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番外五父親(下)
直到很久以後,鐘意晟總會想起那天——父親離開後的第二天。
他還在為喪儀焦頭爛額,一封從韶關寄來的厚實信件卻恰時投遞到家,還點名道姓要自己簽收。
折騰了好一會兒把信收下,等到閒下來想起,方才拆開來看。
裡頭倒出來一遝一遝紮好的紅紙。
鐘意晟嘴角一抽,拾起去看。一眼便瞧見最頂上那張,筆墨清晰,寥寥數行字,寫得是:驚聞邵奇先生過世,特按邵奇生前願望,將所書紅紙奉上……在先生靈前焚盡即可,逝者已矣,願節哀順變,阿彌陀佛。
落款,南華寺惠成大師。
鐘意晟原先生的那些好笑心思一時都散去,竟還愣了愣。
好半天,才不知想起什麼,顫著手指,一張張往下翻。
「願意忱與意晟身體健康,一生平安。」
「願意忱婚姻幸福,手術成功。」
「願意晟事業順遂,守業無難事。」
……
「願昭昭。」
這張紙上,墨漬暈開大片,顯然是遲疑良久,不能下筆。
最後,才補上這麼一句。
「願昭昭免於顛沛驚苦,願總有一日,能與她重逢。」
他翻看著每一張紅紙的署名和時間,才知道,原來自從母親去世,每一年,父親都要飛去南華寺,在母親生日的前三天,虔誠地向無知其所在的漫天神佛告解。
求過妻子在天上的安康。
求過子女的平安。
求過今生,
也求過來世。
沒變過的是,在每一年求籤的紅紙上,他都求過,願與髮妻重逢。
沒有地點,沒有時間。
只要能再和她重逢,在夢裡也好,來世也罷,他都能釋懷。
鐘意晟緊攥著那張紅紙。
沒有人知道,一生縱橫商場的鐘邵奇先生,在生命的終點,有沒有能夠得償所願。
只是,當他一生驕傲脊樑,在佛像金身前緩緩跪倒,滿頭白髮在燭火映照中飄搖。
鐘意晟想,父親至少是抱著滿腔的希望離開的,他把他所能做的一切,能為所謂縹緲來生鋪的路,都已經做盡了。
2073年12月28日上午,父親的葬禮在香港殯儀館舉行。
鐘意晟代替姐姐主持大局,忙得焦頭爛額。光是唁電名單就列了足足七八頁,更別提來自官方的壓力和各式各樣的被動的流程安排。好不容易一切基本妥當,鐘意晟和病中的家姐草草交代了一下準備事宜,便「輕裝上陣」,到了現場。
大抵因為父親那些個所謂「華人之光」的名號實在過於如雷貫耳。
上午的追悼會吸引了來自各方的關注,除了一群受邀的親朋好友以外,媒體記者和愛看熱鬧而擠在門外的群眾也不少。
熙熙攘攘間,還有不少香港市民自發買來花圈,以表哀思,到後來,連馬路兩側、對面花園都擺滿,動靜太大,香港警方為此,還不得不在港島的北角地區實施特別交通管制,以配合喪禮的舉行。
「沉痛悼念鐘邵奇先生」的橫幅在靈堂正中央徐徐鋪展。
上午九點整,追悼會正式開始。
經官方安排,由香港特區行政長官秘書長徐華主持,中央駐港聯絡辦副主任陳越宣讀發來唁電及致送花圈的機構及人士名單,此後,兩位國家部級、副部級領導先後上臺致辭,深表哀思。
生榮死哀,不外如是。
而這場追悼會的最後,在所有不得不接受的流程結束過後,終於留給了鐘家人自己追悼親人的時間。
鐘意晟穿著家姐準備的黑西裝走上台,與徐華先生微微頷首過後,走近話筒。
——底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一眨不眨看向他,實在有點叫人頭皮發麻。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倒不怵場,加上手中空空,一副完全可以脫稿的自信樣,旁人還以為他是有多成竹在胸,底氣十足。
然而實際的情況是:鐘意晟最後壓根就沒寫稿子,連客套話都不打算講。
他隻打算在父親的葬禮上說說真心話,哪管是誰在聽。
於是乎,清了清嗓子,他真正開始了在父親葬禮上的「發言」。
這正是後人收錄成文,被譽為二十一世紀七十年代最經典十篇悼詞之一的——《在父親葬禮上,我說了一些話》。
全文如下。
「首先,很感謝大家來到這裡,相信大家都認為我站在這,是打算說一大段長篇大論,來歌頌我父親在世時所鑄就的偉業,又或是感歎他一生的跌宕起伏,悲歡離合吧?但我很遺憾地通知大家:抱歉,那些話,大家去智腦上搜索搜索就能看到了,一定比我能想到的要詳細,所以我就不念了。(笑聲)
好吧,別看我把話說得這麼滿,事實上呢,就在三天前,我姐姐讓我寫悼詞的時候,我還在為此苦惱。
但後來轉念一想,人總會有生老病死,如果悼詞總是千篇一律,拿到葬禮上一念,大家象徵性地哭一哭,那不就說明這個人的人生實在太無趣了嗎?
