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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歸》第19章
第十九章 秘辛一

  這一夜,註定不太平。

  這一夜,南君有點忙。

  繼許後前來鬧了一個不愉快之後,還未及休息的南君又迎來了另一個能力讓他頭疼的人物——他的母親。

  這個國家的太后,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與普通老婦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依然明澈有神,當這雙眼珠黝黑的眼睛落到誰的身上時,能夠輕易地給她注視的目標帶來陣陣涼意。

  南君對他的母親抱有很深的敬意,直到現在,他依然認為母親在許多事情上的見解能夠給他帶來有益的啟發。同時,他對母族又抱有頗深的愧疚,是母族的數次讓步與支持,才讓他得以在關鍵時刻度過難關。

  太后與王后不和,南君一向都知道,雙方都自認為克制,而認為對方手伸得太長。鑒於太后在數次重大事件上的讓步,以及王后最終基本得到了後宮的控制權,南君心裡便更偏向母親一些。然而這種偏心,在以往的二十年裡,沒有幫助太后獲得任何實質上的好處——南君更想一個文明而強大的國家,在這方面,許後和她背後的許國,能夠給予他想的東西。

  現在,情況變了。

  母親冒雨前來,南君心裡居然有些惶恐與澀然,不等母親踏進來,便快步迎到了門口。太后清瘦而健康,行走不用扶杖,南君還是攙住了母親的臂膀,問道:“這麼晚了,娘有什麼事,叫我過去是一樣的。”

  “你事情多,我事情少,還是我來找你說的好。”

  南君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間,心中的澀意變濃:“娘有什麼事?”

  太后瞥了兒子一眼,口氣有些奇怪:“你有心事?”

  “沒、沒有,真的沒有。”南君將太后扶到上首坐了。

  太后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凝視著兒子,道:“看你今天晚上很開心,才來找你說點事。如果現在心情不好,就換個時間再講。”

  南君就差賭咒發誓了:“娘跟兒子說話,還挑什麼時候呢?我是真的沒有心情不好。”

  “說事情,當然要選在心情好的時候。心情已經不好了,再添一樁費心的事,有什麼意思?”太后毫不留情地說,口氣一如南君幼年時承她教導一樣,“男人丈夫,痛快一點。”

  南君道:“不過是王后,來說阿媤阿瑩。”

  太后一聲冷嗤:“她?好好的孩子,都叫她糟-蹋壞了。看好阿瑩,別變得跟阿媤一樣了。”

  這話太合心意了,南君連連稱是,小聲地說了自己對兩個女兒的打算,以及對公子先的態度。太后贊許地道:“你很明白。”

  南君見太后放鬆了下來,自己也隨意地盤膝坐下,笑問太后:“娘還沒說什麼事兒呢?”

  “嗯,我就直說了,我為阿喜的婚事來的。”

  南君心頭微驚:“阿喜?他?怎麼了?”

  “他很好,比他那個學得假模假式、不像活人倒像傀儡的哥哥好得多。”太后毫不客氣地在南君面前講自己的孫子、南君的親生兒子太子慶的壞話。十分不幸的是,南君覺得太后說得並沒有很錯。太子慶,有時候表現得確實像是一個大木偶,從小時候起,他的臉上的表情就是固定的,不見大喜、不見大悲,活脫脫一個男版的許後。

  南君關心的是王子喜:“喜的婚事……”

  太后對兒子的瞭解十分深刻,截口道:“阿滿配他,不算裹亂吧?”阿滿是太后的侄孫女,阿朵夫人兄弟的女兒。

  南君在太后提及王子喜的時候,便有了一點不太妙的預感,此時聽太后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也是呆了:“她?”

  “她。”太后很有耐心地等南君的答覆,她認為這個提議是很不錯的,以南君的智商,應該明白,蠻族土著與後來的外鄉人之間的矛盾,是南君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南君深吸了一口氣,坐姿也沒有那麼愜意了,試圖說服母親:“我已經答應喜了,他的妻子另有人選。如果是阿滿,配太子也是……”

  “就阿喜!”太后斬釘截鐵地道,“太子?”太后的口氣裡帶著濃濃的鄙夷,“你瞧得上他嗎?”

  趁著南君猶豫的功夫,太后將自己的分析說給南君,在這一點上,她與南君、王子喜的觀點是一致的,只不過在人選上,有了分歧:“這二十年,外鄉人帶來了許多,在他們剛來的時候,咱們雖然受了些拘束,日子卻過得好了不少。但是到了現在,不止拘束,還被打壓。以前,我還能為你壓一壓這些不滿,現在一個被王后管制的老婆子說的話,誰會聽呢?將阿滿嫁給阿喜,不是為了阿滿,你明白嗎?是要做給別人看!”

