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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歸》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表白了

  不是欣賞不來精緻乾淨的美,而是姜先之前美則美則,卻像個不相干的物件兒。像是一件名貴的擺設,精緻而沒有溫度,會讓人讚歎“何其精美”、“巧奪天工”,可也就是那樣了。像明珠美玉,只能在架子上、綢堆裏、匣子裏擺着。又或者像是申王的印鑑,看似權威,實則只是個物件,離開了申王,它便什麼也不是。

  死物終究不如活人。

  現在,這樣稀里嘩啦的姜先,終於從死物變成了活人。眉眼也開了,不再端着繃着了,與這天地山水一樣,沾滿了靈氣。

  真是順眼極了!

  姜先懵了……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再看看衛希夷,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怎麼就這麼巧?怎麼就在這個時候來了呢?

  衛希夷恰如所有人對她的評價一般,是個行動派。跳下馬來,快步走到了岸邊。其時姜先在親自監工,挖出來的土方都堆到了岸邊上,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土龍。衛希夷站在那裏,向下伸出手來:“上來說?還是我下去?”

  照說應該是姜先上來的,雙方會合,總要有許多工地之外的事情先安排好了,纔是一道繼續挖坑。不過,萬一姜先再有什麼別的打算呢?看起來他可比以前像樣兒多了。

  姜先手伸到一半,又在襟前蹭了蹭,再次伸了出來。這是他以前不會做的一個動作,衛希夷會心一笑,一伸勁兒,將他拉了上來,可再也沒鬆手。

  姜先一點也不想她鬆開,然而她不鬆開,又開始疑上了:這是怎麼了?

  才說完“時候沒到”、“你是個好人”,這又不鬆手,這是……這也太大大咧咧了,這可不好呀,要是握別個朋友的手,這個朋友也是個男人,會被誤會的!

  恰在此時,衛希夷看了過來:“越地的事情,我已經處置好了,咱們下面就商議怎麼辦吧。”

  “好好!呃,先安頓下來吧,”姜先也是反應得快,“這樣,我看水更大了,另擇高地築了新城,城池不在舊址了。”

  “那是想到一塊兒了,我在越地也是這般做的。”

  其時搬遷,整城整城的遷徙也不是罕見的事情。連國與國之間的界限有時候都不是那麼的明顯的,界碑也少見。人們依城而居,不時遷徙,只要大方向沒有變動太多,誰也不會十分在意。除侵佔了別人已經開發的地方,那就是要開戰了。

  所以申王營龍首,會被視爲壯舉。龍首城建得宏偉,居住時間又長,纔會被稱爲天邑。

  姜先喉嚨有些癢,清清喉嚨道:“你那裏,這大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這樣必得同心同力的事情做着,一同做活計,無論獠人、蠻人,抑或是荊人,都免得互相排擠。做活計的時候,也能知道彼此性情,惺惺相惜。這件事做完,彼此也熟悉了脾性,也就少了許多的糾紛。再者,這樣大的工程,也是你立威的好機會。”

  衛希夷認真地聽着,點點頭,笑道:“不錯不錯,只有一同經過許多事情,覺得脾性合了,才能好好相處。”

  “是吧?”姜先高興了起來。

  還有更高興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衛希夷道:“哎,阿先,我喜歡上你了。我爹問過我,要是等我覺得時候到了的時候,你的時候過了,怎麼辦。你的時候過了嗎?”

  天雷真的劈下來了!

  姜先外焦裏嫩:“什、什、什麼?什麼時候……”的事兒?

  “就剛纔,你那樣子真招人喜歡。”

  姜先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個兒,確定自己就是頂個斗笠沒穿襪子兩腳泥的慫樣。喜歡這樣兒的?不是吧?那以後要不要還是這樣打扮呢?畢竟,希夷說這樣子招人喜歡。

  無數次,他設想了兩人再見面時的情形。有他一身戎裝,與穿着美麗宮裝的希夷迎面走來的。有他一身莊重的禮服,親手向她奉上求親用的美玉的。還有兩個人在花木秀美的園林裏,他將一朵開得正豔的桃花別到她頭上的。可從來沒有一個,是在這天上往下倒水,地上四處濁流四溢,人人被水泡蔫的情況下的!

  這可真是……出人意料呵!

  光一輩子腳也認了!反正往後直到將此間水道疏浚了,都得這樣了吧?天也不冷,也凍不壞。北上了,還爭取幹這活兒……

  姜先越想就越遠了,忍不住傻笑了起來。

  衛希夷就着握手的姿勢,拽了拽他的手:“你的時候過了嗎?”

