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放好火盆,搓搓手,笑道:“是我爹怕相公耐不住寒,大年下沒人住店,也沒燒炕,所以命我給相公送了個火盆來,這兒有炭,用完了,相公只管招乎,我隨時再送來。”說著,雙雙告退出門。
書生送至門邊,感激地道:“老掌櫃真是太周到了,麻煩替我謝了。”
中年漢子連稱應該,並道不敢,躬了躬腰,他剛要轉身,書生忽又說道:“大順哥,我請問—聲,往天橋怎麼走?”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一怔,道:“怎麼,相公要到天橋走走?”
書生道:“閒著也是閒著,大年初一,天橋必然比平日裡更熱鬧,我想去逛逛,看看熱鬧,只不知怎麼走法?”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忙道:“相公說得是,打從今兒個起,天橋那邊一直要熱鬧到燈節,到正月十五元宵鬧過花燈後才恢復平常,您相公既有意要去逛逛,瞧瞧熱鬧,我稟知我爹一聲陪您去。”
書生道:“不敢勞動大順哥,我另外還有事兒,你只要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
他這麼一說,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倒不好再說同去了,略一遲疑,道:“天橋不遠,就在這附近的,您相公只須順著南大街一直往西走就可看到!”
書生笑道:“原來就在這附近,我小時候雖然住在北京,可一直……沒出過門,所以,北京城這些個熱鬧的地方,我是一處也沒去過,好,大順哥,謝謝你了。”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謙遜了兩句,躬身而去。
書生也轉身回到房中,自枕頭下取出那根玉簫,然後掩上房門,緩步向前面大門行來。
在櫃檯外面,又碰見了老掌櫃的,又跟老掌櫃的談了幾句,這才走出店門。書生出了悅來客棧,剛踏上南大街,由對面一處屋簷下站起個凍得直發抖的要飯化子,要飯化子一手拖著打狗棒一手端著破碗,抖著兩條腿,沿著屋簷下也往西行去。
書生瀟灑邁步,背著手,一直往西走,可是他過了正陽門前那條大街後,他不再往西走,忽然轉向北,折入一條胡同內。
看來他並不是要去天橋,天橋在西南方,他怎麼不住西南反折向了北,而且是拐進了一條胡同裡去呢?
所謂要到天橋逛逛之語,那想必是託詞。
那沒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書生行跡本就神秘,他有秘密,該不算稀奇。
可是,怪的是,他這兒一拐入胡同口,那名一手拖著打狗棒,一手拿著破碗的要飯化子,也低頭折進了胡同。
敢情這還真巧!
書生,他似乎沒有留意,本來是,路是人走的,你可以走,人家自也可以走的,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書生一進胡同,步履突然加疾,走沒多遠,一轉彎便又拐入西面一條支胡同內。
這下要飯化子可急了,他不冷了,兩條腿也不抖了,步履一緊,飛快跟了上去,一頭也鑽進了靠西那條支胡同。
但,當他轉入這條支胡同後,他立即怔住了。
這條胡同筆直,直通西城,毫無拐彎之處。
而且,要飯化子平日沿街乞討,北京城裡,他那是熟得不能再熟,明知道這地方已沒有別的分支胡同,更沒有可資藏身所在。
可是,就在這一前一後,不過轉眼工夫內,前面胡同內寂靜、空蕩,哪裡還有書生的人影兒?
定過神來,要飯化子喃喃—句:“今天栽了。”剛要繼續往前邁步。
驀地裡,背後伸來一隻手,輕輕地拍上他的肩頭:“閣下敢是要找我了?我在這兒!”
要飯化子差點兒沒嚇丟了魂兒,身形機伶一顫,腳下一用勁,脫弩之矢般向前猛竄而出,一下掠出去丈餘。
丈餘外他霍然轉身,天!那書生滿面含笑地就站在眼前,他臉色一變,尚未說話。
書生已然笑道:“人言北京城臥虎藏龍,奇才輩出,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閣下好俊的身法,好靈的反應。”
要飯化子臉一紅,立即裝糊塗,他瞪著眼道:“您相公這是……”
書生笑道:“怎麼閣下反客為主,倒問起我來了,我正要請教,打從我一出客棧,閣下便跟定了我來,究竟為了什麼?”
原來他並不糊塗,早知道了!
要飯化子那張髒臉,又復一紅,道:“您相公這是說笑話,路是人走的,要飯化子兩條腿,一張嘴巴,沿街乞討,吃遍十方,哪兒不能走?怎麼說是……”
書生沒答理,截口說道:“若說是求我施捨嘛,要飯化子人人眼睛雪亮,閣下該看得出,我不比你閣下強到哪兒去,只差沒逢人便伸手,若說是閣下見我文弱可欺,還打算在我身上打什麼算盤嘛,我這一身,也榨不出點油水來,天下丐幫裡,也似乎不該有這種攔路洗劫的人,若說是我行跡可疑嘛,我大不了是個落泊潦倒,無家可歸的讀書文人,那似乎也稱不上行蹤可疑,若說有什麼恩怨嘛,我跟貴幫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沒得罪過貴幫任何人,所以,我實在想不通閣下跟定我,是什麼意思,閣下可否明告?”