我得聲明啊:我父親絕對不是一個無趣的人。(笑聲)
所以,今天,我隻打算像和朋友們說說話一樣,講一講我的父親,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從哪說起呢?
父親很愛讀書,我也跟著看過不少,就從一句書摘開始吧。
或許不精確,但我想,季羨林老先生在《八十抒懷》那本小散文集子裡的這句話,應該能很好地概括我父親的一生——「在灰濛濛的一團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路極長,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
老實說,在我活著的這個時代,從我的家庭,我實在很難去真實地感受什麼是父親所體驗過的「灰濛濛」,但我知道,那確實存在過。
因為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就經常會告訴我,沒有什麼東西是隨手拈來的,哪怕是我父親,除了保持優異的學業成績以外,從小還需要每天平均花費十二個小時,去學習六國語言、鋼琴、書法、馬術、擊劍、高爾夫球、網球……數都數不清的那些繁雜的特長。
他的優秀不僅僅是與生俱來的,更多的時候,是他真真正正通過雙手和汗水磨礪出來的優秀,讓他獲得世人的尊重。
很難想像吧?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了我父親八十多歲,只要手還能動,腦子還能轉,他都沒有停止過看書讀報,去汲取這世界的養分,他甚至能夠比很多年輕人更順暢地使用智腦和人工AI,訓練家政機器人並略加改寫程序,來使機器人更好地適應他的作息習慣。
他從不落後於時代——這或許是我父親幾十年來最無需分享,卻最珍貴的人生經驗,雖然他自己似乎並不把它當做一種優點。
他從不以自己的標準去苛刻他人,對於自己的好學和勤奮,始終保持謙虛,這種態度時常讓他獲得旁人的尊重,而他也因為這份尊重,對待這世界常懷寬待。
說到這,大家或許都還記得2051年那場金融風暴,一天內滬指狂跌,隨即而來的是整個股市的大洗牌,接連有老牌大企業被緊盯狙擊,香港也受到波及,飽受其苦。
我還記得那些新聞,三天裡,有十五個人跳樓,有白了頭髮的老奶奶,有帶著孩子的小夫妻……那段時間,人人自危,風聲鶴唳,大家都在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風波會席捲到自己的頭上。
可是,就在第四天,是我父親力排眾議,說服股東會,冒著深陷囹圄的危險,以百億注資入股港汽、中天救市,一夜之間,將其拉回安全線上。
頃刻間,股市沸騰,無數人因此免於傾家蕩產。
我講這個故事,並不是想告訴大家,我父親有多麼專斷,眼光有多麼獨到,我想說的是,這次投資其實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少後續效益,甚至讓我們因此而虧損七十億港元。但站在我父親的立場,這已經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他受國之恩,受股民信任,所應有而去回饋的擔當。
——三十年來,SZ成為香港的王牌和指路標,在那個當口,唯有SZ出手,才能夠安定人心,才能夠穩住風口。
我父親做到了,至於這樣「損己利人」的原因,曾經有媒體採訪過父親,他當時說的話,想必大家或許都還有些印象。
他說,「投資固然可取,但把全部身家放在一處想求一步登天,不可取。我不希望有人再因為股票妻離子散,希望大家把目光放長遠,腳踏實地,才是人生的至理箴言。」
腳踏實地,時刻保持仁厚和謙虛,這正是我父親在成家立業之後,最最奉行的人生準則。
嗯,說了這麼多,大家現在是不是已經默默在腦海裡,建構出一個比我說之前還更宏偉立體的、關於我父親的形象了?
