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阿步多道:“那年德郡主失蹤後,有次大人見著德貝勒,曾問起過,德貝勒斷然回答大人不知道,大人未敢多問。”
朱漢民難掩心中悲痛地黯然說道:“我這趟北來,我爹他老人家特囑我找怡姨打聽我義父被害的內情,不料怡姨竟……”
唇邊浮起一陣輕微抽搐,住口不言。
阿步多道:“夏大俠的吩咐不錯,事實上,知道侯爺遇難詳因的,也唯有德郡主一人,別人誰敢進大內打聽?誰敢過問?”
朱漢民沉默了一下,道:“當年奉旨帶禁衛軍,夜闖威侯府的是誰?”
阿步多道:“額亦都的曾孫,大學士一等公納親!”
朱漢民挑了挑眉道:“他的府邸在哪裡?”
阿步多道:“您不必找他了,後來他以經略大臣奉旨率禁旅到四川總督張廣泗進剿大小金川,他辦事糊塗,被皇上派了個親信侍衛,帶了他祖父遏必隆的遺刀,拿下他押解回京,在中途就把他殺了。”
朱漢民搖搖頭,為之默然。
如今,這條線索又斷了,擺在眼前的,知道神力威侯被害內情的,恐怕只有大內禁宮中的那位皇上跟德郡主了,德郡主出家,下落不明,那就只剩下那位皇上了。
朱漢民腦中電轉,略一思忖,抬眼問道:“阿步多,你知不知道我義父當時被定的什麼罪名?”
阿步多道:“這個阿步多也不清楚,事後大人曾問過德郡主,德郡主悲憤不平地只說了這麼幾句,對朝廷赤膽忠心,那是應該的,交朋友卻不可以,威侯公私分明,交朋友何曾忘卻了自己的立場?……所以,以阿步多看,有可能是為了……”
似有所顧忌,倏然住口。
朱漢民穎悟超人,立即瞭然,臉色一變,陡挑雙眉:“好個該死的東西,我爹當年率同天下武林,平布達拉宮勾結大食人企圖入侵中國之亂,雖說那是為了怕我大漢民族未出狼吻,又陷虎口,淪入更殘暴的異族之手,可是實際上說來,未嘗不是幫了他一個大忙,若沒有我爹及天下武林出力,單憑他滿朝兵馬行麼?而我義父跟我爹交往,他又不是不知道,當時他不但不聞不問,且透過我義父竭力的延攬我爹,既有當初,後來又為什麼反覆無常……”
那懾人威態,看得阿步多機伶連顫,那悲憤之情,更看得阿步多膽顫心驚,他忙地站起,躬下了身形,急聲叫道:“小侯爺,您諸息怒,阿步多這裡……”
朱漢民威志一斂,擺手說道:“沒你的事,你坐著!”
阿步多怯怯地應了一聲,坐了回去。
朱漢民一嘆又道:“說起來,我義父早在布達拉宮事件後,就該退隱了,當時如若急流勇退,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阿步多低著頭道:“恕阿步多死罪,也許這是劫數,侯爺跟夫人該當歸天!”
朱漢民默默地,沒說話。
適時,一陣步履聲由遠而近,及門而止,接著只聽門外大順輕輕的叫道:“相公,我給你送茶水來了!”
朱漢民忙站了起來,道:“門沒拴,請進來吧!”
門外,大順應了一聲,推門而入,把沏好的一壺茶放在茶几上,向著朱漢民哈了個腰,道:“相公您還有什麼吩咐?”
朱漢民含笑說道:“沒事兒了,謝謝你了,大順哥!”
大順謙遜一句,告退出門而去。
待得步履聲遠去,朱漢民才坐了下來,抬眼說道:“阿步多,所謂凌辱皇室親貴,按清律會處個什麼罪?”
阿步多呆了一呆,赧然說道:“您,小侯爺,這是降罪了,先前不知道是您,要是先前知道是您,咱們天膽也不敢……”
朱漢民截口說道:“你們是奉命行事,我沒有見怪你們的道理,我是問你,那按清律該處個什麼罪呢?”
