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老族長
想讓一個不算小的國家的人,集體去投奔,或者迎接一位此前完全不相干的君主。或曰,此前有仇的君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荊伯的家族起自荊地,在此地繁衍生息數百年,乃是本地極大的部族。對太子兄弟失望,族內亦不管俊才。除此而外,各地有各地的能人,各族有各族的長者,且要各琢磨一陣兒呢。
庚在荊國攪了半年光景,也只是令荊國亂起來而已,想要他們漸漸歸一,爲己所用,卻不是半年時光能夠達成的了。而越地之事,不能再耽擱了,庚唯恐自己再耽擱下去,荊地未能到手,自家國君就要被拐走了!
知道應該表現得開心一點、興奮一點,從身無長物到有了自己的國家,是一件多麼不容易多麼值得開心驕傲的事情。身體不爭氣是她的問題,姜先也是她……好吧,越俎代庖找上門的,憑良心說,姜先也算條件還可以啦。可是……那麼大的事兒都沒能參與,怎麼想,心裏都是有那麼一點委屈的……
“呀!怎麼親自過來了?身體還吃得消麼?好長時間沒你的消息!派去找你的人也沒找到……”
咦咦?忽然就開心了起來。
庚笑吟吟地從馬背上爬了下來,這是一匹騸馬,性情溫馴,由着她慢吞吞地從馬上滑下來。腳尚懸空,便被人從被後抱住了,慢慢放到地上。南國的冬日,潮溼冰冷,穿再多的衣服,也揮不去那種纏繞在身上的陰冷之感。來自背後的溫暖卻驅散了這種陰魂不散的冷,整個人都被解救了出來。
衛希夷伸進袖子裏摸着她的手:“哎,這麼涼。”
庚笑笑:“南方沒有北方冷。”
“南方冬天和北方不一樣,你受得了北方未必受得了南方。人平安就好,這個時候穿過荊國,真是的,好不容易養回來一點肉,又瘦成骨頭了……”
嘀嘀咕咕的抱怨着,衛希夷手上也沒停,搓着庚的手,又命人將庚帶來的人都安置好了。才拉着庚往城裏去,新城選址地勢較高,須得再往一個緩坡上走上一陣兒,正好方便了兩人說話。
慢慢地走着,衛希夷放緩了步子,聽庚用與步速一樣緩慢的調子,講着分別一年有餘的經過。餘在北面,庚並沒有閒着,建城之初,因有任續互爲犄角,彼此有了照應,日子過得倒也滋潤。白牛城地連南北,消息不算閉塞,然而荊國以南的消息,庚就不知道了。只得一面建城、開墾、招徠人口,一面不斷地往南打聽。
水災兵禍等等原因,不斷有荊人北逃,兩城發展得挺快。收到衛希夷的消息後,庚便不斷調整着佈局,也給荊太子等人惹了不小的麻煩。期間,荊太子也未嘗沒有出兵試探之舉,庚於戰陣上天賦不夠強,旁邊卻有一個任續,她自己的智謀也足夠彌補這個缺憾了。
待講完了她在荊國乾的“好事”,庚便眼巴巴地看着衛希夷,那意思——你都幹了些什麼呀?我也想聽聽。
衛希夷也不藏着掖着,從頭到尾,連跟姜先在一起的事兒,也悄悄講了,講得比跟屠維說的,還多了那麼一星半點兒。姑娘們跟同伴兒說的私房話,一準兒比跟父母說的多。
若是真覺得姜先一無是處,庚也就不會在無法前行時去找姜先“聊聊”了,然而,他倆真在一起了,庚卻有了一種不真實感。聽說姜先也在越地,便想,我先看看他再說。
除此而外,屠維與老族長也是庚關注的重點。從衛希夷的話裏可以推斷,屠維是一位不錯的長者,而老族長麼……就有待考證了。老族長做族長久了,不知有沒有意識到,現在的越國,不是他的國家,而是屬於衛希夷的?
以及——
“老族長也懂祭祀之事?”
“不錯。”
“那您要留神,千萬不要有當初南君的禍事發生,”庚的聲音冷靜了下來,“您說過,那位大祭司也曾爲南君立下許多功勞,也是見多識廣,還是南君的姨母。這位老族長,在獠人裏德高望重,設若與您有了分歧,便不可等閒視之。祭祀即便在龍首城,也是一件大事,卜官裏也有申王的自己人。”
比如衛希夷她師兄姜節,那是同姓之人。
衛希夷慎重地道:“老族人,人不錯。”
“大祭司爲人也未必就不好了,忍讓那麼多年,能不好嗎?一旦不能忍了呢?”
