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白衣人
石棺內。
崔望一進石棺,就察覺到這是個人爲開闢出的异空間。空間規則不算完善, 但奇异的是, 架構很完整, 他指尖放出一道劍意, 呼嘯著衝向前方——
水簾幕隻蕩漾開一片水波,却紋絲未動。
「厲害。」
老祖宗鼓掌,「此等空間造詣, 小望望,你確定自己能抵得過?」
崔望未答。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水簾幕——
老祖宗冷哼了一聲,自方才解了蠱, 他這重孫孫就一直這副鳥樣。
「老祖宗我知道,你自己沒把握,要有把握,你才不會解蠱,對不對?」
良久,崔望才道:
「……是。」
「往前一步, 便是入魔,小望望,心思莫要放得這般深。」老祖宗提醒他,「心魔難解, 錯一步,便是道毀人滅,想當年……」
「奔雷仙君也是這般毀了的?」
崔望突然接話。
「你提他作甚?那就是個不爭氣的,一時想茬了!」
老祖宗擺擺手, 「不提旁的,你進這石棺,可是有想法了。」
「是有一些。」
崔望只覺得,身上與生俱來、伴他良久的某樣東西,確實在一點點流失,且速度越來越快——
可用魂識,又察覺不出什麽東西來。
袖間鴻羽流光劍劍尖在不斷震顫,轟鳴示警。
「有想法,那就快行動啊。」
老祖宗急得團團轉,這當口,却見重孫孫竟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交握於腹前,躺得筆直筆直——
真跟那些死了、躺棺材裡接受子孫後代香火的死屍似的。
「真他媽皇帝不急太監急,呸呸,老子才不是太監,老子可是錚錚鐵骨的男人!」
老祖宗駡了會,不見人搭理,只能蹲在魂識海裡一下一下地用手舀水玩。
未過十幾息——
方才還毫無動靜的崔望却突然睜開眼睛,他雙手往外一探一握:
「抓住你了。」
老祖宗死瞪眼都沒瞧出他抓住什麽,正要問,却見重孫孫足間一踢棺材蓋子,人已經電射向水簾幕。
似穿過一層薄膜,人已經落到了另一處。
這一處,絕了鳥語花香,滅了藍天綠地,天地間只剩下一片血茫茫。
微微的腥臭鑽入人的鼻子。
這絕不是一個叫人愉快的地方,到處都充滿了不詳和壓抑。
「妙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進石棺,是想直接與那老不死接觸?不得不說,小子,你有點剛啊。」
老祖宗贊了一句,「不過,你打不過那老不死。」
他遺憾地嘆道。
崔望頭也不回,淩空往前踏了一步:
「打不過,也得打。」
「劍修就是這點不好,寧折不彎,都喜歡『砰砰砰』硬剛,退一步海闊天空懂不懂?」
「不懂。」
崔望話落的當下,淩空的雙脚似是找到方向,一步、兩步,三步——
他停住了脚步。
老祖宗驚叫一聲:
「當真是那個賊老頭!」
前方血霧濃得幾乎化爲實質,却唯獨在正中央空出一個圈兒,血霧一下一下地往正中圈內蜂涌,其勢如濁浪排空。
而圈內,一片空雪茫茫處,一棵歪脖子老樹,一張圓桌,一壺清酒,還有一位……白衣。
白衣酌酒,清雅出塵。
「未曾想,竟是故人來。孩兒們,讓開一條路。」
血霧不情願地涌動著,可到底還是往兩邊擠擠挨挨,讓出了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小道。
這道一直通向崔望的脚底。
「喲,還有位小客人。」
「莫上,這厮慣會裝模作樣、給人挖坑!」
老祖宗憤憤不平。
崔望一握劍柄,抬脚上了小道。
「奔雷,這麽多年,你還是小孩子脾氣。」白衣慢悠悠道,「還不及小客人穩重。」
崔望站到了桌前。
近一些,才發覺這人額心有道米粒大小的疤。疤痕形似一輪彎月,落在那張清雅出塵的臉上,反倒顯得他一雙眼睛溫柔似水。
「坐。」
白衣拎起酒壺,將對面的酒盞斟滿。