OK,日ghtnow,讓我來幫你們打碎和重塑吧。(笑聲)
我的父親啊,據他自己說,從三十歲往前,和三十歲往後,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我出生以後,我所看見的父親,用兩個字來形容的話,是「隨和」。
很驚訝吧?確實,他在很多人眼裡,今還停留在一個貴公子又或是成功企業家的精英形象,可是,別看他看起來總是冷冷清清,實際上他在家又很愛笑,特別是當我媽媽在他身邊的時候,偶爾還能蹦出幾個意想不到的冷笑話,逗得我們笑得不行——他倒是憋著笑。
你們能想像嗎?我父親摸摸鼻子,問我們:「有這麼好笑嗎?」然後自己臉通紅,一直打量我媽媽。
我媽媽一笑,他就憋不住了。
也太可愛了吧?(笑聲)
不僅如此,我父親還和大家想像的不同,熱衷於各種極限冒險運動,蹦極、跳傘、攀岩,當然,一切的關鍵就在於,千萬別讓我媽媽知道他又跑去做這些!
我媽媽一開始嘮叨,父親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那些小心思放下,沒什麼別的原因,只因為他對於我媽媽的愛遠勝於挑戰不可能的刺激,當然,或許還因為……我想我媽媽的嘮叨功力——應該遠比那些運動讓人歷久彌新、印象深刻。
哈,但這話我可隻敢說一次,大家偷偷記住就好,別念叨著,讓我父親聽見了,我媽媽可得在夢裡教訓我了。
所以說啊,我希望大家以後回憶起我父親,千萬不要是一個千篇一律的形象。他從來沒有試圖讓自己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也並沒有讓自己隔離於煙火氣之外,我的父親,他愛笑,偶爾幽默,喜歡接觸各種新奇的東西,也有並不完美、笨手笨腳的時候。
比如他就從來學不會陪我玩滑板和平衡木,在這種事情上,你甚至可以說他「待萌」,但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成千上萬的父親都會做的蠢事——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家人,讓自己的孩子開心,以及永遠保持對待所愛之人的耐心和溫柔。
這是我父親教會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並不從書本,從言語,而是從他幾十年如一的行動。
從他每一次親吻我母親的側臉,感謝她為這個家的辛苦經營,並告訴我作為一個小男子漢,要學會保護姐姐、保護媽媽,他教會我尊重每一位女性的真誠付出;
從他每一次認真而耐心地教我功課,到後來我成家立業,告訴我如何去摸索成功的道路,而從不曾因為我的天資愚鈍而厭煩,他教會我,尊重每一個在路上嘗試前進的奮鬥者;
從他永遠的不卑不亢和溫文的傲骨中,他教會我,永遠不忘自己的尊嚴,也要學會捍衛和尊重他人說話的權利;
他教會我很多很多,是我人生道路上當之無愧的明燈和指路人。
其中,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永遠對人生保持熱忱與篤定,永遠向前看,永遠不為後悔駐足,不為前進而盲目。
當然,我想,一切都會有例外。
譬如,對於我父親而言,哪怕他相信人定勝天,並且因此竭盡全力,不為人生中所做下的決定有任何過分的悔恨——但如果一定要說有,只可能是,關於我的母親。
他曾經沒能阻止死神走向我母親,並把她從我們的身邊帶走。
雖然他不曾明說過,但我們知道,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遺憾。
幸好。
如今,當死神同樣向他走來,這次絕不是遺憾的重複,而是我父親彌補遺憾的機會。
當他們在世上某處,抑或是就在我們身邊而看不到的地方,圍著溫暖的爐火席地而坐,講起過去的故事,我想,那會是我父親一生中,終於重歸幸福的時刻。
或許有一天,歷史書上會給我父親留下一則小小的版面;
又或許,世人還會記得,很多年前,有過這樣一位青年,他用他一生砥礪奮鬥,鑄就了一個關於SZ、關於香港的經濟神話,是一位無比出色、成就顯赫的企業家,是一位關注民生、關心社會的慈善家,更是一位由始至終貫徹原則的紳士,我與家姐心中無與倫比、最最慈愛溫柔的父親。
所以,說到這就足夠了,父親,你的善良、正直、智慧和誠實,將會是我們無價的財富,能夠成為你的孩子,是我一生最最引以為傲的事情。我將永遠思念你,直至我們終於能夠在某處重逢。
好啦。
現在,你終於能夠再一次親吻母親的側臉,終於能夠,為母親再唱一次聖誕讚歌,如果看見我們只是在淚水中懷念你,應該會無奈地笑笑,又搖搖頭,或是站在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吧?
