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我的國
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姜先一句“那要向姑娘示愛,要怎麼說呢?”還沒問出來。衛希夷揚鞭一指前面:“看,新冶!”
姜先:……“咳咳咳咳!”
“阿先?你怎麼了?”
“那個,風嗆到了。”說完便恨不得咬掉舌頭,這是什麼藉口?
果然,衛希夷同情地道:“那你小心一點。”而後下令隱蔽,大家都小心一點。他們是來騙開城門的,可不是來叫陣的。人數超過荊伯要求的部分,都要隱蔽好,將符合數量——還要稍少一些——且換好服裝的人堆到前面。
荊伯的守將可不是女子,也不是細皮嫩肉的貴公子,衛希夷和姜先兩個人也不能讓人看到了,也得藏起來。
待一切妥當,多餘的人由衛希夷和姜先帶領隱蔽,指派去叫門的隊伍順利地進城了,衛希夷再次關切地問姜先:“阿先,你還好嗎?”
我很好!
姜先肚裏琢磨,就要打仗了,難道要帶着遺憾拼完這一場?至少……要問到那句話怎麼講,對吧?他打聽過了,蠻人的習慣,就是打了勝仗之後,跟姑娘求婚來着。
姜先張口欲言,衛希夷安撫似地:“放心,這事兒我做過好幾次了,不會出紕漏的。”說着,又皺皺眉,似乎嫌棄後隊有些吵。上千的人,每人稍稍咳嗽一聲,就是一大團嗡嗡的噪聲源了。不止嗡嗡,還有忍不住聊天的,你的故鄉在哪裏,我家裏下沒下這麼大的雨……之類的。
眼珠子一轉,衛希夷伸手扯了段草莖,笑得有點陰險,對長辛道:“傳令下去,每人口中橫銜枚。”口中橫放着一枚或草莖、或樹枝,誰還能說得下去呀?這主意夠壞的。不過幾次勝仗,她的威信還是有的,姜先從旁聽了她的命令,也下令照辦。
整個潛伏的營盤都安靜了下來,衛希夷笑吟吟地從自己的藍底繡紅花的布袋裏扒拉出一枚玉佩來,遞到姜先的脣邊,對姜先做了個口型:“啊——”
潔白修長的手指,拈着一枚雕作鳳鳥形狀的玉佩,玉質溫潤,顯不似俗物。玉佩微涼,姜先雙脣動了動,有種將玉佩吃了的衝動!幽怨地看了衛希夷一眼,姜先將玉佩銜在脣上,雙脣一抿,輕觸到了捏玉佩的指尖。
衛希夷捏着玉佩的另一端,只管衝他笑,笑得姜先臉也熱,手也顫了,擡起手來便要捏着玉佩。玉佩統共那麼大,再放兩根指頭,就要打架了!衛希夷笑笑,姜先一捏住了玉佩,她便鬆開了手。
姜先一陣失落,又有些不甘心,要問的話還沒問呢!問完了,“小夥兒跟姑娘怎麼示愛”,就可以再問“姑娘要是答應了呢?”然後就……對吧?
衛希夷已經低下頭,打藍布袋裏又翻了翻,捏出一枚橢圓狀的泛着貝殼光澤的物事來——姜先仔細一看,這就是一片打磨修整過的貝殼——也銜在了口裏。她似乎很喜歡貝殼做的各種小飾物,姜先仔細回憶了一下,那應該也喜歡珍珠吧?庫裏還有兩顆夜明珠,給她戴了一定很好看……
思緒亂飄,姜先想得就長遠了。有珍珠的話,那珊瑚呢?等等,聞說海中有硨磲,其大者如鬥如盆,用來做佩飾才配得上她嘛……
衛希夷叼着貝殼,擡起頭來便見姜先眼神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以眼神示意:幹嘛呢?