崔望目光落到那酒盞上,一對兒青玉杯,白衣手上是龍杯,而他身前是鳳盞。
明顯是女人喜歡用的東西。
「本來,這是本君準備用來喝合巹酒的。這青葉紅,埋了許多許多年,開封時,連十里外的蜂兒都醉了。可惜、可惜了……」
他聲音裡滿是悵然。
「這裡沒有蜜蜂。」
崔望道,「你,離不開這裡」。
「喲?這都被你發現了?小娃娃很敏銳啊。」白衣彎起眼睛笑了笑,「長夜漫漫,這地方,待了萬萬年,難得見人,倒叫人開心。小娃娃,可否陪本君手談一局?」
「我來一戰。」
「你們年輕人啊……。」
白衣搖搖頭,白如雪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倒讓他有股聖潔之感。
他給自己斟了杯酒,「就是火氣重,太過焦躁,可不是什麽好事。」
「這狗東西在拖延時間——」老祖宗突然道,「小望望,快快,拔劍砍他。」
「奔雷,多年不見,不如你也出來,與本君喝杯水酒叙一叙?」
白衣伸手一招,原來在崔望魂海裡叨逼叨個不停的老祖宗一下子滾了出來。
小小的魂識光魄一暴露在外,便縮成了手掌大一團:
「草!格老子的!」
他駡。
崔望神情一凜,出手如電,迅速將老祖宗撈了回去,重新往魂識一拍,還加了道鎖。
「手脚很快嘛。」
白衣眉毛微挑,顯然對崔望能從他手裡搶東西感到驚訝,「不愧是本君在天寓中看到的人物,未來的——」
他頓了頓,舉杯:「——無情道主。」
崔望却不耐再說,提劍一下斬了過去。
浮浪層叠,和著無匹的劍芒往圓桌上落,白衣動也未動,「轟隆隆——」
一陣漣漪蕩開,白衣與圓桌一動未動。
崔望却被爆開的氣浪掀出了三丈之遙。
這在過去,簡直是前所未有。
崔望一下子攥緊了劍柄,劍柄處的白流蘇輕輕蹭過他的手掌。
焦躁奇异地被撫平了。
白衣搖頭喟嘆:
「現在的年輕人,太心急了啊……」
「說起來,你該感謝本君才是。」
他慢悠悠地看向一旁的歪脖子樹。
奇特的是,這棵歪脖子樹從樹杈、樹幹,到焦枯的弧度,都與凡間界梅園那棵連接兩界的雷擊木一模樣。
「若不是本君當日點化,你豈能有今日的情緣?」
崔望心咚得跳了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虎口握緊又伸開,握緊,又一劍斬落。
一陣更大的氣流爆開,將他幾乎一下子彈到血霧的邊緣。
「不敢聽?」
白衣支著下巴,「小娃娃,你當真以爲,你那位心上人是通明之人?不過是本君送她一場夢……只是本君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女娃娃比本君想的,還要有本事,竟然撬動了你這顆萬年鐵石心。」
「無情道主,若有了心,可怎生是好?」
「放你娘個屁!」
老祖宗暴跳如雷,看魂識海內翻起驚濤駭浪,忙不迭安慰道,「小望望,小望望,冷靜,冷靜,莫要聽這老賊禿的,他以前就愛賣這些關子,專門哄那些傻子的!」
崔望目光沉沉。
白衣好整以暇:
「何必自欺欺人,想知道你那心上人夢裡有什麽麽?有你。」
「……她是不是告訴你,她不知你會在那棵樹上,在尚不知你身份、隻你在梅園曲池救她時,便心慕上了你?不、不,她一早便知,那是你。」
「雷擊木下一場好戲,讓你注意到她,曲池英雄救美,讓她順利靠近你;石舫一舞,讓她順利跟著你入了須臾之地;啊,還有什麽,還有那鶏血石簪……這些,通通都是計謀。你那心上人,不過是搭上你這駕車,從此青雲直上,她對你,從頭到尾都是算計……」
崔望指甲掐入掌心,却感覺不到疼痛。
血一滴滴落入地板,濺起了一汪血泊。
白衣瞥了一眼地面,搖頭:
「其實……你心裡早便察覺不對勁了,對也不對?小夥子,自欺欺人,可不好。」
「……夢?」
崔望從牙縫裡擠出來,「什麽夢?」
「本君將你之經歷,灌輸成册,置入那女娃娃腦中,一旦時機成熟,她便自明。她看到了你的輝煌,又怎甘於成爲地上的爬蟲?一個心計這般深沉的女子,你又如何相信,區區一個英雄救美,就能打動她鐵石般的心?」