我幾乎看見了。
為此,我祈禱永遠,永遠。
我希望你們邁過死亡,將永不再分別。
願愛與你我同在。」
追悼會結束後,鐘意晟和杵著拐杖、仍堅持為父親扶靈的家姐一起,做了最後的送別。按照父親親筆所書的遺囑,遺體在家人的目送下火化,次日,便經由兩姐弟一路「護送」,帶回上海,與早早安排的陵園入殮人員交接。
一切都來得順遂而平淡。
唯一有些讓人意外的是,陵園的守墓人突然從相熟多年的老趙,換成了一個滿頭白髮、七八十歲上下的……外國老頭兒。
說是叫老宋,長了一雙藍眼睛,黑頭髮,發根還是金色的,簡直怎麼看怎麼怪。
更別提,這人還只有一隻手。
雖然說是生病的時候組織壞死截了肢,不知道的,還以為年輕時候被仇家尋仇滋事,才落得這麼個下場。
鐘意忱微微蹙眉,給鐘意晟打了個手勢。
鐘意晟會過意來,扭頭走開幾步,從西服口袋裡掏出手機。
原本打定主意想和陵園的負責人交涉一下,換個人穩妥些,卻不料電話剛一接通,那頭,負責人便溫聲告訴,說是父親早有安排,除了這個老宋以外,還會有兩三個五六十歲的警衛守著,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我阿爸認識他?」鐘意晟捏了捏眉心,對那頭發問,「我怎麼沒見過,而且這個年紀的老人,自己都……」
負責人依舊還是那副腔調,聽著溫和,但似乎也沒給什麼第二選擇。
「這我就不知道了,鐘先生,是您父親提前和我們安排過的。」
「……」
聞聲,鐘意晟略有懷疑的眼神不覺瞥向那個笑容可掬的白髮老頭兒,默然片刻,到底還是點頭,「那好吧,既然是我阿爸的主意,那就這樣。還有,我會多給一份錢,你適當給他漲漲工資,這麼大年紀也不容易。要是身體熬不住,就換個人吧。」
這守墓的活計由是交給了這個叫老宋的白髮老頭兒。
此後,每逢清明掃墓,又或是初三上墳,都能見上幾回。
鐘意晟身體好些,來的也比姐姐勤快點,因此和老宋還算是熟稔,偶爾還能說上兩句話。
老宋說自己之所以來守墓,除了是得過父親的允許之外,還因為父親答應他,把他的愛人也葬在這,不僅如此,等他百年歸老,也能在這塊墓園裡有一片小小的位置,長伴在愛人身旁。
鐘意晟不懂阿爸為什麼會答應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葬在這處陵園,左右查過,也沒查出來自家和老宋有什麼交情,論起套話,更是比不過眼前這個絮絮叨叨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小老頭兒,只得作罷。
一晃是四五年。
老宋的腰越來越佝僂,還是守在那墓園裡,鐘意晟見過幾回,總覺得莫名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便在這年清明拜祭完父母過後,專程自個兒請老宋吃了頓飯,席間婉言提醒,像老宋這個年紀,膝下沒有子女,是該去養老院頤養天年——
「在這守著,你住的也一般,天天也沒人陪你說話,」他斟酌著字詞,「老宋,我真不是嫌棄你,這幾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裡,每次過來,墓碑都是乾乾淨淨,聽那群年輕點的說,你每天都擦、每天都陪著在墓碑邊上左右說說話,我很感激你。但你這個年紀了,我有點,怎麼說呢,心疼你吧。我爸爸不在了,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紀,應該好好享享福。」
老宋笑笑,也不回答,只有一口沒一口吃著飯。
「這樣吧,」鐘意晟以為他是為錢犯難,「如果你是經濟上有問題,我這邊給你出了,也當是給我父母攢點福報,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找全上海最……」
「阿晟啊。」
「……啊?」
鐘意晟愣了愣。
