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只論生死,不看輸贏。
說是要拔劍,但殷璧越的倚湖只來得及抽出半寸。
草叢裡的黑影蓄勢已久,既然一躍而出,就絕不會讓他搶得先機。
四野的枯草狠狠向下折去,黑影一掌拍向殷璧越右肩。浩大的魔息壓來,殷璧越橫劍去擋,倚湖尚在鞘中,嗡鳴一聲,與魔息對沖。
忽而眼前明光一晃,對方袖裡的匕首直襲面門,鋒銳的光令他雙眸刺痛一瞬。殷璧越手腕一翻,倚湖由擋變刺,挑開匕首,腳下卻猝不及防倒退兩步,這才看清了黑影。
不同于在南陸見過的那兩位膚色蒼白的魔修。對方周身都包裹在嚴實的黑布裡,境界內斂,看不出深淺,只露出一雙冰冷而銳利的眼睛。
很久以後,殷璧越才知道,這類有著如出一轍裝扮的人,還有一個統一的名字,荒原上的打獵者。
他們生活、遊蕩並劫掠在荒原,獵物是落單的趕路人。通常懂得戰鬥,經過耐心的觀察,漫長的埋伏,判斷獵物實力,然後一擊必殺。
而現在,打獵者行跡暴露,猛然出手又沒能殺死殷璧越,按照經驗,他該以最快速度離開。但他沒有。
因為這兩個人道袍做工華美,看起來很富有,神色又有不諳世事的天真。打完這次獵,應該夠吃半年。很划算。
殷璧越不知道對方的想法,事實上,從橫劍到挑匕首,不過瞬息之間。倚湖劍沒能第一時刻出鞘,讓他慌亂一時,又很快鎮定下來,退後的兩步已下意識使出了‘踏山河’。
這兩步快到極致,為他贏得了時間。
倚湖劍錚然出鞘,白色身影高高躍起,伴著曠野間回蕩的嘹亮長鳴,如飛鳥投林般向對手壓下。
他人在半空,地上的荒草卻猛然向兩邊分開,一路延伸十丈遠。
劍氣縱橫,如大海翻波。
正是滄涯劍法的‘鶴唳雲端’。
他如今已是小乘境,真元與劍道都今非昔比。這一劍的威勢遠勝折花會上十倍。
出劍的同一時刻,殷璧越識海中已飛速計算出對手的百種應對,甚至算到了自己二十招之外。
但他沒有想到,對方根本沒有理會他的劍。
匕首劃破空氣,割向他喉頭。乾淨俐落,就像去割擋路的雜草。
因為簡單而快到不可思議,以至於所過軌跡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圓弧光芒。
打獵者自信比他更快,或者至少一樣快。那麼在殷璧越的劍刺穿他心脈時,他也會割斷殷璧越的喉嚨。
“刺啦——”
短匕的鋒刃燃氣白氣。是小乘境修行者護體真元被破開的聲音。
毫釐之間,殷璧越甚至已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意。
即使他的劍已經刺進了對手的身體,離心脈不過半寸,但被迫變招,回劍防禦。
因為他確實怕了。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理解了劍聖剛才說的話。
這是真正的生死之爭。對方以傷換傷的搏命打法,和折花會豈止天壤之別。
面對毫無畏死之心的敵人,一切精妙的劍招與計算,統統失去意義。
殷璧越落在地上,打獵者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短匕鋒刃的黑色弧線割裂空氣,所過軌跡凝成細細的線條。
無數枯黃的草葉在線條經過處被割開,切口平整。在秋風中狂舞。
匕首的軌跡變成一張網,將荒原上的空間淩亂的分割。
這是打獵者的網。
而殷璧越就在這張網裡,進退不得。
“錚錚錚錚——”
緊密刺耳的撞擊聲激昂回蕩,一息之間,倚湖劍與每根線條相遇,就是與匕首相擊千萬次。
殷璧越手腕翻轉,將長劍直直向腳下土地刺去。地面裂開深深縫隙,無數縷劍氣從他周身迸射而出,割斷鋪天蓋地的黑色大網。
他拔劍,泥土與碎石漫天飛濺。
寒意乍起,遍野的枯草凝結出重重白霜。
寒水劍!
打獵者持短匕飛身而至,眼看就要與他正面交鋒。
殷璧越很確定自己這一劍會斬斷對方的匕首。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倚湖的鋒利與堅硬。
然而下一刻,他的劍並沒有落下。
因為對方右手的短匕猛然脫手,擲向他面門,而左手詭異的出現了一把長刀,橫斬向他腰腹。
袖裡藏刀。
敵人從來沒說過身上只有一把匕首。
不管是怎樣看似有利的情況,讓打獵者近身都是愚蠢的。
“嗤——”
白煙升騰,護體真元碎裂。
方法無恥,但是有效。
殷璧越擋開了雷霆一擲的匕首,卻對長刀回護不及。
長刀來勢倉皇,魔息不重,但依然破開了他的護體真元。道袍上滲出細細的血線。
他變劍足夠快,才沒有被攔腰斬斷。
從交手到現在,雙方出招雖多,戰鬥時間卻不過半盞茶。
殷璧越已兩次陷入過大兇險的境地。
這讓他想起緹香山黑暗山洞裡的經歷。如果師兄在這裡,自己依然是個拖後腿的。
糟糕透了。
分明他被天下第一的劍聖指點了一路,分明他突破了小乘境。
還是一點進步也沒有。
殷璧越以真元封住腹間傷口,面色沉寂如水。
長刀破風而至。
浩大的魔息在曠野間炸裂,以刀鋒為中心,四野的荒草被絞碎成粉末,簌簌如雨。
打獵者終於用了最強的手段,因為篤定對手剛中刀,此時方寸大亂。
他若要出劍,就避不開這一刀。
他若要退,從此便只能退。
殷璧越只是側身,同時出劍。
狂暴的真元傾盡而出,卻不是青天白日。
他迎著刀鋒飛掠,道袍獵獵飛舞。
沒有光亮,沒有劍鳴。
只有滿腔鬱氣,盡在一劍中斬出!