「……閉嘴。」
崔望咬牙道,「你閉嘴。」
「小望望,莫要受了蠱惑!」
老祖宗在旁呐喊。
可似乎無用了。
道心本便不固,此時,所有的衝擊、疑慮,以摧古拉朽之勢,衝碎了那顆勉强粘粘合合在一塊的道心。
崔望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身體却在崩毀。一絲一絲、化成霧氣。
她騙他。
她總騙他。
她從頭到尾,都不愛他。
「小望望!」
老祖宗急得從魂識海裡跳出來。
白衣朝他舉杯:
「老友,喝一杯!」
「滾你媽個蛋!老子當年眼睛瞎,才跟你稱兄道弟!」老祖宗也顧不得魂魄飄於外,有散軼的迹象,不住地在崔望面前蹦躂。
反倒是白衣伸指,替他捏了下,悠悠道:
「咱們那一輩,死的死,都走了啊,也只剩下咱們了……」
老祖宗那散軼的魂魄被捏實了。
「呸!活該你孤家寡人沒人要!活著水性楊花,死也不肯死得安生,非要來禍害後輩!」
白衣眉眼溫柔:
「你這等幸運之人,如何知道,我們這些斷命之人的痛苦。」
「時時刻刻,如履薄冰,老天爺從頭到尾,都不曾厚待過我,我又何必顧惜它?」
「歪理邪說,我們就害你了?水湄被你害得不够慘?她可是我們當中天資最好的一個,若不是你,早在天上快快樂樂當神仙了!」
「本君就知道,你暗戀她。」
「暗戀個鳥!老子要喜歡誰,自己就會轟轟烈烈地追。」
白衣對這等對話,竟然半點不惱,他撥開老祖宗,看向快要完全霧化的崔望:
「……本君發覺,這氣運太好,也未必是什麽好事。一個個都耽於情愛,這結局……也甚是無趣。大太陽底下,無新事啊。」
「真真叫人失望。」
白衣嘆聲剛落,便「咦」了一聲。
但見方才還在飛速霧化的崔望,竟然又一點點重聚起來。
且每重聚一次,實力便似凝實一分。
脚。
手。
身體。
頭。
白衣幷未阻止。
他眸中异色連閃:
「不,還是有些新鮮事的……」
「借助大日仙府力量,重聚道心,五行形意球在心,可這次凝聚的道心……」
白衣不打算打斷。
他活得太久太久了,難得有些新鮮事,便興奮得跟孩子似的:
「奔雷,你看看,這都什麽?」
崔望墨發狂舞,元息節節升高,妙法境、無相境,直到……
還虛境。
一路到還虛境大圓滿。
「是什麽?什麽道心?」
白衣快活得像個孩子。
「你心上人她騙你,不愛你,莫非是你無情道碎後重聚,有情轉至無情,更無情?」
崔望睜開了眼睛。
眸中隱有風雷閃動:
「與你何干?」
老祖宗倏地衝到他魂識裡。
「小望望,老祖宗我以爲你死定了,」他嚎啕大哭,眼睛骨碌碌轉,立馬又話鋒一轉,「所以,你到底——啥情况?」
「莫非是大徹大悟,成和尚道了?」
「不,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麽了?」
「她不愛我。」
「所以呢?」
「我愛她便是了。」
「特麽煞筆麽?人不愛你,你還非得巴著?」
老祖宗反倒替重孫孫委屈,「小望望,咱放弃,啊?」
「老祖宗——」
崔望眉目淡淡,「這世間至難之事,莫過於兩情相悅。」
相愛,是很難的。
老祖宗突然安靜下來。
半晌才喃喃自語:
「莫不是……至情道?」
此道,亦是先天道,只是迄今爲止,不曾有人走過。
生而爲人,便注定了雜念叢生,先愛己、再愛人,至情至性者,寥寥無幾。
「我不懂什麽道,從心罷了。」
「哈哈哈哈,當真是三千界第一大情種!」白衣在外撫掌而笑,「本君從未想到,未來的無情道主,竟然、竟然是個情種!」
「本君這顆棋,妙啊。」
白衣頓了頓,「在本君吸淨你氣運前,再替你上一課,世間至剛至硬、無堅不摧的,是無情。」
「有情,便有了軟肋。」
他拈指一笑,幾乎在須臾間,七殺出現在了眼前。
而鄭菀的脖子,又一次落到了七殺的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