“那是王當初,哎……”
“南君是沒有辦法的,”庚冷酷地指出了問題之所在,“人多了、地多了,便會發生變化,有變化,就會有人得益,有人受損。當碗裏的飯變少了,身上的衣裳變薄了,更有甚者,飯變多、衣變厚,後來者卻比他們變得多得多,心裏便會不平。物不平則鳴,人亦如是。越地更嚴重些,蠻、獠、荊,三般人,以獠人爲最下。既不識文字,亦不通語言,耕不如人、織不如人。昔日全賴老主人維護提攜,如今走出山林,可能受得了諸般不如人?偏偏,獠人又是您的親族,地位不同。再則,人越多、地越多,總有後來者,我聽說,申王將娶新後,後宮中的妃妾們一片慌亂,唯恐被冷落,王納新夫人,後宮羣起而斥之。後宮與前朝,並沒有什麼不同之處。”
衛希夷道:“我都知道。可是,我爹教過我,不能因爲自己懂得多、看得開,就忙不迭的想離開。如果認爲自己是對的,那麼就努力讓親族都明白這樣的道理。總有一天,一切纔會變好。”
庚手上一緊,站住了,衛希夷佇足回望。只聽庚鄭重地道:“如此,便請一以貫之。當年,誰都討厭我,現在也沒幾個人喜歡我,只有您,一直待我好,我才能活得像個人,不去對所有人耍弄陰謀,不去興風作浪。如果您這樣想,請一直這樣下去。”陰謀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衣物摩擦的聲響,兩個姑娘擁在了一起,衛希夷將下巴擱在庚的肩上,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會的,我會的,我們一直都會這麼好下去的。”
“唔,”庚含糊地答應着,“都變得好一些,就好啦。”
“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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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宮的建制,庚十分熟悉,是風昊曾授過的佈局。古樸而又大氣,粗製的巨木,不加雕飾與彩繪,卻透出一股野蠻的生機。衛希夷給她指着處處建築,這一處,是她的住所,那一處,是屠維的,又一處是老族長的。後又指着其中一處,道是姜先的……
庚眯起了眼睛……
越宮之中,自有臣屬,有本地的蠻人部族,有獠人裏的有爲青年,亦有荊人中選出的識文懂武之官吏。聽聞衛希夷親自出城去接人,心中都有些……驚訝。越君爲人坦誠,然而親自相迎一介下臣,這等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呢。好些個人的心裏,未免翻起些許浪花來,都瞪大了眼睛,要打量來人。
待看到了人,心中都是一陣的複雜。這是一個瘦削的年輕姑娘,微有病容的臉上帶着淺淡的笑,頰上一塊烙痕,讓人看着不太舒服。衛希夷也常笑,令人如沐春風,都是年輕姑娘,給人的感覺可是大相徑庭。然而,這樣一個人,居然能讓國君親自相迎,那是必有緣故的。
唯有姜先知道,庚擺出這樣的笑臉來,已經是心情不錯的。有的人,天生就招人喜歡,比如衛希夷,有的人,天生長了一張會欠債不還的臉,不招人待見,比如庚。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考慮到庚算是最早承認了他的、衛希夷身邊的人,姜先很是和善地給了庚一個微笑,還給她打了個招呼:“希夷要接的人,果然是你。”
庚深身的寒毛瞬間立了起來!她產生了一種濃濃的危機感!一種被侵略的感覺!這是一以往的姜先,不曾給過她的感覺。以往姜先圍着衛希夷轉,轉也就轉了,可沒這麼強的存在感。這不是因爲衛希夷承認了他,而是一種源於本身的自信,姜先着實改變了許多。或許就是因爲這種改變,他才能……
庚垂下了眼瞼,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見過唐公。”
衛希夷拉着庚,先向屠維介紹:“爹,這便是庚了。”
屠維觀察庚有一陣兒了,第一眼,便對她有了一個評斷——看得明白,心就冷了,經得多了,渾身是刺。有點像最初的女杼,積了太多的事兒在心裏,沒人能懂,也就懶得開口了。要說心地,也沒壞到哪裏去,就是不太拿自己當活人,也不愛拿別人當活人。
不過,屠維笑了起來,有我閨女在啊,我閨女像我,再冷的人,也能給她照熱了。
屠維微笑道:“來了就好。”笑容裏帶着的瞭然讓庚有點狼狽,又有點……不知所措。
衛希夷拖着她,對屠維顯擺:“看,好吧?”