倚湖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長鳴於天地間。
於是秋風靜謐,曠野只剩下這一劍的聲音!
荒草後的劍聖神色微訝。
戰鬥進行到這裡,他第一次露出表情。
一息之後,刀劍不曾相逢。同時沒入了對手的身體。
打獵者不會用魔息護體,那被看作浪費。而殷璧越選擇將所有真元用在出劍。
所以此時悄無聲息,只有血光飛濺。
黑色與紅色的血,變成空中競相盛放的花。
打獵者的眼神凝固在震驚。
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手的劍會比他更快。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殷璧越拔劍,死去的魔修向後倒去,砸在地上,煙塵揚起。
而對方的長刀也被抽離他的身體,距刺入心脈只有毫釐。
血水順著劍身淌下來,風裡滿是濃重的血腥氣。
劍聖走出來。
殷璧越神色微茫,“師父,我做的不好……我和他境界相仿,卻差點輸給他。”
劍聖拍拍他的肩,“只論生死,不看輸贏。”
還有一句話衛驚風沒說。這人的境界其實高於自己徒弟,只是魔修功法特殊,不易顯露威壓。
殷璧越被師父拍了肩膀。鬱氣與茫然都散去。
他輕輕笑起來。
燃燒的殘陽落在荒原上,照耀他染血的白髮與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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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明川來到西陸邊陲已有七日,他這次帶著滄涯三百餘名弟子下山。在中途分開,一隊護送流民往北去,另一隊隨他繼續去西邊除魔。
路上隨處可見魔修肆虐後的痕跡,他們也曾與幾個獨行的交手。卻遲遲還沒有遇到魔修大隊。
直到進入這個小鎮。
鎮子本就不繁華,如今完全空了,連雞鳴狗吠都聽不到。街上到處是散落的包袱雜物,可見當時奔逃是怎樣的倉皇。所幸沒有屍體血跡,應是鎮民提早得到了消息。
但這個鎮上依然有充沛的魔息。
有魔修仍隱匿在這裡,只是敵人在暗,他們在明。
“隨時警惕,隊伍不要分散。我去高處看看。”洛明川交待了一句,飛身向鎮上的塔樓掠去。
他在眾弟子中貫有威信,這一路無論做什麼安排,都沒人提出異議。而後續事實證明,他的決策總是最合適,最有效的。
洛明川在塔樓上遠望,蕭瑟的小鎮盡收眼底。比起迦蘭瞳術,神識便顯得雞肋了。他本不需要刻意登高,只是防備被人看出功法的端倪。
現在是下山以來,他第一次使用瞳術。因為他已有意減少對它的依賴。
魔修在他眼中顯出行跡,鎮子東邊的大宅,至少聚了十來人。他們會一種特殊的隱蔽功法,能斂去氣息,避過神識的觀察。這種精妙的隱匿,應該是十二宮中‘碧宮’的人。
洛明川正凝神去看,卻猛然倒退三步。
腳步剛落,方才他站過的地方,青磚轟然炸裂開!
整座塔樓微微搖晃。煙塵之後,敵人的身形影影綽綽顯現出來。五個人,修為看不出深淺,封住了他周身各處退路。
滄涯弟子聞聲而動,有的已向塔樓奔來。
洛明川在出手的同時喝道,
“別過來!各自小心!”
話音未落,隊伍中響起淒慘的哀號。在他們被爆炸吸引心神的瞬間,沒察覺魔修悄無聲息的來到身邊。
佛門大手印的金光在塔樓上亮起,這是目前最快的突圍方法。擋在他面前的敵人被轟開,但剩餘的三人飛速聚攏。
其中一人修為最高,另兩人以他為首。
擒賊先擒王,沉舟劍錚然出鞘,向前劈斬出一道鋒銳的劍氣。
塔樓在洛明川腳下裂開,裂縫一路延伸,漫天的碎石與塵土迸射。又好似有生命一般彙聚在劍周,與劍鋒一道向敵人斬去。
仿佛千萬把劍。
對面兩人濃郁的魔息凝成如有實質的圍牆,擋在另一人身前,而那人雙手飛速變幻,魔息聚成的萬劍淩空。
翁鳴震耳,雙方無數的劍在空中相遇。
洛明川急於下塔援助滄涯弟子,出手毫無保留。
“轟——”
魔息圍牆被破開,劍氣縱橫,兩個魔修受到劇烈的反噬,被生生震碎心脈。
脆弱的塔樓也終於不堪重負,頹然倒塌。
鋪天蓋地的煙塵中,那人當空而立,依然在結印。他面色分毫不變,仿佛沒有看到同伴的倒下或死去。萬劍源源不斷的憑空而生。
洛明川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方的實力與反應。
來不及再起劍勢,目光卻能比劍更快。
他瞳孔微縮,身前的魔息萬劍寸寸碎裂。這為他贏得出劍的時間。
沉舟突破重圍,來到敵人身前。
對方卻猛然收手,神色震驚,任由碎石泥土穿透身體。血如泉湧。
最終被長劍刺穿心脈,但他看著洛明川的眼睛,喊道,
“君上……”
然後從空中倒下,墜落在塔樓的廢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