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大典(三)
「吉時已到!開門!」
鄭家小院的門「吱呀」一聲,從內打開了。
長街兩旁的衆修士不約而同地揖首喝道:「恭喜仙君喜得良緣!大喜!」
「大喜」二字傳出老遠, 崔望一拽繮繩, 掀袍從獨角獸上落了下來。
身後無數白衣弟子也同時落地, 他們仗劍劃一, 高喝:
「恭賀仙君大喜!」
年輕人喊得氣勢磅礴、聲震五岳,傳到閨房內,引得王氏一笑:
「看來這未來女婿請了不少人來。」
言語中似也對這未來女婿極之滿意。
凡間界娶親, 不論世家還是平民,都講究「大場面」,場面越大, 便代表對女方越重視。
鄭菀魂識早看到了外邊兒的情况,崔望大約是將他們門派所有長得過去的年輕劍修都領了過來,一眼看去,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都排不完。
不禁莞爾:
「也算難爲他了。」
「是啊,這般清冷的性子,却忙前忙後將婚禮上的瑣碎事全給包圓了, 沒捨得讓你動一根手指頭,想當年你阿耶也做不到這樣。」
王氏感慨。
鄭菀伸出一根手指頭,笑嘻嘻道:
「誰說的?嫁衣可是我自己做的。」
「行了,當阿娘不知道你?」
王氏一拍她肩, 「當初你才起了個頭,剪了兩刀,突然間說要突破了,跑去一閉關便是大半個月, 這嫁衣啊——還是女婿做的,瞧瞧,這綉樣,鳳凰於飛、栩栩如生,阿娘啊,就沒想到那拿劍的手,竟然還能綉花,還綉得那樣好。」
鄭菀第一次聽,連忙搖頭:
「那不可能,崔望至多畫個綉樣,他都是將衣裳給綉娘鋪子綉的。」
「怎不可能?」
王氏眸光柔軟,「他還尋我問了幾次針法,手指上刺了好些個針孔……阿娘問他,爲何要花這功夫,他說,婚禮一生只有一次,嫁衣,也是一生只有一件。既然你沒法做,那便他來。」
「我那未來女婿啊,嘴笨,」王氏感慨,「阿娘估摸著,他大約是想說,希望你以後想起這個婚禮來,不會覺得有一絲遺憾。」
嫁衣,歷來是新嫁娘親自綉,它代表著對未來的濃濃期許,連貧家女都知道,要親自綉一件紅衣裳嫁人;更別提講究些的世家——讓綉娘做的,到底隔了一層。
鄭菀看著鏡中的紅嫁衣,對襟海棠盤扣,肩部綉了鳳凰於飛圖,細小的流蘇將整個嫁衣都點綴得靈動而娟美。
這是一件即使放到成衣鋪,也絲毫不遜色的嫁衣。
她眼眶微濕,笑駡了聲:
「呆子。」
院外李司意略欠身一步,跟在崔望身後進院子,聽聞此言,忍不住笑:
「師弟,沒想到,你竟然還會刺綉?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
「不過什麽?」
崔望朝院內站首位的鄭齋拱了拱手,畢恭畢敬地站著,叫了聲「岳丈」。
「不過你離微仙君已是還虛境,一身的鋼筋鐵骨,十指被針戳個洞,捏個訣便愈合了,怎還留著針孔去見未來丈母娘?」
崔望頭也不回:
「忘了。」
「哦——」李司意拉長聲音,「忘了啊?」
「自然是忘了。」
崔望淡淡瞥他一眼,「看來師兄近來練劍頗有心得,打算與師弟我切磋一二。」
李司意被他話中威脅之意唬了一大跳,與他師弟切磋固然進步飛快,可那日子,也委實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忙不迭擺手:
「行了行了,我閉嘴、我閉嘴,咱不提這個話題。」
崔望這才滿意了。
那邊鄭齋也滿意地看著進門來的一衆人,確切地說,是爲首那位穿著大紅新郎袍的男人。
這是個連骨相都極之好看的年輕人,寬肩窄腰長腿,臉不必說,雖比自己年輕時候差上一些,却也足够傲視群雄。
最關鍵的是,人家簡直疼自家乖囡疼到了骨子裡。
他可從沒見過,哪一個郎君肯親自爲新嫁娘寫滿庭院的紅宣小詩,也沒見過哪位郎君肯爲新嫁娘制衣,更沒見過哪位郎君會因爲鳳冠上的東珠不够完滿,而親下滄海撈珠。
這幾個月裡,崔望的表現完全顛覆了鄭齋從前的臆測。
他像是漸融的冰山,看著冷冰冰,觸之却另有一番滋味——這人在笨拙地向他和琅琅示好,而這一切變化,只因爲他鄭齋的女兒。
世間難得,不是低位向高位匍匐,而是高位因愛屋及烏,向低位屈就。
不過,雖說滿意,接下來的程序,却不得不過。
鄭齋一拍手:
「殺威棒!」
身後涌出一群修士,男男女女都有,他們提著棍棒,攔在了通往中庭的道路。
青霜揚起聲:
「仙君,對不住了!」