  “沒沒沒!”姜先忙不迭的答道,“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就停下來了。”

  衛希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湊近了,在他的臉上香了一口:“你小時候就長得好看。”

  姜先整個人都紅了!猶強自鎮定地道:“親親親……”

  “啊?”

  雖然打不過她,可我比她長得高呀!姜先仗着身高的優勢,也低下了頭……撞上一雙含笑的眼睛。

 【這以後就是我媳婦兒了!】

  岸上岸下都是人!姜先大吼一聲:“我有妻子了!”

  岸上岸下一起鄙視他——都這麼久了,才拉到手,你可真行!

  姜先爬上岸,帶着衛希夷往新城而去。看來這倆月他在這裏頗得人心,迎接他的當地部族頭人、土吏皆是臉上帶笑。再看姜先,各人名字他都記得,順口提來,指揮若定。將衛希夷帶來的人馬也劃定了合適的地方:“就在角山南,行麼?”

  “好的呀。”衛希夷回憶了一下地形,也認爲那裏比較合適。

  “那個,你要覺得不好,咱們再改,不用順着我說……”姜先有絲得意又有絲擔心地提醒,別因爲說喜歡我就不反對。

  衛希夷莫名其妙:“我就是覺得行啊,你現在辦事兒比以前更好了呢。”

  姜先傻笑了一下,旁邊的人也不催促他,人誰不曾年輕過呢?尤其在這裏,民風更是純樸而真誠。由着他笑了一陣兒,纔有人來請他去:“洗洗腳,換衣服。”

  姜先低頭看到兩腳泥,人重又紅了:“那個,我去換衣服,回來……也不能說換了衣服就不好看了啊。”

  哄!四周一片笑聲!青年們膽子更大些,直接嚷了出來:“換哪身都比這身好看,去吧!”

  姜先還是有些擔心的,衛希夷這審美,在他的身上真的好奇怪!

  衛希夷送了他一個風昊式的白眼:“你如今膽子肥了,還不能說不好看了。”說着說着,笑彎了腰。

  姜先福至心靈:“吶!人有正事做的時候,膽子是該大些的。等我回來!”將手中木鍬胡亂拉了個人一塞,跑去換了身簡單的衣裳回來了。

  衛希夷一看,他這衣裳是北方帶過來的衣服中的一套,以前看他穿過,此時也是改過了的,下襬剪短了,袖子收了收,與南君改良過的服制有了微妙的相似。

  “咳咳,把以架子放下了,是不是……看起來順眼多了?”姜先正了正領口。

  “不。”

  “啊?”

  “不是放下,是揀起來了。”

  姜先笑問:“這樣也叫揀起來嗎?”

  “是啊,”衛希夷將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最後定格在他的臉上,越看越滿意,“你從王后,變成王了。”

  正給姜先送薑湯的內侍一個撐不住,手一抖,整個人萎在了地上。【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你本來想娶我們家君上的嗎?】

  姜先也傻了:“什、什麼王和王后的?”

  “你沒覺得呀?你先前,跟我們王后有點像,不是阿滿,是阿瑩她娘,總端着。現在,是像王了。”

  內侍就地一滾,縮成一團,一邊收攏托盤盞碗,一邊請罪,還要腹誹:說話說清楚呀,別嚇人好麼?

  姜先心情正好:“去去去,重弄一碗來。”自己跑到衛希夷身邊,也是越看她越喜歡。不塗脂粉就這麼漂亮,不用像從麪缸裏撈出來似的就這麼白!越看越可愛!傻樂了一陣兒,一口氣幹光了一碗薑湯,像是幹了一碗老酒一樣鼓起了勇氣:“嗯,你願意嫁給我嗎?”

  “願意呀。”

  “我要向家中去信,也要告知母親,那……你那裏?”衛希夷家裏人並不太好對付,還有風昊那一羣人,姜先已經作好了戰鬥的準備。

  衛希夷道:“嗯,我也跟他們說一說就好了。”

  “他們會答應嗎?”

  “你又沒有什麼不好,爲什麼不答應?我喜歡了,喜歡做了,誰又爲什麼要反對啊?”

  “那……萬一……覺得我不夠好呢?”這是姜先最擔心的,從女瑩到庚的態度,再到女杼、屠維並沒有點頭。

  “現在行了,”衛希夷肯定地點點頭,捏捏他的臉,再次肯定地點頭,“你就這個樣子,不要再變成王后,就行。”

  “噗通!”姜先分明聽到了自己心頭巨石落地的聲音。

  衛希夷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的似的:“啊!”

