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兩則新聞之後的數天,綁架案的細節開始被層層披露。
由於涉及到鐘、宋兩家所謂『豪門內辛』,再加上媒體造勢,有意無意撩撥大眾,稱有『某明星參案』,末了,有關這起綁架案的各種關鍵詞,甚至多次登上微博熱搜,在國內引發一輪討論狂潮。
直至陳昭把蘇慧琴保釋出來那天,輿論仍甚囂塵上,層出不窮的討論隨處可見。
一輛勞斯萊斯幻影停在街邊不遠處。
而警局門口,春夏之交的綿綿細雨裡,蘇慧琴和陳昭並肩而行。
女人瑟瑟縮縮,跟陳昭躲在同一把傘下,等到交接的警察都轉身離開,這才壯著膽子,輕聲問她:「我、我這是沒事了嗎?我不會再被抓了吧?」
下著大雨,陳昭將她往傘下拉了拉,免得右邊肩膀淋濕。
「不會,」末了,方才低垂眼簾,說了句,「……你肩膀的傷,還是要去醫院好好治,這次好不容易出來,你年紀也大了,別賭了,帶著陳耀祖好好過日子,知不知道?」
這話出自她口,顯然,說得蘇慧琴有些茫然。
她似乎有些不解,這個從來對自己扯著嗓子說話的女兒,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溫柔。
只能訥訥著,點點頭,想說什麼,又咽回嘴裡,眼神四處飄,惴惴不安的模樣。
陳昭看著她,放慢腳步。
恍恍惚惚間,突然地,又不由有些感歎。
時間過得真快,小時候自己總覺得蘇慧琴長得好高、力氣好大,一巴掌下來,打的人耳朵嗡嗡響,而現在,自己已經比蘇慧琴略略高出半個頭,低頭一看,就能清楚看見她發間的銀絲、眼角的皺紋、和長年累月浸泡在水裡,手指上層層疊疊的褶子。
她長大了,蘇慧琴老了。
那些曾經以為深刻入骨的怨恨,好像也都跟著某場大雨,某次痛哭一起,靜靜地消散在不知名的某處。
倒不是忘記,只是或許,連自己也想放過自己。
「先停一下,拿著傘。」
「嗯?」
蘇慧琴站在原地,呆呆攥住傘柄,不解地看著突然停下腳步的陳昭。
而陳昭沒有抬頭,隻兀自從斜挎的小包裡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她手裡。
「這裡有五十萬,你拿著,別嫌少。」
手心沁著汗意,她們一個死死埋著頭,低聲說;一個茫然四顧,無措地聽。
好像一生只有這麼一次,能夠安靜的對話。
陳昭認真地向她細數,話裡,是一點不隱瞞的真誠。
「這些年我總共的積蓄,滿打滿算,也就一百三十來萬,我在香港,鐘生幫了我不少,但我還是用自己的錢墊了……陳正德的醫藥費,那裡花了六十多萬,給你五十萬,我剩下二十萬不到。哈,可能不多,但是每一分錢,都是我自己掙的,乾乾淨淨的錢。」
她說:「你養我花了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是我從十八歲開始,就已經沒花過你一分錢。媽,我很少叫你媽,這是我做你女兒,能給你的最後一點東西——我保你出來,拿著這些錢,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自認這話說得問心無愧。
蘇慧琴一聽,卻急了,連忙把銀行卡往回塞。
「你覺得我不是你親媽,你就、你就再也不願意理我了?」她打著結巴,手舞足蹈地比劃,「我為你挨刀子了,我、我是打過你,可我不是不疼你,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你想清楚!」
「你才是要想清楚。」
陳昭也不掙扎,任由她塞,「這錢你不要也可以,丟進垃圾桶也沒關係,話我已經說明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錢,這些年的恩恩怨怨,我們都一筆勾銷。你在我身上榨不出油水了,還沒想明白嗎,錢到底要不要?」
蘇慧琴愣了愣。
遲疑著,又把卡往回收了收。
從前,陳昭也不是沒有對她放過狠話,可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平靜,不容解釋,甚至溫和。
她有點發自心裡的害怕這樣的處境,連大鬧的由頭都沒有,好像和陳昭比起來,自己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
「你……「