要飯化子頗稱犀利的一付口舌,在書生面前,簡直成了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對手,既然裝了,他打算索性裝到底,道:“相公誤會了,我適才說過,那……”
“那今天栽了之語何解?”
書生突然一笑道:“閣下,天下丐幫裡不該有畏畏縮縮的人,似閣下這種敢做而不敢當的作風,只怕會有損火眼狻猊郝獅子的英名!”
要飯化子臉色—變,目中盡射詫異,道:“相公認得本幫北京分舵郝舵主?”
書生淡淡笑道:“久仰,卻一向無緣拜識。”
要飯化子略一猶豫,毅然說道:“相公說得是,敢做不敢當,畏畏縮縮,那不但有損舵主的英名,且有損本幫的威譽,再不承認,那顯得小氣。”
書生道:“那麼,閣下跟蹤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現在可以說了吧?”
要飯化子未答,目光緊緊凝注,反問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眼裡也揉不進一粒砂子,你相公可是近年來崛起江湖,武林人稱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
書生目中異采一閃,揚眉笑道:“閣下,好眼力,我也不敢示人小氣,雪衣玉龍,那是武林朋友們的抬愛,碧血丹心,那是我自己加的,我叫朱漢民。”
要飯化子說道:“那就沒有錯了,閣下一向行道江南武林,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遠來北方,且上北京?”
“怎麼?”朱漢民笑道:“難不行行道於南七省的人,就只許在南七省活動,不許到北六省來,更不許來北京?”
要飯化子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彼此皆武林同道,北京分舵又忝為地主,倘若你閣下有什麼困難之處需要幫忙……”
朱漢民忙拱手笑道:“那我倒要謝謝閣下了,無事不敢北來,也犯不著千里迢迢,長途跋涉,我確有點困難,只怕貴分舵幫不上忙!”
要飯化子雙眉微挑,道:“閣下只管說,北京分舵固然自知能力有限,卻願竭盡綿薄!”
朱漢民道:“貴分舵大義令人感佩,我再謝了,我想進紫禁城找位當朝親貴攀攀交情,貴分舵肯幫忙麼?”
要飯化子臉色一變,道:“敝分舵一片誠懇,閣下奈何出言相戲?”
朱漢民道:“我字字由衷,句句發自肺腑,十足地實在真話。”
要飯化子臉色再變,冷冷說道:“抱歉得很,這種事敝分舵愛莫能助,幫不上忙。”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閣下適才不是說……”
要飯化子冷冷截口說道:“適才是適才,如今是如今,彼此雖同屬武林中人,但道不同不相為謀,閣下倘若有意高攀滿清親貴以作進身之階,憑閣下這人品,所學,還不算難事,正陽門就在左近,閣下自己闖去,何必求助於他人?”話落,轉身就走。
朱漢民大急,忙叫道:“閣下,閣下,請慢行一步,我……”
要飯化子霍然轉頭相向,臉上是一片鄙夷不屑神色,道:“你怎麼?你令人心寒,令人齒冷!”冷哼一聲,“呸”地一聲,向路旁吐了一口唾沫,掉頭不顧而去。
望著那要飯化子漸去漸遠的身影,朱漢民那張冠玉般俊面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絲神秘笑意,轉身行出胡同。
天下有些事兒很怪,往往不來便罷,一來便是接二連三,接踵而至,令人有應接不暇之感。
朱漢民轉出胡同,剛踏上正陽門前那條大街。
驀地裡,急促蹄聲響起,三騎快馬由永定門方向疾馳而來。馬是罕見的蒙古種高頭駿馬,鞍上的人兒卻是三名絕色少女,一前二後,前面那匹毛色雪白的高頭健馬上的那位,豔若桃李,姿壓塵寰,一張吹彈欲破的嬌靨,耐不住那砭骨寒風,凍得有點發白,但白裡仍透著嬌紅。
她那無限美好的嬌軀上,裹著—襲雪白狐裘,粉首上高高地挽著—簇雲髻,欺雪賽霜的玉手裡,還拿著一根馬鞭,美目圓睜,柳眉高挑,那模樣兒透著幾分刁蠻,也透著幾分高傲,更帶著幾分不知天高地厚,養尊處憂慣了的任性。
後面兩名,似是婢女模樣,姿色雖然也是人間少見,但比之前面那位人兒,那只有黯然失色,不知又遜了多少。
她兩個各人一身黑裘,馬也是通體漆黑,不帶一根雜毛,鞍旁掛著兩隻雕弓,箭囊裡還裝著幾枝雕翎,馬後,更懸掛著幾隻山獐野兔雉雞之類的飛禽走獸。
顯然,這是不知去哪兒狩獵方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