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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歸》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潑冷水

  問題來得太突然,衛希夷張了張口,發現聲音被自己卡在了喉嚨裏,咬着舌尖說不出話來。一股奇異的感覺突然泛上了心頭,不同於向戴着斗笠卷着褲腳的姜先伸出手時的從心所欲,也不同於答允他向父母親友坦白時的理所當然。突然間,只是突然間,在已經答允結爲夫婦之後,被再次問及婚期,她突然便生出一股微帶惶然的情緒來。

  【就要和他結成夫婦了。】這個念頭,突然間變得有份量了起來。

  手足無措,衛希夷幾乎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歷,她一向是勇敢的,沒有門翻牆鑿洞也要突破障礙的。

  不是畏懼,只是突然之間心境有了微妙的變化。她所熟悉的夫妻,一是父母,二則是姐姐和羽,其三便是南君與許後了。前二者那般和諧美好,到了南君與許後這裏,又是另一種模樣。她的婚姻,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還好,她不是一個人,只要略帶迷惘地轉頭,太叔玉便自發地替她接話了。陳侯對姜先的婚事並無反對之意,看起來還很焦急贊成,這令太叔玉心情愈發好了起來:“此間事了,便請議婚。”

  原本已經議過一次了的= =!

  不過,可以重新準備,已經讓陳侯放心了。

  親不親,都是自己的外孫,拴到一根繩上的螞蚱,陳侯對外孫還是很關心的。姜先選擇的妻子,一開始並不能令陳侯十分滿意。風昊的名字很閃耀,但也僅此而已了。那時候的衛希夷,放棄了中山的領地,離開了師門勢力之所在,一意孤行,只有數百士卒,堅持南下。

  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希望!

  現在不同了,她有自己的國家,南方蠻人是她忠實的盟友,祁叔是她的同母兄長。師門又重新聚攏在她的身邊,與虞國也結成同盟。這樣完美的聯姻對象,到哪裏找?

  一個人,可以隨意喜歡另一個人,無論對方是什麼樣子的。然而說到婚姻,也就是這麼簡單粗暴,毫無美感可言。

  這大概,就是衛希夷的表情忽然凝重了的原因。從敷衍客氣,一變而爲親切熱情,改變者自己很少能夠覺察得到,敏銳的人卻是一望即知的。

  陳侯對自己態度的轉變卻一無所覺,越看越覺得滿意。不似申王新夫人那般惹人生厭,也不像車正那樣惹人發笑,與印象中的蠻人全然不同。能戰慣戰者,外在的許多行爲,很難掩飾住侵略性,以及屍山血海中拼殺出來的蠻橫。所以太叔玉才顯得那樣的珍貴。衛希夷果然不愧是和太叔玉一個娘生的,不止相貌出衆,行爲也不粗魯。

  得到了太叔玉的答允,陳侯比得到了衛希夷本人的保證還要開心:“好好好!阿先也該讓他們準備起來了。”

  原本定好的婚期後延,放到哪裏都該是件大事。然而,在準夫婦要幫助虞公涅驅逐叛徒、收復故國的理由之下,便爲所有人、包括賓客與雙方所接受了。虞公涅酬謝已畢,也是該考慮將婚姻落實了。

  治水,什麼時候都能治,沒看申王弄了這些年,還沒有個眉目麼?總不能爲了治水,不娶妻也不生子。

  太叔玉想的,卻又是另外一件事情——成婚是可以的,名份怎麼定呢?他不是擔心有人與衛希夷爭位,而是想,讓妹子就此依附於姜先?好像有哪裏不對吧?這疑惑,且放在心裏,回來與母親、屠維討論之後再講。可沒有不經父母而決定的婚姻吧?

  得到明確答覆的陳侯發現自己忽然輕鬆了起來,自告奮勇,要襄助外孫娶妻之事。

  太叔玉這回明確地告訴他:“總要與父母商議的。”

  陳侯大力贊同:“不錯不錯。”

  一直沒有機會插口的姜先,抽抽鼻子,隱隱嗅到空氣裏一種名爲“大事不妙”的味道,搶先開口:“還請外祖父代某安撫賓客。”意圖將陳侯從婚事的準備工作中剝離出來。

  我娶媳婦兒!你們插的什麼手?都讓你們決定了,要我何用?沒錯就是這樣!說完這句話,姜先感覺身上的壓力驟然減輕了。太叔玉含笑道:“陳侯長輩,德高望重,安撫賓客比我們更省力。”

  陳侯被二人聯手糊弄了過去,高高興興接了這個將他打發走了的任務。他也算得仔細:先盟友們接觸,也是提高自己威望的好辦法。待與申王決裂,奪到更多利益的時候,也能多分得一些。

  他精明,太叔玉只有算得比他更透!