  “怎……怎麼了?”

  “我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忘了告訴你了?”

  姜先這會兒既緊張想知道是什麼事兒,又要很大度地說:“你想起來便跟我說,以前有事兒不告訴我,也是應該的。”

  “以前確實不是先跟別人說的,現在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

  “那?”

  “祁叔是我哥哥。”

  “什、什麼?”姜先猛聽到這個名字,心裏不期然涌起了一股危機感!太叔玉,完美得不像是人間之人的太叔玉!生得美、人品又好、能力又強、允文允武、脾性又好……總之,哪一面都好。既是姜先從見第一面起就立在心中的偶像,又是此後在無數次對比、以及心愛姑娘與太叔玉更親近的……巨大陰影。

  一聽這個名字,姜先差點以爲衛希夷要反悔了。有那麼一個完美的人在,一被提到,都要讓人自愧不如好麼?

  但是——“等等!哥哥?什麼哥哥?哎?你當他是哥哥?他是說要照顧你……”

  “親哥,一個娘生的。”

  姜先也撐不住,倒了:“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這樣了。”

  “太叔玉不是生母不詳……”姜先閉上了嘴巴。他想起來了太叔玉身世的來龍去脈,也想起來了衛希夷曾經說過,女杼曾要回瓠城。那個地方,不是曾被老虞王征服的嗎?一切的一切都合眲。

  姜先轉而擔憂了起來:“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吧?”

  “嗯,以前娘不讓說,說出來對哥哥也不好,對我們也不好。娘說,總要我和弟弟有能耐了,不用拖累哥哥了才行。現在說出來,誰能奈我何?說三道四,我打死他。”

  果然是衛希夷的應對方式。姜先道:“虞公現在也和順多了,不知他得知真相後,會怎樣。”

  “愛怎樣就怎樣吧,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好反對的?”

  “那……伯父呢?”

  “我爹?我爹挺好的呀。”

  姜先消化了一陣兒這個消息:“怪不得太叔當年就對你們很好。”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姜先想問,你們怎麼就這麼確定他就是你哥了啊?有這樣一個妻舅,壓力真的好大。不過,兩個才明確了心意的人,在一起討論另外一個男人,還是個樣樣都好的男人,是不是有些不太對?

  姜先果斷地止住了這個話題,眼睛往門外撩:“希夷。”

  “嗯?”

  “這天地山川,是不是沒那麼壓抑可怕了?咱們是不是,就要能將這水治好了,然後回家了?”

  “是啊。走吧,去逗一逗這天地山川。”

  是“鬥”還是“逗”,姜先沒有聽得十分清楚,不過,在衛希夷那裏,應該……都差不多了吧?

  ————————————————————————————————

  要逗天逗地的,且得先安置好了,衛希夷帶來的都是手腳麻利的青壯年,南方的天回暖得早,安頓下來不需要費太多的功夫。姜先想請衛希夷住到他現在居住的“宮”中的,說是“宮”比起王宮,比起荊伯在新冶的行宮,又或者姜先在唐的宮殿,卻簡陋一些。然而比四周的簡易居所無疑要好上許多。

  衛希夷道:“不用啦,這些人是我帶過來的,我要就近好約束。這裏有獠有蠻有荊,不能丟鬆了。”

  姜先帶着淡淡的遺憾,以及對姑娘矜持的理解,回到了自己的宮中。過不半天,便命人送來了送車傢俱、擺設、鋪蓋、衣服、侍從……

  衛希夷一笑,全都收下了。

  打這一天起,兩人便開始“逗天逗地”。

  天地不好“逗”,很快便從“逗”變成了“鬥”。角山被稱爲角山,乃是因爲山往江裏伸了一隻腳,不知道爲什麼,就成了“角”山了。伸進來的這一腳,使整個河道彎曲了起來。

  想要水流通暢,必須開山。方案的分歧便在於,是穿個洞,還是劈條路,又或者乾脆將這隻腳整個兒剁了,挪個地方?

  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衛希夷沒有說“剁了算了”,而是問姜先:“這山,土多還是石多?”

  要是土多,一鍬一鍬,終可將這隻腳整個兒挪走,要是整個兒是石頭的,怎麼砍?怎麼剁?石頭也分許多種,有的質脆,易開採好也可以,有的卻硬得不行,能穿個洞就不錯啦!