阿步多猶豫了一下,賠上滿面不安笑容,道:“小侯爺,您知道,那形同造反!”
朱漢民挑了挑眉,道:“這麼說,這罪不輕,足以株連九族!”
阿步多點了點頭。
朱漢民笑了笑,道:“這麼大的罪,我不以為能輕易就這麼算了,紀大人先下令拿人,後又收回成命不許拿人,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阿步多呆了一呆,道:“這個,阿步多只知道先來見大人要大人派人拿人的,是貝勒府蘭姑娘身邊的兩位姑娘,剛才一早貝勒府又來了人,說德貝勒說的,要大人撤回人馬,沒說為什麼?”
朱漢民笑道:“容叔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講理了,難得!”
頓了頓,接道:“我沒事了,時候不早,你回府去吧,免得是時久惹人動疑!”
阿步多應了一聲是,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哈了哈腰,退了三步,轉身要走,朱漢民忽又說道:“阿步多,府裡如沒什麼大事,你向紀大人告個假,到清苑去看看也好,不過,記住,最好托個他辭,也千萬別讓他二位知道我來了,到時候,我會去給他二位請安的。”
阿步多遲疑了一下,終於恭謹應聲:“您放心,阿步多省得!”又一哈腰,轉身出門而去。
望著阿步多身形轉過前院不見,朱漢民立刻皺起眉鋒,回身坐下,沉思了良久,又探懷取出那張信箋看了一會兒,突又揣回信箋,起身大步出房……
他剛踏出悅來客棧大門,一眼瞥見對街屋簷下,倚著牆根,坐著個要飯化子,竟又是跟他有過兩面之緣的那位。
他頓了頓步,沉吟了一下,笑了笑,竟邁步向對街行去,那要飯化子本來正滿懷敵意地瞪著他,一見他不但不避,反而向自己走了過來,不由一怔,立刻翻身站起。
適時,朱漢民已然到了他的面前,屋簷下停了步,衝著他眨眨眼,一笑說道:“兩天工夫不到,你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看來,北京城未免太小了點兒,你我也太有緣了。”
那要飯化子冷哼一聲,道:“要飯化子吃十方,哪兒不能坐,只許你住在對面客棧裡,我化子就不可以坐在對街屋簷下歇歇腳麼?”
朱漢民笑道:“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我又不是衙門官府,我管得了誰,不過,閣下,你自己也會覺得,這太巧了點兒。”
那要飯化子冷冷說道:“不稀奇,世上的巧事兒多得很呢,就像現在我剛瞧見九門提督府的大領班離去,緊接著便又看見閣下出來。”
話裡帶著刺兒,朱漢民不會聽不懂,可是他顧左右而言他,根本就像沒聽見,笑了笑,道:“你閣下何不說專門跟著我的,監視我的?”
要飯化子冷哼說道:“你明白就好,既明白就留點神,事情做得秘密點!”
朱漢民笑道:“閣下,我請教,為什麼,總該有個原因吧?”
要飯化子道:“幫你閣下個忙,好讓閣下早日進入內城,皇上親貴,學學食美味,衣朱紫,頭戴棕眼花翎的榮華富貴!”
朱漢民揚眉笑道:“閣下,如今我已用不著人幫忙了!”
要飯化子冷冷說道:“我清楚,你已經攀上了九門提督府的大領班,可是我告訴你,那只是個供人驅策的鷹犬,職位卑賤,他沒有辦法帶你進入內城,沒辦法助你發跡!”
朱漢民挑了挑眉,笑道:“不管大小、高低、尊賤,能攀上一個總是好的,也總比沒有好,欲速則不達,這種事急不得,要慢慢來!”
要飯化子霍然色變,但又強自忍住,冷冷說道:“那沒有用,既有了昨天的事,我以為你的美夢已成了泡影,除非你先進貝勒府叩三百個頭!”