姜先本能地伸手去捕捉眼前亂飛的手指,哎喲,居然捉到了。
捉到了,就不放開啦!姜先拉着衛希夷,兩人一塊兒蹲下,很有勁頭地將腰間匕首解了下來,也不撥鞘,拿鞘尖兒地被雨水泡軟了的地面上寫着:【還沒教完呢。】
衛希夷也學他的樣子,兩人蹲一塊兒,頭碰頭地,拿匕首在地上劃拉:【什麼?】
【下一句還沒教呢。】
【現在不好說話呀。】
【那你寫嘛。】
【你話還沒學會呢,寫也不會讀,怎麼辦喲?】
【拿正音來標呀。】
衛希夷望了他一眼,心道,雞崽還挺聰明的。等到城裏得手,還不得再等半天?左右無事,衛希夷打個手勢,讓長辛加緊了瞭望,一見城中有事,便要作出應對。自己蹲下來寫道:【好呀。】
【那,青年要向喜歡的姑娘求婚,怎麼說的?】
【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心裡話。你要怎麼說?我教你。】
不不不,不用教,你聽就行了!姜先握匕首的胳膊抖得厲害,戳到泥土上的力氣出奇的大:【我心悅你,我想娶你,共白頭!】
衛希夷想了想,劃下了一行蠻文,又給蠻文標了正音的讀音。姜先爆發出了過目不忘的本領,將溼泥上的幾行字全記在了心裏,又在心裏默唸了幾遍。定一定神,將泥土撥平,接着寫:【姑娘要是答應了呢?】
這問題有些奇怪,不過衛希夷自己也是一個喜歡問奇怪問題的人。如許後,便不喜歡這些問題,而風昊會縱容這些問題。衛希夷也從善如流,寫道:【每個姑娘回答得都不一樣。】
【你呢?】
我?衛希夷嘴巴里的貝殼掉了下來,姜先眼疾手快,將自己叼的玉佩送到她的面前,也學她方纔的樣子,雙眼含笑讓她叼住了。衛希夷咬着玉佩,看姜先在地上寫着:【是有人問過,還是沒想過?】
衛希夷翻着藍布袋,又捏出一片三角狀的貝殼磨片來,姜先接過了貝殼叼着,眼睛一錯不錯地望着她。衛希夷臉上有些發燒,低頭凌亂地寫道:【想答應,就答應唄。】
【怎麼說?】
【好呀。】
就……就這樣了?姜先十分震驚!【就這樣?】
【還要怎樣?我的話,說過就不會改。】
衛希夷完全忘了自己是個耍賴的高手,死不認賬的時候,那是誰都拿她沒辦法的。
姜先也忘了,衛希夷正在做着耍賴的事兒坑荊伯,他仔細咀嚼着這話裏的意思,險些將嘴巴里的貝殼也嚼嚼吞了!嗷!就是這樣!這纔是希夷嘛!多麼質樸!多麼實在!答應了就答應了,也不會扭扭捏捏故意爲難人,也不嘰嘰歪歪,要發什麼誓!就是這麼有自信!
姜先恨不得現在就將貝殼拿開,抓着姑娘的手,用新學的蠻人土語跟她告白!
偏有不長眼的這時候跑過來!
長辛忽然湊了過來:“君上,新冶有動靜了!看!火光!”
還等什麼?抄傢伙上吧!
衛希夷霍然起身,將玉佩一扯,塞進兜裏:“走!”還不忘對姜先說,讓他在後面壓陣。壓陣職責很重,主要是爲了防止前方失利,以免潰敗,又要警戒,防止正在交戰之時,被人趁虛而入。由於像衛希夷這等不按規矩行事,總是搞突襲的人極少,所以目前壓陣都是用來做墜腳的。
亦即……不用衝鋒。
姜先:……總有一天,我會衝在前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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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新冶的過程有些波折,被荊伯留下看家的,自然不會太蠢。衛希夷所遣入城之人,從裝束到樣貌,看起來都沒有任何的問題。應對的也得宜,自稱是因大雨路滑,有一段路被沖壞,耽擱了行程。又有些兵士因而生病,所以人數少了些。
印住也對得上,徵發行文的竹簡筆跡也合得上,封漆也對。
守將也有些同情這個滿臉焦急,很怕趕不上會戰既失了爭戰功的機會,又“失期”易留下不好印象的同僚。安慰道:“休要焦急,前方雨大,也未必就走得很快,你們且歇息一晚,我爲你們裝好糧草,換歇好的腳力。你們歇好了,會很快追上的。”
來者千恩萬謝,卻又一副拿不出什麼貴重致謝之物的侷促模樣,令守將會心一笑。
事情到得此時,還是很順利,不順利的是由於裝得太像,又太易搏好感,守將不免多關照他一些。這一關照,便關照出毛病來了。減員、失期,都是極打擊士氣的事情,而路過的這些兵士,卻個個雖有焦急之色,卻令行禁止,並不見氣餒。
這不對!絕不是這樣一個情況下,士卒該有的精神品貌。守將得荊伯看重,自有過人之處,又心細如髮。以爲自己肩些重任,便要爲荊伯守好城,寧可錯疑,不可錯放。城中兵士大多爲荊伯帶走,自己人馬既少,若再不仔細,恐有性命之憂。
因而悄然下令,城中士卒磨好刀劍,隨時準備應變。自己卻帶一隊精幹勇士,親自去摸底。
被衛希夷所遣入城之人,也是聰明人,很快也察覺出了不妥。
兩人再打照面,看着對方比方纔亮了幾分的刀刃,一下子便都明白過來了——他有不妥!