實話實說,除了家姐以外,已經很多年沒有外人這麼叫過自己了,平常老宋也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聲「鐘先生」,今天被陡然這麼喊一句,頗有些暌違經年的錯覺,他一下有些沒緩過勁來。
老宋卻只笑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你有這份心,我很感動,但沒什麼,這都是我自己選的路。我年輕時候做過很多……事,你們家對我有恩,我也沒地方可去,能夠待在墓園裡,身邊都是我的愛人,和過去的朋友、親人,我想是我最好的歸宿了。」
「……朋友,親人?」
或許是鐘意晟過於精確地抓住了這段話裡的關鍵字。
本來還沒意識到自己「露出馬腳」的老宋,登時一臉心虛。
好半天,老人只能歎了口氣,衝鐘意晟做了個「噓」的手勢。
藍眼睛一彎,眼角的皺紋擠在一團。
「人不總得有點攀親帶故的白日夢嗎,天天守著,我心裡早把鐘先生鐘太太當做我家裡人了,更況,你說他們做了那麼多善事,我這麼一普通人,還不把發自心底把他們當活菩薩啊?」
不過一兩句之間,老宋又恢復了過去那密不透風的口徑。
「……」
鐘意晟苦笑一聲。
知道自己這是再問不出來什麼了,也沒打算強求,只得應承了老宋接著守下去的願望,吃完飯,便開車把人送回了墓園。
到要離開時,卻不知為何,又鬼使神差地偷偷下了車,拐個彎,悄沒聲息地繞了回去。
也因此,他躲在老宋屋後,不遠不近,正好能看見老宋坐在自家父母墓前,面前擺著剛剛從酒店打包回來的兩菜一湯,還配了半壺白酒。
一句兩句,配上一杯酒,一口小菜。
老宋念叨著:「你說說,表哥,我有時候真的很羡慕你們,結婚找對了人,生了孩子,一對兒女都是善良人,意忱呢,不怎麼跟我說話,但每年過來了,總會讓人給我送點東西,親手寫一張慰問賀卡,你別說,字跟你一模一樣,一看就是練過的……至於意晟嘛,他果然是更像陳昭,一副熱心腸,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天還跟我說,要出錢送我去養老院享享清福。」
「我當然是沒答應,宋思遠還埋在這呢,我哪能答應,但我嘴上不說,心裡頭啊,真是暖和……好多年了,這孩子還是頭一個跟我講這話的,你說,他也不知道我跟你那點沾親帶故的關係,只是一個守墓的,他也這麼熱心,可不就是第二個陳昭?」
不像和自己同桌吃飯時候的拘謹,老宋和已經故去的墓中人閒話家常,偶爾講到興處,孤零零的一隻手還不夠用,比比劃劃也不過癮。
看著有些滑稽似的。
可鐘意晟知道,這是老人家開心了。
屬他們,屬父親,甚至屬自己這一輩的時代,都總會過去。
曾經的意氣風發和少年壯志,許許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被這些人靜靜埋在心中,不提,不問,也不說。
只有在這樣的平靜閒談中,才能傾訴出口。
鐘意晟靜靜看著夕陽下那孤獨剪影。
有好多的疑問堵在喉口,譬如,「你究竟對我們家做過什麼事」,又或者是「你是我們的親戚嗎,為什麼過得這麼落魄」,甚至於——「你對我們做的事,到我父親離開前,終於得到他的原諒了嗎?」
可他什麼都沒問,也沒有上前,沒有打擾。
只是在第二年同樣的時間,又帶著「老宋」出去吃了頓飯。
買過幾次新衣服,帶著逛過公園,也去過博物館。
就像對待父親一樣,他對待老宋很尊重,很體貼。
老宋起先以為他是要套話又或者有什麼別的圖謀,謹慎得很,可不料他年年如是,一句也不多問,還真就只是和人嘮嘮嗑,有事沒事,來找老宋說說話,讓他別那麼寂寞而已。
第五年,老宋走不動了,進了醫院,也是鐘意晟安排護工,忙前忙後給老人安置醫院。
老宋看著他,終於鬆了口,問了一句:「其實,你想知道什麼?」
鐘意晟正給老宋削蘋果,笨手笨腳的,聽他陡然這麼一問,差點劃破手,反問:「什麼知道什麼?」
「……」