玄蒼界人人受惠於離微仙君公開仙卷的舉動,可他們玉清門是盡歡真君的娘家人,自然要幫著殺一殺新郎官的威風——
這可是盡歡真君阿耶的原話。
最關鍵的是,平日裡高高在上的玄蒼界第一人如今便站在面前,他們能有提棍還不會被記恨的機會,隻此一次。
「抄傢伙,上!」
玉清門師兄弟們一哄而上,提棍亂打。
歸墟門白衣弟子早先得了囑咐,知道這「殺威棒」只能逃,不能回擊,只能狼狽奔逃。
青霜提著棍子打得興奮,見面前杵著一動大紅寬袍,下意識便一棍掄了上去——
「不好!」
青霜下意識要收,誰知那棍子竟然打了個實,重重砸在了離微仙君的背上。
青霜臉都嚇白了,他、他居然打到了離微仙君!離微仙君還一點要躲的意思都沒有……
其他人也被這一幕嚇到了,尤其玉清門人,提著「殺威棒」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這時,一道紅色身影驀地從裡院落到了人群中央。
鄭菀一身鳳冠霞帔,紅得煊赫又熱烈,一把團扇半遮住臉,只露出一雙曼妙瀲灩的眼睛:
「崔望,你要不要緊?」
崔望一下子彎了眼眸。
如冰雪漸融,春光乍泄,刺得在場衆人挪開視綫,又忍不住偷偷一瞥再瞥。
「不要緊。」
他道。
這一幕,叫鄭齋吃味了。
立馬就看這千好萬好的女婿不順眼了,他開始趕人:
「菀菀,你瞎凑什麽熱鬧?流程還沒過呢。殺威棒完,還有催妝詩,催妝詩完,還有却扇詩,你給我進去!」
鄭菀搖頭,隻作不肯:
「阿耶,殺威棒也打了,女兒人在這、妝也扮完了,莫不如直接作却扇詩。」
鄭齋:「……」
古人說的沒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啊。
「行,既然閨女都這般說了,阿耶也不便作那惡人。」鄭齋捋了捋鬍子,慈藹一笑,「古有曹植七步成詩,賢婿你可是仙人,自然不能比那□□凡胎的差。」
「不若——限定七步,一步一成詩,如何?」
李司意:……
他瞥了眼小師弟,據聞那挂滿了歸墟門的紅宣小詩都是小師弟親自所作,可那些也不知徒徒耗費了多少工夫,興許早在幾年前,便開始積累起了?
而這一步一成詩,難度未免太大了——
小師弟聰明是聰明,可也沒正兒八經地去學文啊。
「老丈人,老丈人——」在崔望瞥來的視綫裡,李司意梗著脖子道,「咱都是練劍的糙漢,隻練劍,不吟詩,不若您讓我小師弟來爲你舞一次劍?」
「劍爲道,不以娛人。」
鄭齋還未說話,崔望便硬邦邦地否定了。
鄭齋幷未著惱,相反,他更喜歡這樣有原則、有堅守的年輕人。
他擺擺手:
「那便換一換——」
「不必換,」崔望聲音淡淡,「便這樣吧。」
他看著鄭菀,她便站在他身前,團扇半掩芙蓉面,露出的一截肌膚晶瑩似雪,沁紅耳鐺在耳畔一蕩,一蕩。
崔望一步踏了出去。
「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
今日幸爲秦晋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二步: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靜台。
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裡一枝開。」
清風颯颯,男子著一身熱烈的緋紅袍,却依然如朗月清輝,他一步一成詩,漸漸朝那女紅妝靠近。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台前別作春。
不須滿面渾裝卸——」
第七步,止。
崔望垂目看著鄭菀,一字一句道,「——留著雙眉待畫人。」
鄭菀的團扇落了下去。
露出一張比芙蓉更嬌、比牡丹更艶,窮盡世間一切詩歌、所有筆墨,都難以描畫的臉容。
兩人視綫相接,似乎不約而同地想起,在凡間須臾之地時,他第一次替她描眉時的場景。
世界兜兜轉轉了好大一個圈,最後,似乎回到了原點,可又不是原點。
鄭菀眉眼彎彎:
「你便是崔望?」
崔望想起了長大後的第一次見面。大雪紛飛,她瑟瑟跪於青石地,他問她,「你便是鄭菀?」
「是,我是崔望,好巧,鄭菀。」
我,崔氏望郎,願與鄭氏菀娘,結白首之約,從此後,恩愛不相疑。
我,鄭氏菀娘,願與崔氏望郎,結白首之約,從此後,恩愛不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