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辭耶娘
「罷了。」
鄭菀踢踢踏踏走到窗邊, 魂識過處,小橋流水、翹脚飛檐,阿耶阿娘早已起了床,手牽手在林中散步。
崔望替她在這玄蒼界,在獨屬他的山峰上,造了一座舊時夢。
其實, 凡間界生活她幷不如何懷念, 比起現在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自在, 凡間囿於一地的日子幷不十分值得懷念。可偶爾,當她在某些時候與玄蒼界格格不入時, 那升起的一點點極淡極淡的悵然與懷念,也不可避免。
「崔望原也沒說錯, 大日仙宗本便是爲妙法境修士準備,我留在這兒照顧阿耶阿娘也好。」
「蠢貨!」
燼婆婆突然發怒,「你修煉,難道只是爲了當一個有些本事的金絲雀, 任由男子捧在手心、關在籠裡?!你阿耶難道不曾告訴你,若要將一人養廢, 只需將她圈在溫暖的屋捨之內,衣物奉上、食水呈來,叫她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知道。」
「既知道,爲何還甘願做一隻金絲雀?長此以往,你還如何做個修士?」燼婆婆憤然,「我輩修士, 與天爭,與地鬥,時刻磨煉意志,讓自己如尖刀般鋒銳,緣何你軟綿綿一團——」
「——婆婆這話不對。」
鄭菀悠悠道,「你從前說,修道從心,我不喜歡冷硬鋼刀,隻喜歡軟綿綿一團,有錯?」
婆婆窒了窒,無話可說。
而鄭菀則塔拉著鞋子重新往塌上一躺,才套好的皂靴「啪嗒」一聲落了地,她拉起薄衾,翻了個身,聲音沙啞未褪:
「婆婆,我再睡會,昨夭折騰得太晚。」
「……」
「隨你。」
燼婆婆悻悻地道。
鄭菀闔上了眼。
這一回,她又糊裡糊塗地做起了夢。
夢中霧靄沉沉,一片模糊。
她像是一具游魂,飄蕩在滿是斷壁殘垣的廢墟裡。
廢墟裡,躺了一地的屍身。
天鶴,井宿,常嫵,書禦,鹿厭……
他們都死了。
有些眼睛還睜著,有些却已經半截埋在了土裡。
空氣中飄蕩著濃重的血腥味。
鄭菀飄啊飄,她在夢中不住地翻找,她飄過土丘、跨過殘垣,却怎麽也找不見那人,最後,在一具華麗的石棺裡,找到了。
石棺坐落於一座圓形高臺之上,其下三層石階,高臺上金色絲綫錯亂紛雜,像羅織成的一張大網,將整個石棺網住。
半開的棺內,崔望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他雙手交握在腹前,全身幾乎都泡在了血水裡。
鄭菀從未見過那般多的血,血流成了河,河水將白袍染成了艶艶的海棠紅,他玉白的耳垂半浸在血水裡,連薄冰似的臉,也濺上了點點血污。
他無知無覺地躺著,雙目緊闔,再不會睜眼喚她一聲「菀菀」,再不會用溫柔的眼神看她,再不會替她梳一次頭、染一次指甲。
鄭菀的魂識海又痛了。
一塊塊金磚發著刺眼的光,不住地往下砸,砸得她涕泪直流,痛不欲生:
日月逆轉,妄者竊天!
日月逆轉,妄者竊天!!
日月逆轉,妄者竊天!!!
鄭菀一個吃痛,坐了起來。
擁著被子,環顧左右,枕畔空無一人,思緒仿佛還徘徊在那個可怕的夢裡:
「崔望……」
「怎麽,做噩夢了?瞧你這汗。」
鄭菀坐了會,才鎮定下來。
滴漏已走到卯時三刻,比之前烈了一倍有餘的陽光照進來,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完全恢復了清明。
掀被下床,利落地系好兜兒,套上中衣、法袍,長髮綰成一束,似乎在她下定某個决心時,魂識海中的金磚便消失了。
「你——」
「婆婆,我要去大日仙宗。」鄭菀對鏡將最後一絲亂飛的鬢髮抿好,「就現在。」
燼婆婆奇怪,方才她還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怎麽睡一覺便改了主意?