  名份!

  誰主誰次?聯姻是合作,無論夫婦二人是否情投意合,諸侯間的婚姻,都免不得算清這一步。太叔玉的頭腦比陳侯冷靜多了,深知在中土,婚姻是以男方爲主的,看看他自己的婚姻,看看申王的婚姻,再明顯不過的例子了。然而,這個規則套到衛希夷的身上時,便違和了起來。在天邑與姜先議事的時候,這個想法還不明顯,待到陳侯插言此事,太叔玉的意識便清晰了起來。

 【為什麼我妹妹就得跟著你走呢?】

  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夫婦二人既然結合,必然要有固定生活的居所,但是,以誰爲主,就值得說道說道了。若是以姜先爲主,太叔玉等人皆變作姜先的附屬,總覺得哪裏不對。

  【我妹妹不是這樣的性子,也不該過這樣的生活呀!】可是,要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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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夷,不已經是越君了嗎?”回答太叔玉疑問的是屠維,他不覺得太叔玉有什麼好苦惱的,“難道有了男人,她就不是她了?就不是越君了嗎?”

  “可是……”太叔玉猶豫地道,“她若與唐公成婚,不要依夫而居嗎?可是,那樣,恐怕希夷會憋悶。”

  屠維問道:“北人難道沒有女君?北人都是如何相處的呢?”

  太叔玉博學多識,女息之爲將、戎人有女主,離衛希夷更近一些的,女瑩南下而承嗣,風昊門徒之內,亦有女性封君狼金。然而,大多數的情況下,婚姻還是以男家爲主的。

  太叔玉也想知道:“南人女君很多嗎?都是如何相處的呢?”

  女杼以前只想着女兒從心所欲,不必拘泥與婚姻,此時不得不以這種形式結盟,且姜先爲人亦可,便要思考這個問題。

  兩個男人,全不如她痛快:“那便再建新城好了!”

  她經歷過許多城池的毀壞與新建,看過許多國家的興衰,不以爲再建一城又有何不可:“大水來臨,多少人拋棄家園另建新城?洪水退去,難道不要重建?離開舊地,選一個全新的地方就好了嘛。”

  女杼的辦法簡單粗暴,然而卻是十分有效的——離開原有的地方,勢力必然會受到削弱。

  太叔玉問道:“希夷,是怎麼想的呢?”

  女杼道:“我絕不許她過得像王后一樣!”

  屠維比她樂觀得多:“希夷會有她自己的主意的。”

  太叔玉不得不提醒他們重點:“名份,名份!”

  屠維恍然大悟:“你是說,希夷也稱王?”

  “稱稱稱……稱王?”

  “她不已經是越君了嗎?”屠維理所當然地道,“更進一步,有什麼不可以?集了這些人,一道從天邑出走,難道只是與申王鬧個彆扭撒個嬌嗎?”

  那必須是要扯旗單幹,還要做好與申王對立的準備呀!都與王鬧翻了,再自己做個王,有什麼不可以?屠維的想法很是簡單明瞭,若說發家史,獠人的傳說裏,也是天神造出來的、流傳至今的血脈呀,有什麼不對?

  南君一着不慎,還要被自己的母親掀翻在地,當然,他爬起來了。老虞王身死,家國分裂。申王又面臨這樣的窘境,朝不保夕。

  王,有何難以攀登之處麼?

  並沒有!

  一個王,如何從小國之君,變成南方霸主,又如何跌落王位,再爬起來的,屠維圍觀了全過程。雖然敬佩南君之能,也佩服他的堅持,卻不覺得王有何神祕之處了。

  王后更是廉價!知悉許後所作所爲,再想昔日蠻人對許後的歌頌,真是莫大的諷刺。再看陳後,比許後強了不少,出事也只能跑回孃家去,也不曾有自己的勢力。

  屠維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閨女,得自己單幹。

  太叔玉有些懷疑:“唐公,答應嗎?”

  女杼奇道:“我們在做的事情,他答應不答應,有什麼干係?若是不願意,我們讓步了,便會甘心嗎?此事於他原有的,有何損害?得到的不如以前多了嗎?”

  太叔玉還有微不樂觀的:“日後……”

  “日後難道不是他們的孩子繼承一切嗎?誰來的孩子,不能繼承父母的一切呢?”