  姜先道:“找了幾個淘井匠,正在打洞呢,據老人家講,山上有土有石。”

  “那就看看去吧。”

  與姜先一樣,到了這疏浚的工地上,是很難保持着原本的儀態的。以衛希夷不甚講究的衣着,到了這裏,也顯得講究了起來。衛希夷也乾脆,鞋襪一腳,摸了雙草鞋便要換上。

  姜先晚了一步,急忙攔住:“哎,怎麼能穿這個呢?”

  “這不都這樣穿的嗎?你不也這樣穿的嗎?”衛希夷很是奇怪地問。

  那可不一樣,姜先嚴肅地道:“腳上不能受寒的。風師沒有講過嗎?尤其是女子婦人……”

  衛希夷默默指了指兩岸健婦。姜先絲毫不見停滯地道:“越是年輕,越不可以輕忽。要不,套雙襪子吧?”

  “?”還是一樣要踩水,一樣髒?

  “好點兒,好點兒,”姜先說,“隔一隔碎石木刺麼……我會擔心的。”

  說最後五個字的時候,他又變得理直氣壯了起來。

  這種被關心的感覺很奇異,衛希夷打小家庭和睦,關愛她的人從來不少。當姜先說“我會擔心的”的時候,她卻忽然不想堅持了:“哦。”

  姜先重又快活了起來:“來來來,我帶了……”

  很好,準備得很充分!姜先對自己很滿意!

  接着,他就又不太滿意了起來——走路,衛希夷比他快,爬山,衛希夷比他利落,連淘井,衛希夷都比他懂得多。

  姜先:……路還很長吶!

  角山的情況,幾天後便被探明瞭。淘井匠打下幾個孔,第一個孔,打得頗深,都是泥土。正當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卻發現打到了石頭上。連換了數個地方,都得到了同樣的結論。

  只能在角山上開個口子,方便河水通過。

  如何開鑿,也是一個大問題,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想過這樣的問題,完全沒有先例可以借鑑。再有,此處河路暢通了,大量的河水奔流直下,下流的水會變大。下游,正是衛希夷的地盤,屠維正坐鎮於彼。開鑿之前,須與屠維作聯絡溝通,否則上流姜先這裏消了水患,下游將屠維給淹了……

  姜先打了個哆嗦。

  ————————————————————————————————

  屠維這幾天,總覺得耳朵發燒。老族長總擺出一副不待見他的樣子,如今對他也不能說是不關心。兩人商量事兒的時候,發現他總撣耳朵,不太開心地說:“就這麼不願意聽我說話?哎,人老了,討人嫌了……你耳朵怎麼了?”

  屠維老老實實地道:“耳朵像發燒,又癢,又熱,也不疼。”

  老族長道:“那是有人唸叨你啦……”

  屠維從耳根紅到了整張臉,自打在越地安置了下來,衛希夷便派人往北方送信。衛希夷說過,荊國之北,有她的親近女庚在。經女庚中轉,再將家書信往更北的龍首、中山,則女杼與衛應也該得到消息了。

  算算時間,是阿杼知道我在這裏了?

  老族長大聲咳嗽道:“是不是希夷那裏有什麼事啦?”

  屠維瞬間清醒了過來:“她是該到唐公那裏啦!”

  “那個小夥子,”老族長摸着鬍子,斟酌着說,“讓他和希夷在一塊兒,成嗎?看起來不像個勇士呀。”

  屠維樂觀地道:“希夷親口對我說過的,她的時候還沒到呢!”

  “唔,那就好,那就好。他看起來總像是個假人,不鮮活,跟了希夷,希夷會憋悶的。你的閨女,跟你很像嘛,都是閒不住的。”屠維離開家鄉的事兒,老族長總是習慣性地埋汰他。哪怕承認他做得對,也已經成了習慣了。

  屠維只管笑着聽,又給老族長說起了女杼的事情。

  老族長道:“挺好挺好,你死了一個兒子,又得了一個,不虧嘛。”妻子的兒子,就是自己的兒子,老族長認爲這樣很正常。

  “等水退了,我得北上的。希夷答應她老師的事兒,我也得幫着她做。這幾年,該我照顧她的時候我都沒能爲她做什麼,這裏……”屠維已經開始考慮以後的事兒了。

  老族長道:“去吧,答應了別人的事兒,就跟欠了別人的一樣。你是希夷的爹,幫她還也是應該的。阿應,一定要帶回來呀!”

  “哎。”

  說話間,衛希夷的信使來了,屠維喜道:“老人家說的,都是對的,果然是希夷唸叨我啦。看看她寫了什麼。”

  拆開了系竹簡的細繩,屠維呆掉了,上面寫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的時候到了。

  屠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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