朱漢民笑了笑,道:“可是你看見了,九門提督府本來鐵騎四出,到處拿人,如今我已跟他們碰了面,可仍是好好兒地。”
要飯化子一怔,半晌才道:“那算你神通廣大,也許你該交賣身投靠之運!”
輕蔑地望了朱漢民一眼,滿臉不屑神色,又是一口唾沫,轉身要走,朱漢民眼明手快,伸手一攔,道:“閣下,慢走一步,請留駕片刻!”
要飯化子臉色變了變,回眼一蹬,道:“你要幹什麼?”
朱漢民道:“沒什麼,我想跟閣下聊聊!”
要飯化子冷冷說道:“我化子雖然吃的是剩粥殘飯,可是這張嘴、這顆心是干淨的,我沒工夫跟那些昧於民族大義,無羞無恥,忘卻了列祖列宗的人閒聊,也不屑,更不齒!”說著,轉身又要走。
朱漢民適時又抬了手,笑道:“閣下既得相逢便是緣,你在北京,我在江南,千里迢迢,唯有緣才能一逢再逢而三逢,何必那麼大……”
要飯化子目中怒火一閃,變色說道:“有緣?算我化子倒了八輩子黴,我老實告訴你,我沒奉命下手,不過你也最好別逼我。”
朱漢民沒在意,笑道:“閣下,我也不妨實說,我這個人不是讀書材料,過目必忘,唯獨我讀了王季楚的‘揚州日記’,卻是至今隻字未忘!”
要飯化子一怔,旋即目閃寒芒,道:“那麼,閣下……”
朱漢民一笑說道:“玩笑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否則我是替自己找麻煩,閣下,論謙虛一點的輩份,我該稱呼你……”
驀地裡,正陽門的方向蹄聲震動,那雜亂蹄聲之中,還夾帶著陣陣叱喝之聲,分明,是有人在那兒打架。
朱漢民呆了一呆,目注要飯化子,詫聲說道:“正陽門前打架,有誰那麼大膽?”
要飯化子淡淡說道:“你問我,我問誰?想知道,你自己有腿有眼,不會走過去瞧瞧麼?”這話,說得仍不太友善。
朱漢民仍沒在意,一笑點頭,道:“說得是,我自己有腿有眼,幹什麼問人家?”
轉過身形,瀟灑退步,順著屋簷向正陽門方向行去。
要飯化子望了他那頎長身影一眼,舉步跟了下去。
朱漢民回顧笑道:“怎麼,閣下也要去看看熱鬧?”
要飯化子道:“許你看,不許我看麼?要飯化子本就喜歡往熱鬧處鑽!”
朱漢民笑道:“這個熱鬧處可鑽不得,小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打破了頭,濺上一身血,大年下的,那可不太好。”
要飯化子翻了翻眼,道:“不勞你閣下操心,那是我的事,也沒人逼我去!”
他滿口火藥氣,朱漢民不再言語,一笑轉過頭去。
轉過了這條街的大拐角,正陽門前景象立即呈現眼前,看得朱漢民眉鋒一皺,停了身,住了步!
正陽門大街,距離那正陽門二十多丈處,有兩人兩騎正在那兒閃電般穿花交錯,雪泥四濺,雙掌對兩拳地放手惡鬥。
在街道兩旁,另外還對峙著數十健騎,街右的,是以五名身軀魁偉,長相威猛的黑衣大漢為首的十餘黑衣漢子。
街左的,則是十餘騎錦袍漢子,個個長相猙獰,眉宇間,透現著濃重的剽悍凶狠之色。
這兩方人馬,一方面屏息凝神,注視著街中央那兩人兩騎的交鋒,另一方面則互相怒目而視,摩拳擦掌,躍躍欲動。
街中央那來往纏搏的兩人兩騎中,那匹毛色雪白,配備華貴、氣派的神駿高頭健馬上,坐著的是個玉面朱唇,俊美異常的白裘美少年,他,顧盼之間,嬌寵流露,十足地豪門大少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