「爲何改了主意?」
鄭菀跨出房門時往外看了看,青山綠水,亭臺樓閣,崔望以一己之力爲她造出了這麽一個桃源地。
「婆婆不是說,被嬌養著的金絲雀,只會淪爲廢物麽。」
她頓了頓,「可菀菀却覺得,因爲一直被嬌養著、被保護著,才會生出無窮的勇氣,因爲溫暖,不想失去——」
「——我要去大日仙宗。」
燼婆婆不作聲了。
有時候,這丫頭嘴裡蹦出來的話,聽起又氣人又古怪又奇葩,可偏偏讓人覺得,還是有那麽點兒道理的。
鄭菀出峰前,先去放伏羲陣盤的地方看了看。
上百顆上階元石在陣盤節點閃爍,不眠不休地工作著。
十來個拳頭大小的木傀儡揮舞著小爪子,沿著既行軌道爬來爬去,一旦哪個節點的元石不閃了,立刻就從旁邊一堆元石裡取出一顆安裝上去。
粗粗數去,那堆元石足够用上三個多月——
如果沒有妙法境修士擅闖大陣的話。
鄭菀嘴角抿了抿:崔望,總還是想的那般周到。
不過爲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又多取了兩百顆上階元石堆上去:定親後,她就一躍成爲玄蒼界少有的豪富了。
兩百塊上階元石,小毛毛雨。
鄭菀檢查完陣盤,又去了湖邊小築,阿耶阿娘已經吃完早食在湖邊垂釣,見她來,幷不詫异。
鄭齋頭也不回:
「他走了?」
幾人都知道,崔望是要去一個危險之地探險的。
「恩,走了。」
鄭菀醞釀著說辭,正打算與他們說,她也想出去一趟時,阿娘一臉了然地站起:「菀菀也想跟著去?」
「恩。」
鄭菀點了點頭,「想。」
「想便去。」王氏溫柔地替她將吹到額前的一綹髮絲別到耳後,「阿耶阿娘在這兒很安全,而且還有山山陪著。」
鄭齋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
「行事多思量,莫要莽撞。不過,主意既定,就不要瞻前顧後了。」
他往前甩了下釣竿。
「是,女兒記住了。」
「去罷。」
鄭齋擺了擺手,在鄭菀走出一段距離後,才勉勉强强地道:「崔家這小子,不錯。」
「那是自然,女兒的眼光還有假?」
鄭菀不無得意地道。
「快走快走。」
鄭齋回頭看了眼,見女兒在幾句話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墨點子,沒好氣道,「女生外向。」
酸溜溜的口氣落入鄭菀耳裡,她勾了勾唇,收回魂識、使起冰隱術,速度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落到歸墟門守門弟子前時,幾成一道殘影。
「離微道君呢?」
守門弟子被她嚇了一大跳,等反應過來時,下意識低了頭:
「道君已走了大半個時辰。」
「大半個時辰?」
「是。」
守門弟子畢恭畢敬地答話。
這三個月以來,盡歡真君時不時地來歸墟躥門子,爲此,離微道君還特地領了她去執事堂,特事特辦地替她辦了張身份牌,供她自由進出。
道君都如此慎重,歸墟門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歸墟門有何人去了大日仙府?」
「天鶴道君、離微道君、重樸道君、明光道君……」
歸墟門一共去了五個。
與鄭菀在夢中看到的一樣。
她又給師尊發了條傳信符,師尊果然沒去。
鄭菀開始確信,這個夢,與她在凡間做過的一樣,它昭示著某種未來——
即使因修道,她已經不怎麽心悸了。
可夢境變了。
凡間界的那個夢裡,崔望是要做與天同壽、高高在上的無情道主的,可現下這個夢裡,他却孤零零地死在了一具石棺裡。
若一定要說何處不同——
那便只有她這隻不小心振動了翅膀、擾亂了命運的蝴蝶不同了。
他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鄭菀想,若他死了……
她想像不出來,只覺得未來像是一片荒蕪的乾涸的一眼看不到頭的沙漠。
「真君?」
守門弟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鄭菀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在歸墟門口站了好一會了。
她回望了一眼來處,心裡與阿耶阿娘道了聲歉,却還是義無反顧地轉身下山,去了風嫵城。
路上,她先是給李司意發了條傳信符,拜托他幫忙照看下阿耶阿娘;又給崔望發了傳音玉符,不出意料,那邊接不通。
大日仙宗位於玄蒼界以北,近北極冰川,却又實實在在不在玄蒼界。
它位於玄蒼界與其他三千界的空間交界之處,唯有特定的鑰匙方可打開,而得到這些鑰匙的修道者,稱「天選之人」。
其內珍稀無數,甚至還有修士得到過完整的上古仙門傳承,一躍成爲整個玄蒼界頂尖的大修士。
如歸墟門的明光道君,便是其中的幸運兒。他曾在大日仙宗得過一把赤炎劍,赤炎劍內附赤炎經,最後成就無相境後期。
而關於大日仙宗最神秘最離奇的傳說,便是大日仙宗內,存在著一座大日仙府,傳說誰能得大日仙府認可,掌控大日仙府的,便等同於掌控了登仙之門,可一步升仙。
鄭菀記得,原來那個夢中,崔望,是掌控了大日仙府的。
可夢境變了。
現實也確實變了。
鄭菀到了風嫵城,城主府外,有人在等她。
那人著黑色袈裟,赤足持鉢立於地,眉心四瓣紅蓮肆意舒展。
「浮生真君。」
鄭菀笑盈盈過去。
「阿彌陀佛。」
浮生拈起佛串,唱了句佛號,「沒想到,盡歡真君竟主動聯繫本君。」
「我有大日仙宗鑰匙,想請真君助我進去。」
浮生了然:
「真君欲瞞著離微?」
「是。」
鄭菀不瞞著他。
她若是這般大喇喇去了,恐怕還未靠近,便會被崔望阻了丟出去。
還不若拜托這位大和尚,混入他們天羅宗,等入了大日仙宗,崔望拿她沒辦法,自然不會再丟她。
至於浮生真君,看在山山的面子,必會幫這個忙。
「真君先斬後奏,就不怕離微道君生氣?」
「他只會氣一會兒。」
鄭菀比出了一個小拇指,嘴角一抿,露出兩隻小小的淘氣的笑渦。
浮生出神了一會,才微微屈身:
「真君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