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童年
養育其實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如澆灌一顆小苗,擺在窗前,隨著清晨到日落地陪伴。
在漫長的時間裡,似乎很難看到什麼變化。但不斷的看著、注視著、養育著,因為一點一滴地投注了期望,所以偶有一日,看到一片新葉時,那細絲微毫的不同,都足以讓人由衷欣喜。
窗外夜色飛掠而過,如時光匆匆,把現實磨成了光斑與殘影。
楊經年還記得,小時候的楊予香總是很孤僻。他喜歡一個人呆呆的坐著,害羞、內斂、又不愛說話。
他仿佛拒絕和任何人產生任何形式的交流,把自己封閉在一個上了鎖的世界裡。
後來楊經年知道了,當那個孩子被診斷出埃斯博格綜合征的時候。
楊家人第一次發現楊予香異常,是在男孩八歲那年。
老師突如其來地給家裡打電話,嚴厲地向楊連軒控訴了楊予香的態度問題。
在課堂上,她連續點了五次楊予香,想讓他參與到課堂互動裡。結果楊予香好像沒聽見一樣,而從始至終理都沒理。
為此老師大為光火,一個電話打到了楊家,說要請家長。楊連軒無由來地挨了一頓罵,頓時脾氣暴躁,反把老師給訓哭了。
老師是憑關系進的小學,深覺自己受了委屈。於是接連好幾天,在課上頻頻點名楊予香。誰知楊予香好似裝了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開關,任憑老師冷嘲熱諷,好話壞話都說盡。他該罰站就罰站,該放學就放學,全然不理旁支的事情。連帶著其他同學也開始紛紛效仿,蔑視權威。
老師無奈,只覺得班裡男孩子之所以不聽話,大半都是因為楊予香這個刺頭。於是第二次鍥而不舍的騷擾楊連軒。楊連軒脾氣更大,直接遷怒到了校長室。
老校長在私立小學干了半輩子,見多識廣。聽完了整件事情以後,捉摸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我覺得吧,這孩子……怕是好像……有點不太正常?”
這一句話,仿佛不知是哪裡觸到了楊連軒,他竟然覺得,好像就合該如何。
楊連軒不喜歡楊予香,打從他出生起,他看這個孩子,便仿佛是一處污點。
他的身世、他的由來。都讓楊連軒覺得,像是一場赤裸裸的地嘲笑。
他將自己心底裡最深的一部分厭惡和自卑,發泄在了這個異樣冷漠地孩子身上,他既看到了自己的無能,也看穿了自己的卑劣。
楊連軒從校長室出來以後,就讓司機帶著楊予香去醫院做檢查。
司機半懂不懂,不知該掛哪個科室,最後被引導著去了精神科。
醫生領了孩子進去,關上門前前後後問了許多問題。最後了,給出了一紙診斷。
發育障礙,自閉系譜孤獨症。
正確來說,是埃斯博格綜合征。
埃斯博格綜合征是廣泛發育障礙中的一種。它有一個更通俗的名字,叫自閉症。
但是埃斯博格與自閉症卻又有不同,被稱為高功能自閉症,患者並無顯著的智力缺陷,甚至部分人還具有超常的智商,但是相對的,他們的社交功能嚴重受損。這種損傷是先天性的,即便通過後天練習提高,也無法達到正常人一樣的水平。
楊連軒拿到了診斷書。他仿佛終於為某種罪惡支付了一項應有的報酬。
就像壞的開端,合該有一個壞的結果。
一個不該有的孩子,也不應該健康的存在。
楊連軒好似終於為楊予香所有讓人厭惡的一切行為,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標簽——有病。
而這枚標簽,也終於讓他能夠名正言順的去厭惡這顆污點。
楊連軒決定把楊予香送走。但送到哪裡去,楊家人產生了爭議。
楊連軒的意思,是直接丟到特教學校。父母的撫養義務持續到十八歲,他准備一次性給夠一筆錢,從此不聞不問。
可楊老夫人怕事情傳出去丟臉。她連北京也不想讓這個孩子呆。她說聯系楊予香的生母,變更監護人,干脆接回農村,就當楊家沒這個人。
但楊連軒不同意。
他雖然不喜歡楊予香,但總是心底裡還牽著一份責任。
他也害怕徹底不管了,以後再被訛上,所以爭論說,還是放在眼皮底下保險。
楊經年便是在大哥和母親爭吵最凶的時候,回到楊家的。
“大哥,你和媽生什麼氣呢?”
他一推開門,就不明緣由地問道,“再說誰?”
“沒什麼,小年回來了?你先上樓去休息吧。”楊連軒在屋裡煩躁的走來走去,從鼻孔裡哼出氣音,卻又只能在年輕的弟弟面前忍耐著。
楊老夫人看見楊經年,好似一下找到了靠山,念念叨叨的數落:“還不就是你大哥犯渾,真是丟盡了楊家的臉。不然怎麼會生出這麼一個有問題的孩子!你看看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我說送走又不干!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楊連軒暴躁的插嘴:“你和小年說這些干什麼!”
他們一個想說,一個不想說。
而楊經年是多聰明的人,他眨著眼睛,一瞬間抓住關鍵詞,便詢問似的望向哥哥:“有問題的孩子?”
楊連軒沒說話。
“是……予香?”楊經年追問。
楊連軒幾次張口,想讓他別管,卻架不住楊老夫人先一步的告狀,一把將診斷書塞進了楊經年手裡。
“你自己看,還不是你大哥當年造的孽哦!”
老太太迫不及待的想為自己的決定找尋一個最有地位的支持者。
而楊經年垂下眼睛,一目十行的看完紙上內容,心裡倏地就有些悵然。
他想起那個因為自己的任性,而被迫出生的孩子。
他們從未說過話,但有時候回家,他總能看到男孩坐在二樓的窗台上,發呆似的往下看。誰若是一接近,他就會迅速的跑開。仿佛被碰了觸角迅速縮回殼裡的蝸牛。
可是蝸牛爬的太慢了,而楊予香在這個看似廣闊的家裡,同樣躲無可躲。
“不行,你們不能把他送走。反正我不會同意的!”楊經年叫道。
“大哥。你們只是……你只是太忽視他了。是你們沒有照料好他!”楊經年大聲的辯駁。
他越說越覺得,仿佛一項以前從未想過的選擇,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如果……如果你們執意要把他送走,那我就養他。”
——“從今以後,我來撫養他!”楊經年說。
他終於在長久的“被給予”中,為這個家找到了一條自己能夠“付出”的路。
那讓他覺得,自己不再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