“好!很好!”屠維贊同地說,又作了個手勢。
衛希夷會意,將庚介紹給了老族長。老族長擡起一雙老眼,並未做評價,只問:“人這算是齊了?”庚見是衛希夷坐的主座,心中一鬆,她最擔心的,莫過於衛希夷太大方了,已將越地整個兒讓給了獠人。收到的消息是,衛希夷自領越地,卻又從中分了城池與父親、老師。現在看來,情況屬實。
衛希夷將自己身邊的座位留給了庚,看到各人眼中,又是一番思量。這些小心思,衛希夷並沒有理會,只說:“荊地已亂,咱們先前不知道爲什麼,現在可弄明白啦。”
屠維問道:“怎麼?”
“庚這半年可沒閒着。”衛希夷便將庚所作所爲,一一說了,既不誇大,也不代人謙虛。
殿內一片驚歎之聲,再看向庚,覺得這個有些陰沉的姑娘看起來也沒那麼不舒服了。庚又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並不多,今天卻是真心高興。剛踏入殿內的時候,諸人的目光她都看在眼裏。她本是揣摩人心的高手,一眼掃卻,便知道各人心意。屠維與姜先數人的暫且不提,越地臣僚們的心,她可看的真真的,懷疑的、驚懼的、較勁的、挑剔的、隱隱帶着點敵意的,還有一些輕視的。
如今都在她的“功勞”之下,化作了平靜。這樣很好,人常有私心,無法避免。然而私心之下,聽聞於國有益之事,便將這些私心放到一旁,便是合格的大臣了。有這樣的同僚,庚的心情也舒暢了起來,笑容雖然不見了,也沒再陰沉警惕地望着任何人。
只是低聲說:“自己人的地方,可比天邑順心多啦。”她知道,衛希夷聽得到。衛希夷果然聽到了,偷笑兩聲,悄悄戳了戳庚的手肘。
打圓場的是姜先:“庚來了,希夷也可以放心啦,可以商議下面的事情了。”
雖然,承認,姜先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庚還是忍不住譏諷了一句:“唐公倒像是此間主人翁了。”
對天發誓,她只是習慣性地反駁。然而姜先數月以來,與越地諸臣接觸頗多,既去了包袱,談吐又好、相貌又好、又肯折節相交、俯身做事,諸臣對他評價頗佳。乍聽庚這麼刺他,都是一怔。唯姜先不疾不徐地說:“我只消做得自己的主,無論在何處,便是做客,也能說得話呀。”
庚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哦。”
姜先自信的笑容有點掛不大住了,畢竟道行尚淺,對應庚這樣的“實在人”有點招架不住。衛希夷卻知道,庚的“哦”,就是“知道了”、“明白了”、“你說得也沒錯”的意思。笑道:“都說開了,就說正事兒吧。荊國再亂下去,還會有更多的百姓前來,可要做好準備了。”
姜先卻問庚:“阿庚可有什麼建議?”
這一幕落到越臣眼中,不免稱奇,一則敬姜先之大度,二則奇庚之地位。待聽到庚說出一番話來,卻又都覺得“原來有本事的人,都有怪癖”了。庚卻出了一串的主意,譬如使已投奔的荊人回鄉,許他們帶親近族人前來投奔覓食,又譬如,再往荊國攪一把渾水。又有,申王那裏,不用白用。再者,還有風昊的故國,不也在東面麼?可以借用……
她一口氣數了許多可以利用的資源,數到風昊的時候,心裏還存了點小九九——據說,女瑩還欠了風昊一個人情的。蠻地新近才緩過氣來,也不至於與衛希夷相爭。衛希夷若能趁機擴大地盤,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可惜,要跟姜先分……姜先分去也還罷了,可他拿到的土地,還要分給申王,這就比較讓人討厭了!怎麼可以加強申王的力量呢?可要想個辦法,脫離申王的掌握。
想到這裏,庚又提出了“則申王算是越國之主嗎?”的疑問。
衛希夷一點也不含糊地道:“怎麼算?”她在中山時,伯任算是認了申王爲共主的,她作爲伯任的封臣,算是申王的陪臣。早在南下的時候,她已經在申王面前解除了這一關係,則只剩下與南君一方的關係了,巧了,許後與車正早在數年之前,便否認了這一關係。
其實,共主於當今之天下,端看大家認是不認,看此人強是不強。申王夠強,手卻難以伸到越地來,如今大水,他自己家門口的事兒還沒處置完呢。
這一點,無論蠻、荊、獠,都沒有異意,他們都沒有承認申王的傳統。
“那南君呢?”庚又問。
屠維知道其中厲害,道:“取越地,你雖有功勞,城池卻是公主分與你的。”
衛希夷道:“我與阿瑩有約定。”
屠維追問道:“貢賦呢?”