入城一方一聲吶喊,先放起火來。守將見了,氣得發瘋:“你他媽敢這樣放火?”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個瘦得像猴兒一樣的黑皮膚男子,打竈底下正燃着的劈柴裏抽了一支燒得正旺的,揚手把屋頂草棚子給燎了!那竈,是守將下令撥給他們使的,竈上煮着的米,也是守將同情他們,撥給他們墊飢的。連草棚子,都是在守將關照之下,騰給他們歇腳用的!
守將心裏將眼前這羣混賬的十八輩兒祖宗都罵完了,末了想起一事:“你們是誰派來的?”
誰要跟你廢話呀?!
火點起來!人砍起來!吊橋纜繩砍斷!城門打開!
號角一吹,城外的人很快衝進了城內。其時正在傍晚,未到收起吊橋之時,纜繩被砍斷,到戰鬥結束,確認本城歸宿、由佔領者下領修復之前,也是收不起來的。新冶是座大城,白日不斷有打造好的銅器運到城內清點,再轉運他處,又有城內百姓須出外樵採,可不得將城門一直開着麼。
荊伯趁蠻地內亂而南下佔據另人的城池,是狡猾,他的守將在戰鬥中卻又很遵守規則。便在與察覺敵人之處與敵人短兵相接,也不肯逃走。他的武藝倒也不錯,卻不知衛希夷手下總有幾分匪氣,是不與他講道義的。
衆人蜂擁而上,若非草棚狹窄,只合三、五人周旋,他們該幾十人一擁而上,將守將踩死了。派入城中之領隊打得焦躁,眼看大功勞就在眼前,偏偏不敢束手就擒!還有沒有天理啦?!一面打一面吼:“看什麼看?給我把這棚子拆了!”我就不信你還能倚壁而戰!
衛希夷便是在此時趕到的。
她入城的時候,第一道命令,便是關閉城門,以防消息走漏,繼而是清理城內。看城中什麼地方起火,必然是決戰之處了。城中守軍中,望見火光,又知守將在彼,必然要去營救。這便給了衛希夷接手新冶的機會。
你們先跑,跑到了,我將你們一鍋端了!
新治城中,也是蠻人數目居多,亦有不少蠻人中的頭人、祭司等居住於此。新建城池的規劃幫了衛希夷大忙,荊伯想消化蠻地,一則利用蠻人頭人,二則也要將他們的羽翼剪上一剪,將他們的住宅建得舒適,卻又使他們無法依託住宅形成堡壘。又將這些人集中居住,都看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衛希夷一來,順勢便接手了頭人們聚居之處。派兵看管頭人之後,又令居民不得出門,違者格殺。之後,親自率隊,直撲火場。一路上,但見荊兵,即刻斬殺,再也沒有反對殺掉俘虜時的心情了。此時要佔一個快字,須如暴風驟雨,纔可成事。漸漸地被圍剿的荊兵或死或降,場面被清理一新。
此時天已經黑了,衛希夷下令點起火把,打量着這亂七八糟的地方。此地是臨時駐兵處,便不在城中心,而是偏右。一帶比較規整的草房,佔地頗廣。若非這天氣,兵馬應該駐在城外,只因雨澇,便在城內平坦的空地上搭建了士卒的臨時居所。
天上下着雨,又沒人添柴,火光漸漸變成了濃煙,終於不着了,草棚也被拆得七零八落。
衛希夷到了一看,自家五、六個人,圍着敵方一個着皮甲的手將,居然不能將他拿下。再看那守將,一部長髯,頂盔已經歪斜了,人有些狼狽,眼睛卻能噴火!且戰且罵,罵的是:“卑鄙小人!”
這罵人的詞彙,也是有限。
聽到馬蹄聲,交戰雙方都緊張地望過來。方纔一直廝殺,卻也聽得出來,荊兵之勢漸弱,而“入侵者”佔據了上風。然而,整體的優勢不代表局部不會出現劣勢,是以守將緊張,圍攻者也緊張。
待看到一個漂亮得不像該出現在此處的姑娘露出臉來,雙方更加緊張了。圍攻者見衛希夷來了,而自己連孤身一個守將都沒能拿下,恐她嫌棄。守將是不知這姑娘來者何人,又有何意……不,現在知道了,居然是來奪城的?你誰啊?
大雨,突襲,漂亮的姑娘,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不往鬼神之事上去想!
一閃神兒的功夫,姑娘已經很不耐煩地道:“起開!看我的!”