  南君心頭的愧疚感幾乎要凝成實質了,依舊冷靜地對母親說:“我意屬屠維的女兒阿羽做阿喜的妻子。她在宮中生活,您也見過,性情很好,您也不討厭她。她不是外來者,也熟悉王后她們的性情,可以從中斡旋。您說的這些,阿喜都明白,阿喜明白,事情就不會變糟。”

  太后目不轉睛地盯著南君,良久,發出一聲蒼老的歎息:“我老了,你總是有道理的。”

  南君心中愧疚得要命:“除了阿喜,您再選一個吧,看不上阿慶,您別的孫子呢?都可以。”

  太后心中泛冷,聲音卻依舊那麼的無力:“我只相中了阿喜,別人都不如他。阿慶管不了這麼大的國家,別人也不行,只有阿喜或許可以。我不能再讓娘家受辱了,我的兄弟、侄子們一直都忠於我,幫助我,維護著我們的利益。而我,給他們帶來太多不堪。如果他們二十年前就被損害,二十年後還如此,至親之人尚且是這樣的下場。你要所有的蠻人怎麼看你?”

  南君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又恢復了平靜:“是我對不起阿朵,也讓舅舅們為難了。”

  太后搖頭:“這不怪你,是咱們懂得太少了。咱們蠻人,姐妹同嫁一夫,今天你坐在前面,明天我坐在前面,哪有什麼分別?姐妹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有什麼不同?兩族通婚,從來沒有計較過。錯就錯在,我們不知道中土人分妻妾的!只想著,她來了就是一家人,帶來那麼多好東西,該敬她一敬。阿朵就……中土的東西是好啊!想要統治更廣大的王國,就要有法度,這是我和你舅舅都明白的,所以我們鼓動你去求娶許侯的女兒。萬萬沒想到,我們給自己的脖子套上了繩套。那些東西,是該為我們所用!繩子應該用來捆住敵人、捆住奴隸、捆住牲口,而不是讓繩子做了你的主!”

  南君靜默不語。

  太后緩緩起身:“沒錯,你做了王,國家有了法度禮儀,蠻人卻被削弱了。可再弱,這裡也是世代生活的地方,比外鄉人,還要強那麼一點兒。一年一年的忍,眼睜睜地看著外鄉人踩到了自己的頭上。兒啊,蠻人看外鄉人,二十年前是縱容,是強者的傲慢。現在,蠻人被刺痛了,傻子也知道,再不爭點什麼就晚了。你想做兩種人的君主,你要做外鄉人的君主,視他們為一體,他們,怎麼看你的呢?別忘了!你!是蠻人!”

  哢啦!雷聲響起,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在太后起身的時候,南君便爬了起來,他必須得承認,母親說得十分在理。這些是他這兩年已經發現的問題,並且也在著力彌補著。通婚是一個不錯的辦法,也是他在考慮的事情,比如長女媤,在醞釀聯姻荊伯家、公子先之前,南君首先考的,是將女兒嫁入舅家。

  他心中對舅家確實是懷了很大的歉疚,再次扶起母親的手臂,南君誠懇地道:“阿喜心裡有人了,為了阿滿好,還是作罷吧。舅家,我自有考慮,不會讓他們再受委屈的。娘,如果一個男人不開心,他有一千種辦法讓妻子更難熬,還能讓一切看起來沒有不妥。”

  太后輕輕地“哦”了一聲,在漆黑的夜裡,對兒子說:“今年的雨,大得不像話。”

  “是呀,比往年雨季大了好些。”

  “再要不停,就要祭神了。”

  南君的手略僵了一下,輕聲道:“噯。”

  太后道:“法度禮儀、百工技藝、文字曆法,咱們缺,所以打落牙齒和血吞,只為求得文明開化。那些我都能忍,可是我們明明有神明有祭祀,卻要放棄,去敬別人的神,這又是什麼道理?”

  “大祭祀是您的姐姐,我對大祭祀,沒有任何輕視的意思。且公子先的病症,也是大祭祀治好的,我心裡很敬佩她。”

  “可她現在卻像是一個被關在祭宮裡的可憐囚徒,”太后吹著夾帶雨絲的涼風,不為所動地說,“她侍奉的神明,我們的祖先,被人一點一點抹去痕跡,被人取代。”

  說著太后用蒼老的聲音,哼著悠揚的旋律:“北方來的佳人,帶來美味的飲食,從此知道世間有如此美味;上天賜予的王后,教會我們耕種,從此不受饑餓之苦……”

  “……”南君沉默了一下,低聲附耳道,“兒會仔細想一想的。”

  太后悠悠地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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