衛希夷道:“滔滔洪水,怎麼可以只顧自己一地之安危呢?我想派一個人,去告訴阿瑩,我們找到的辦法。又或許,她想派誰來學,我都接受。”
庚敏感地問道:“派誰來學?”
“嗯,”衛希夷笑了起來,“大概是戈羅吧。”
庚啞然。
接着,便是討論起後續的疏通河道的工作了,姜先屬地往下是越,越地往下,又要經過數國,方能達到東方,傳說中的大海。哪怕直通到海,也要疏通到可作泄洪之用的大澤,方能解此水患。
衛希夷道:“我想親自東進。爹與老族長請坐鎮與此,庚,你,唉,我想讓你北上的。”
庚毫不遲疑地道:“好。”
衛希夷注目庚良久,庚無奈地道:“往日天天吃不飽還捱打的時候,都沒見死,跑這點路,且不會死。”
衆臣驚悚了,什麼“天天吃不飽還捱打的時候”?國君不是這麼苛刻的人吶!
衛希夷卻無心解釋,想了想道:“我覺得吧,還是早些把你送到北面去靜養纔好。”
庚心道,那正好,你在南面也有領地了,也在治水患了,我看你能治好。我就在北方再搞點事情,給你創造機會,等你此間事畢,正好去掀一掀申王,比起糟老頭子,天邑更適合有一個美麗的女主人。
庚痛快地答應了。
接着,便是分配其他雜務。庚留心看了,姜先只有在與他有關的事務上才說話,往往一語中的,卻又不再多言越地之事,端的是有分寸,庚微微放心。姜先等人也在觀察她,尤其是老族長,一雙老眼,靈活得不行。
待諸事議畢,衛希夷關切地給庚安排了住處——就在自己寢殿的東面小殿裏——使她去安置,老族長便迫不及待地將衛希夷、屠維,都“請”到了自己的殿內。
老人家畏寒,殿內還是依着獠人的生活習慣,在地上挖了個大火塘,堆上柴,燒上水。老族人哆哆嗦嗦,往柴堆上面的木架子上架宰剝好的羊。屠維忙接手的活計,也不讓侍從們插手,反將他們都斥了出去,且聽老族長說話。
老族長開口便是說屠維:“六啊,今天那個姑娘,我看不錯,你將她收養了吧。”
屠維手一抖,手上的鹽罐子落下好大一撮鹽下來:“什、什麼?”
“收養個閨女,有什麼好怕的?你那點兒膽子!”
老人家遵循着最古樸的法則,有好的,都往自己家裏摟。屠維打小父母雙亡,看他不錯,於族中公義撫養之外,老族長便格外費點心,將他養得好些。衛希夷也很好,那就一定要幫忙、要湊在一起。庚也很好嘛,但是,看起來不太好說話的樣子,那就變成自家人!
收養,是一個很不錯的辦法。各部族間常有的事情,有的時候,取自他部的妻子帶來了孩子,收養了,承認了,就是自家的了。路上撿到的人,收養了,承認了,也是自家的人了。對庚,也是如此。
衛希夷躊躇了一下,將庚的來歷簡略說了:“我還是想讓她有自己的姓名,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有自己的城池。揚眉吐氣。我養她,不是爲了給我幹活的。”
屠維慢慢抹着鹽,道:“你問過她的意思嗎?問一問吧。有能耐的人,你是不能擅自爲人作主的,會出事兒的。”
衛希夷皺眉道:“好吧,其實……也不算沒問過,她答得也不是那麼清楚。不過,現在情勢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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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不同了呢?”庚被叫來之後,認真地聽了三人的話,反問衛希夷。
衛希夷道:“以前說的,都是我的誓言,現在說的,是我現在就能兌現的話。”
“可是,我從來不覺得你的任何一句話是虛的,它們終將會實現,我都是當成事實來聽的。當時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既然以前沒有父母部族庇佑,現在就不必再去懷念它們了,我就跟着您。”
老族長高興了起來:“我就說嘛!”
庚卻有一個條件:“要收我,就君上收了我吧。您有一個姐姐,不要讓任何人佔了她的位置。”轉一把手,這種事,誰要幹啊?
衛希夷一怔:“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