沒有繼續車輪戰,也沒有勇士從天而降,一力降之。姑娘撒開了一張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漁風,啪,將守將罩了個結實。掙扎的時候大口喘着氣,守將還依稀彷彿聞到了一股魚腥味兒。這時節,這地方,這個大水,捕雨是十分應景的一項活動……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打仗車輪戰,他也認了,撒漁網算個球?!!!算個球?!!!
守將憤怒得將“女鬼說”扔到了一邊,大聲問道:“爾等何人?居然敢竊取荊伯之城?!”
衛希夷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鬼嚎的什麼?帶走!”
這會兒她想起來,她還沒有正式打出自己的旗號來呢。怎麼回答呢?如果以南君的名義,萬一南君偏袒新妻兒,自己豈不要做白工了?以女瑩的名義,女瑩是小公主呢?還是自己先弄個國君噹噹?還有自己,以後要北歸,也就不是誰的臣子了,這要怎麼報名號?
索性不回答了,命人將守將捆成個球,嘴巴一堵,與新冶城中蠻人頭領一體關押,再送信與女瑩——大事已定,請來正名位。
自己卻與趕到城中處理政務的姜先商議,是不是也該打出新旗號了?她想問的,主要還是女瑩該怎麼做。至於她自己一個“衛”字大旗打出來,也就行了。
到了荊伯日常處理事務的大殿裏,姜先已經端坐其上,派人分據各部庫藏,從糧草、軍械、柴薪,乃至於百工作坊,都下令清點,端的是井井有條。姜先的手上正抓着長長的一卷竹簡,見到她來,便說:“這荊伯,人口管得也亂七八糟,我還要重新弄來。你的事情辦完了?”
衛希夷笑道:“就等阿瑩來了,我有件事要請教你呢。”將自己擔憂之事說了。
姜先道:“你如今擔心的事情比以前多多了,換到以前,你會說,他愛給不給,即便不將國家給公主繼承,你們也會自己打出一片天地來,爲何如今卻如此顧忌南君?糾結於是否繼承之事?”
衛希夷道:“那不一樣的,我們小的時候……哎,你應該察覺出來的呀,那時候王后喜歡大公主,不喜歡小公主,更討厭我。我們倆能養成這樣的性子,也是王縱容的。他把當女兒的朋友,而不是必得爲他們賣命的臣下之女。他與我父親有約定,我父親爲他效力,他便不徵發獠人。他說到做到。你還記得麼?咱們北上的時候,路上容師讓我講了好多他對我說過的道理,再剖析給你聽。那些,都是他教小公主的,也沒避過我……他不一樣的。”
姜先笑道:“也罷,看公主吧。唔……她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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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瑩來得很快,第三日上,便飛馬趕來,看到壯觀的新冶城,整個人都精神了。
衛希夷於城門前迎接她,女瑩看到衛希夷,跳下馬,馬鞭一扔,自己跑了過來:“希夷!希夷!七年了!我重成爲一座大城的主人,不是寄人籬下,不是虛與委蛇!這是你給我的!”
衛希夷道:“有更大的城等着你去拿!”
“嗯!”
兩人把臂入城,衛希夷道:“頭兒已經拿下拘押了,等你處置,城內百姓也需要安撫,你定個章程。還有……”
女瑩含笑聽着,兩個姑娘歡笑着,腳步輕快,進入了新冶城。新冶城的歡迎儀式還算壯觀,姜先的主意,先表明女瑩是南君之女。南君的名號在蠻人中還算好用,荊伯治下的蠻人頭人們見大勢已去,紛紛慶幸是先經了女瑩一道手,而不是直接被南君所俘。還可充作是“小公主的擁躉”,再搖身一變,進入南君的陣營。
現在的情況一目瞭然,新冶都被抄了,荊伯豈非要完蛋?
唯一不服的,卻是新冶守將。
守將太冤了!遇到了不按規矩打仗的衛希夷,明明已經識破了混入城中的奸細,還是沒能挽回局面,眼下又被押到大殿前“受審”。
“你憑什麼審我?你們有什麼資格審我?你們使詐而取城,算什麼英雄?你們不按規範……”
“呯!”女瑩拍案而起:“我憑什麼審你?就憑這裏是我的家!我的國!你們一羣強盜,趁着別人家遭了難,來搶劫的時候不講道理!拳頭就是你們的道理!我家我國的富庶就是你們的原因!現在要承受自己犯下的罪了,便要講道理?道理就是,強盜,沒有資格要求我光明正大!你們不配!”
衛希夷的眼睛溼潤了,戳戳姜先,道:“我真想爲她祭天,加冕。我的公主,是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