  好像,也是這個道理哈……

  太叔玉帶着最後的一點猶豫,道:“那,跟希夷說說?”

  女杼與屠維都不以爲意:“當然要告訴她,不然她還不要掀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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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希夷沒有掀開房頂,掀了還要再重蓋呢,現在人手緊,經不得這樣的折騰。聽太叔玉將自己的擔心、與長輩商議的結果原原本本告知,衛希夷手指一鬆,笑道:“這麼相信我呀?”

  太叔玉今天受到的衝擊,有一點點大:“什、什麼相、相信?”

  “信我能做好王呀?”

  “……”我看你一點也沒有不自信的樣子呀,太叔玉突然明白了,親生父母果然是最瞭解衛希夷的人,“是,是啊。”

  女杼就不客氣得多了:“幹不了趁早說,幹得了,就給我幹下去!”

  “哇!好凶!”

  “少裝,”女杼沒好氣地給了她一個白眼,“變亂之前,我從沒想過讓你走上這條路。造化弄人,既然做了,就要做好。”

  “哎。”

  “唐人那裏,我與他們王后講去。”

  “咦?”

  女杼翹起一邊脣角,露出一個微帶輕嘲的笑:“陳侯未免將自己放得太高了,唐人的事情,他哪裏做得了主?”昔年老虞王爲何一意孤行想廢黜年長諸子,就是因爲疑心他們受母族的干擾太多。姜先沒有這樣極端,然而唐人必然不想受別國的差遣控制。

  【要怎麼談呢?】沒有人將這句話問出來。

  衛希夷老老實實地說:“我着手繪輿圖,堪河道。”

  “嗯,”女杼鄭重地說,“做好自己的事情纔是根本。”

  “我與阿瑩約好了的,不能嫁同一個丈夫,就要征服同一個天下。我不會放棄的。”衛希夷認真的說。

  太叔玉還沒從妹子的偉大志向裏回過神來,女杼已經雷厲風行地約見了唐人,並且主動要求前往唐宮面見陳後。

  最初的時候,容濯等人,包括姜先,都認爲她是要與陳後商談婚事。再者,太叔玉也與她同往,更是被視作是一個可以商談任何大事的人。許多人都認爲,太叔玉纔是此行的主角。

  姜先自告奮勇,親自護送她往唐地。陳侯等人納罕驚訝之餘,也不覺有異。姜先生父早亡,所親者唯母親而已,雙方母親見面,也是應有之義。在天邑,是陳後先登門,此時由女杼往唐宮,也是情理之中。

  臨別時,衛希夷先與姜先透了底。姜先才驚訝起來:“原來是爲了這個?”

  這便是當事人的無奈了,情感再好,當你的背後站着無數依附你、有立場的人的時候,也需要就利益進行協商。姜先驚愕完,在衛希夷擔心的目光裏,微微點頭:“會有人反對。我,答應你。”

  衛希夷咕噥一聲:“我小時候,從未想過會爲這樣的事情發愁。”

  姜先微笑道:“我小時候,只想過從父親的手上,接過王的冠冕,可從沒想過自己去做王呀。其實,我與申王,有些時候的差別也沒那麼大。我不想太像他,一定要做一件與他不一樣的事情。與另一個王相伴一生,可比娶個王后……風光多了。”

  說着,低低地笑出了聲。

  衛希夷心有慼慼焉:“生是猛虎,求偶於猛虎,讓我逮只兔子,確實沒滋沒味。”

  姜先悄悄抹了一把汗,慶幸自己不曾被當作兔子。他的心裏,自己還真是有些像兔子的,如今不被視作兔子,得到猛虎的評價,無疑增加了他許多的信心。心裏同時也在嘀咕:外祖這些日子過於亢奮,將虞、祁、越等國隱隱有視作自己附屬之意,太叔等人不滿,也是情理之中的。

  【沒耽誤我娶妻就好……】這麼一想,也就沒有什麼不滿了。

  唐離虞不遠也不近,一路上也不辛苦,太叔玉十分滿意,這樣長的旅途,可以與母親同行,這是以往沒有經驗。只有他和女杼,姜先……估且當他不存在吧。行程,還是很美妙的。

  太叔玉興奮不已,對即將要面對的事情,也有充份的準備——唐人若是不答應,要如何應對?

