還被那幾個小混混裡領頭的一個瞪了一眼。
真是好巧不巧。
她想,時隔兩年,對方大抵都忘了她這副樣子,但她還記得,這個跟在「迪哥」身邊的瘦高個兒、也是把她那張銀行卡搜出來的「大功臣」。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陳昭低頭,假裝在玩手機,悄悄摁下報警電話,隨即加快腳步往小巷出口邁。
越走越快。
越走越……
「……!」
步伐一頓。
距離巷口幾乎只有一步之遙,陳昭視線向下,看到一隻手臂橫欄面前,準確無誤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對方下手快而狠,只消一瞬,劈手一奪,就叫她虎口發麻,方才還緊握的手機登時進了這位「賊人」的手裡。
「別把事給鬧大了,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
男人的聲音有些耳熟,但絕不是來源於某種美好的回憶。
陳昭:「……?」
她仰起頭,看清對方壓低的帽檐下的臉。
光線昏暗,本應磨平棱角,顯得人的輪廓都格外秀氣,但不知為何,從男人的臉上,她只看到毫不遮掩的孤高狠戾——雖然不是對她,而是對著那群小混混,和爛醉的女人。
不及細細打量。
紛亂的腳步聲從小巷口湧入,一群身著保安服的警衛圍擁而上,幾乎是一瞬間,就越過陳昭和眼前的男人,將那群小混混制服在地。
為首的老保安一腳踹在混混肚子上,一扭頭,對著男人,又露出畏畏縮縮的表情。
「實在不好意思,宋先生,是我們的失職,宋小姐喝醉了,我們也不敢對她太、太冒犯,才,一不小心讓她走開了,多、多虧您發現的及時,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彌補……」
男人擺手,徑直將人話音打斷,「不用解釋,帶她回恒成。這群混子,也幫我處理了。」
老保安忙不迭接話:「是、是。」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就這麼一個動作,又灰溜溜地離開。
陳昭本也想這麼就勢一退。
不料一步邁出去,身旁的人忽而伸過手,死死將她按住。
一點沒藏著力氣。
男人狀似親昵地掰過她肩膀,話雖興味盎然,警告也一覽無餘。
「別急著走嘛,手機不要了?」
他一字一頓,視線上下逡巡一圈,嘴角一勾,半句「五百萬……」說出口,措辭卻也跟著玩味一變,「嗯,五百萬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