「我很謝謝你那天救我,」陳昭打斷她,「但是那不能改變你打了我十幾年,蘇慧琴,謝謝你做我媽媽,但是有下輩子,還是別讓我當你女兒了。」
說著,她忽而,又衝蘇慧琴笑笑。
咧開的燦爛笑容,是蘇慧琴從沒見過的、那種真心感謝著,被愛著的笑容。
「媽,其實從小到大,我一直只是想聽你誇我一句,對我說一聲『辛苦了,昭昭』,雖然從來沒聽到過,有點遺憾,還好,我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她拍了拍蘇慧琴的手背,離開傘下,冒著雨,背過身,衝蘇慧琴擺了擺手。
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拜拜。你拿著傘,從警局出去,打的士回家吧,別感冒了。」
陳昭鑽進車裡的瞬間,一件熏著淡淡檀木香氣的西裝便蓋上腦袋。
某人纖細手指按住她金貴的後腦勺,恨鐵不成鋼一般輕揉幾下,給她擦了擦水。
眼前,汽車後座設計的置物格上,報紙放在一側,鋼筆筆帽都沒來得及蓋上。
她悄悄歎口氣。
別人家的霸道總裁天天環游世界泡妞,誰家的豪門貴子這樣砥礪勤勉——除了她的鐘先生,似乎也沒別人了。
陳昭咧咧舌頭,腦袋還被蹂/躪著,也不敢反抗,隻忙對著前視鏡裡偷偷往後看的司機阿德擠眉弄眼。
對方雙手合十,衝她做口型:「好像真生氣了。」
「……」她扶額,擺擺手。
得了,不該淋雨的,耍酷得不償失了。
果不其然。
鐘邵奇一邊給她擦拭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輕聲『罵』她:「昭昭,你都是要當媽媽的人了,我說讓你多帶一把傘你也不帶。淋濕頭髮不吹幹,到時候頭痛,是誰哼一晚上?阿德,」說話間,他偏過頭去,衝前座的司機輕聲囑咐,「先送太……送陳小姐去大廈三棟的造型工作室,讓那邊找人幫她弄幹頭髮。」
「是,鐘先生,但會議——」
「沒關係,送我到一棟,後面還有Mark的車跟著,你負責幫我盯著陳小姐……把頭吹了。」
聞聲,司機阿德點了點頭,不再多話,隻忙不迭將車發動。
「……」
人家主僕倆你來我往,答得一絲不漏。
好半天,倒是陳昭沒憋住,聽完了,死死抿住的嘴角,突然蹦出一個,「……噗。」
鐘邵奇扭過頭,看向她,微微挑眉。
這表情實在過於偉光正,以至於陳昭沒忍住,驀地就是一串笑聲。
西服一丟,猛一下撲進人懷裡蹭幾下,悶聲笑他:「喂,鐘生,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佈置什麼機密任務,吹吹頭髮而已嘛,要不要這麼鄭重其事?」
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鐘邵奇輕輕拍拍她後腦勺。
見人開心了,方才不再故作嚴肅,正正經經說了句:「還不是怕你見了人,心裡不舒坦,現在覺得好受點了?」
?
她這才反應過來。
原來這一主一僕,是故意設計來逗她開心的。
她由是故作驚奇:「喔,我們鐘生,現在居然學會巧妙地哄人了?」
悄悄掩蓋住一點點的感動。
而他駕輕就熟:「……經驗成自然,還不是多虧昭昭教導。」
一本正經,有理有據。
陳昭笑笑——這次是真被逗笑了,複又埋進他懷裡。
「好多了……反正,我把該做的事都做了,你可別笑我笨啊。還有,」她頓了頓,認真補充了一句,「SZ那邊如果很忙,你今天就別來接我了,我自己回去也行。反正沒結案之前,還有一些警察在私下裡做證人庇護的嘛,我這邊不會有事的。」
說起來,確實是有點頭疼。
鐘邵奇至今還滯留在上海,除了要處理SZ股權轉讓的細節和分公司整頓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綁架案至今依舊沒有完全解除證人警戒,陳昭還在警方保護之下,嚴格限制出境。
洛一珩一天隱藏在幕後不知所蹤,案子就一天疑雲重重,雖然在宋家的政界影響力下,白鋼已經「主動」認罪,但是這件事背後的硝煙,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散去。
畢竟,不只是鐘邵奇要找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宋家,也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誰知道一個瘋魔的人,會不會再繼續隱藏在暗處,做點讓人措手不及的攻擊性行為?