「哦,你說你和我父母的事嗎?這事不用提了,都過去了。你都給他們守了快十年墓,不過有多少事,多少愛恨情仇的,不都塵歸塵,土歸土了嗎。」
別說,這答案還挺有文采。
老宋被逗笑了,「你啊……」
鐘意晟也笑了。
末了,話音一轉,他向老宋說起一段從未和旁人分享過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手裡動作不停,輕聲說,「我有兩個奶奶,一個,是媽媽的乾媽,我們叫她李阿婆;還有一個,是媽媽都不認的媽媽,叫蘇慧琴,我們沒見過幾面。一次是我十歲生日,另一次,就是她的葬禮。
媽媽跟我說過,這個奶奶對她不好,很苛刻,可也跟我說過,這個奶奶一輩子擁有的東西很少很少,窮怕了,苦慣了,可明明媽媽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她還是咬著牙把人帶大,然後在我媽媽哭著說要去香港的時候,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錢塞進了媽媽手裡。」
鐘意晟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擺進床頭櫃上洗好的瓷碟裡。
一邊擺,一邊繼續咕噥念叨。
「……我媽媽跟這個奶奶不親,逢年過節不在一起,只是我有個舅舅,結婚的時候,媽媽遞過一次紅包,人沒過去,後來也因為這事吧,蘇慧琴給我媽媽打了個電話。電話不長,可掛完電話,媽媽就哭了,誰都勸不住的那種哭。
我那時候還小,就問媽媽,『媽媽,你都不喜歡你的媽媽,為什麼要哭呢,是不是她罵你了』?媽媽說不是,她說,哭是因為媽媽的媽媽,那天在電話裡,對媽媽說,『辛苦了』,和『對不起』。就這麼兩句話,那麼多年的恨啊,怨啊,好像一下子就散了。好吧,有點傻是不是?但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
「可惜,這個奶奶不久就過世了,後來媽媽才知道,原來參加舅舅婚禮的時候,她就已經不行了,然後讓舅舅給媽媽打電話,很多年都沒見,想借著這個名頭見我媽媽一面,還杵著拐杖,自己顫顫巍巍在廚房裡做了一頓飯,沒什麼特別的,就茄子燒肉,西紅柿炒雞蛋,加個菠菜湯,都是我媽媽小時候愛吃的——可我媽媽沒去,就全都倒掉了。
我媽媽那天回來的時候跟我說,回頭看看,這輩子過的已經夠幸福了,甚至已經忘記怎麼去怨恨別人,她不是一個擅長記恨的人,很多事,只要一句誠懇的『對不起』,就讓它過去吧,時間會衝淡一切。」
老宋默然良久,聽他說著。
而鐘意晟笑笑,遞了塊蘋果到老宋嘴邊:「好了好了,別多想了。其實吧,你說的對不起,我已經代替媽媽聽見了,如果我沒猜錯,以前我和姐姐每年生日,除了致甯叔叔以外,還會收到一個不署名叔叔的禮物,前頭十年吧,我媽媽每年都把這個叔叔的禮物扔了,後面收到了,就默默收著——她跟我說,這個不署名叔叔,曾經是她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這個叔叔就是你吧?」
老宋愣了愣。
「好朋友嗎?」老人話音艱澀,「她這麼說、說我嗎?」
他清楚地看見老宋眼中有淚。
「……應該是吧。」
是故,暌違許多年。
他終於是代替母親,向這位曾經的、沒有機會冰釋前嫌的摯友,點了點頭。
老宋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後,老人輕聲說。
「我一直以為你像你母親,其實,你最像你父親,」他緊緊地、緊緊攥住了鐘意晟的手,「……阿晟啊,謝謝你。」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了鐘意晟一個這麼高的評價。
於是他也笑。
點點頭,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