  想得多了,女杼很快便發覺了,安撫地說:“不用擔心。”

  太叔玉如何能不擔心呢?“新築一城,恐怕不行……”

  女杼理所當然地道:“當然啦,多提一些,纔有讓步的餘地嘛。”

  = =!太叔玉默。

  女杼道:“你說的對,名份的事情,不可輕忽。”

  “是。”

  “名份已定,唐宮還能久居嗎?宮城不要擴建嗎?哪個王沒有建過新城呢?”女杼慢悠悠地問。

  太叔玉心中越來越有底氣,心中詫異也越來越重。早就知道女杼不是尋常婦人,辦這樣的大事也這般熟練,就出乎意料了。女杼半合着眼,倚着車壁,含糊地道:“老了,能爲你們操心的事情也不多了。”

  車輪吱呀作響,軋在不平的路面上,細微地顛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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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太叔玉的意料,女杼與陳後的會面出奇的順利。女杼說服陳後,沒有花太多的時間,二人說了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總之,祕會之後,兩位婦人攜手賞花,彷彿舊友。太叔玉自己,卻遇到了各方的疑問。

  太叔玉:……

  他以爲,事關兒子,陳後會更加堅決,反而是與唐國諸臣周旋,要容易一些。

  凡事都有出乎意料的時候,太叔玉只能硬着頭皮,對上陳侯的目光。誰能告訴他,陳侯怎麼湊上來的?!

  容濯是早有思量的人,早在衛希夷還未曾有現在的成就的時候,他便認爲衛希夷是姜先的良配,時至今日,依然這樣認爲。太叔玉借了屠維一句“不稱王,從天邑出來,是撒嬌嗎?”自己又加上了一句“既已決裂,唐公若無意稱王,我家先王爲敬。”巧妙地將“稱王”算作是與申王對立的投名狀。

  然而,陳侯平素看起來有點傻,此時卻問出了一個太叔玉也很難回答的問題:“諸侯未至,如何稱王?”

  別逗了!申王稱王,容易麼?可是打遍天下,不管服不服,都打不過他,之後才做的事情。如今唐、越聯姻,加上雙方的姻親,也不是“天下諸侯”呵!拿什麼稱王?

  王,不是築個壇,豬羊牛馬龜鹿人,殺一堆祭個天,就可以擅自宣佈自己是王的。沒有別人的承認,稱王不過是個笑話,是妄想者的夢囈。

  陳侯的眼中充滿了懷疑。他不是一個奮發進取的人,甚至有些保守,看起來顯得平庸,許多時候他的意見是不被放在心上的。然而這一回,他戳中了一個要點——你們怎麼稱王呢?

  在他不看好衛希夷的時候,太叔玉可以說他有眼無珠,不識瑰寶。當他提出稱王的條件的時候,太叔玉也只能苦笑。北地稱王,需要他們的支持。這便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容濯卻是站在衛希夷一邊的,他對陳侯頗有意見——將陳後改嫁申王。此時挺身而出:“陳侯此來,難道還要回龍首去嗎?”

  陳侯改口道:“我只說,稱王未免操之過急,不如先收人望。”他總還有些擔心之意,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肯出頭。

  太叔玉與容濯對視一眼,容濯向太叔玉拱手:“不知祁叔可聯絡之諸侯有幾何?可有把握令其歸心?”

  太叔玉的熱血澎湃的心漸漸冷靜了下來,慎重地回答:“唐公與舍妹婚禮上,絕不會有背叛者。”

  陳侯添了一句:“還不夠,呃,不是要治水麼?他們先成婚,治水,收了人心,再稱王也不遲吶!頂好是別人束手無策,治水的事情被咱們辦成了。到時候人心所向、衆望所歸,登高一呼擁戴稱王。”

  太叔玉心道,這些你說出來自己信不信?“則要我等何用?”

  陳侯還是有些猶豫:“時機未到。譬如兒女婚事,長到二十成婚,水到渠成。十歲爲他們成婚,他們能做什麼呢?”

  容濯道:“做夫婦。”

  陳侯急了:“現在稱王,是要與申王宣戰嗎?”

  容濯對申王更不喜歡:“他還打得起來嗎?”

  陳侯難得被激怒:“在這汪洋澤國之中開戰嗎?”

  太叔玉:……

  到最後,還是沒有達成共識。即便是容濯,也得承認,陳侯說的,十分有理。他爲難地望向太叔玉。陳侯也緊張地看着他,從在天邑開始,太叔玉便一直是衆人信服之人,連虞公涅到現在都被他掰上了正道,還有何事他不能做呢?

  太叔玉緩緩點頭:“陳侯說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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