或許也是因為想到這一層,鐘邵奇默然片刻,最終還是否決了她的「提案」。
「我過來接你,有Mark他們一隊人在,我比較放心。」
陳昭仰起頭,看見他不知何時、又下意識緊繃的下頷線,隱隱約約,洩露出半點難得緊張。
對於那次的綁架案,她似乎比鐘邵奇要「心大」很多。
換言之,直至今天,他還依舊對差點…失去她的事,心有餘悸。
「所以,鐘生,之前你派人跟宋笙說掘了宋思遠的,咳,墳,洛一珩明明去了,是怎麼逃掉的?」她察覺到這沉重情緒,連忙鬆快了語氣,轉移話題,問起一個之前都忘在腦後的問題,話裡半帶調侃,「我就不懂了,他明明是個明星,怎麼搞得跟個特工似的?」
沒想到,卻從鐘邵奇口中,聽得一個完全愕然的回答。
「某種程度算是吧——他從小接受的培訓雖然不全面,但基本上都是純軍事的訓練。」
陳昭嘴角一抽,「像你一樣?擊劍、柔術……之類的?」
「嗯,」鐘邵奇抵住唇角,「除此之外,心理戰術、軍事選集、近戰格鬥也是必修課。所以,抓住他才需要格外費時間。」
「誒?!」
鐘邵奇捏了捏她臉。
「我沒告訴過你吧,其實洛家往上數三代,我的外曾祖父,就是直系軍閥洛光遠,雖然在我外公的時候沒落,轉而從文,但是到我舅舅那一代、也就是洛一珩他爸爸,他們……」
話音謹慎的一頓,他驀地,又避開了敏感的話題,隻正色沉聲:「總之,我猜,洛一珩這次逃走,應該就是我舅舅用了什麼手段幫他,我已經讓香港那邊派人過來,……昭昭,你放心,不管怎麼樣,同樣的事,絕對不會有第二次。」
陳昭點點頭。
一句疑問堵在喉口,剛要說,前座,阿德卻忽而回過頭來,搶在她前頭,說了句:「鐘先生,電話。」
一邊說,手裡遞過來的,則是他三部私人手機中、最為隱私的哪一部。
來電顯示,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鐘邵奇接過電話,抵在耳邊。
「喂?」
「……」
這單方面的對話,以逐漸拉長的間隔,持續了三次。
每一次,對面都沒有回應,卻傳來漸次有序的「滴滴」聲。
陳昭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盯著看。
而後,鐘邵奇將手機拿開,仔細地盯著那電話瞧了半晌。
摩斯密碼?
陳昭想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細小響動,好奇心提到嗓子口。
短暫的停頓過後,他將電話重新貼近耳邊。
對著電話那頭,沉聲說了句:「你應該知道做了錯事的下場。」
對方終於說話,用了變聲器的男聲,腔調奇怪:「當然,所以,你不是撬了宋思遠的墳,來當做對我的懲罰了?」
「如果你主動認罪,法律會懲罰你;如果你不認罪,我會動用私刑。你很清楚,以鐘家手下的社團和社交網,除非你待在舅舅那裡一輩子,永遠不再露面,否則,絕對不可能躲得過。」
對方笑了:「我知道,我如果怕死的話,就不會主動惹你了。」
聞聲,鐘邵奇默然,垂下眼,隻和陳昭四目相對。
他揉了揉陳昭的頭髮,不置可否,沉默良久。
末了,他問:「所以,你選擇後者?」
「不,」洛一珩說,「我當然是選擇,唯一能從你手裡逃生的辦法——能不能和陳昭說兩句,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