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誰好看
說時容易, 做時難。
煉化過的鳳凰血要重新拔出,相當於拿把鐵刷子重新將鄭菀全身上下的血液筋骨涮一遍,再一點點地剝離——
當時的那一滴鳳凰血,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這個過程漫長而痛苦。
饒是鄭菀經歷過潤氺之精鍛造的疼痛,依然被浸血的鐵刷子的涮得瑟瑟發抖,團成一團。
她顫著唇仰頭問:
「還要多久?」
從她的角度, 只能看到崔望冷隽淩厲的下頷綫, 以及過分漂亮白淨的喉結。
「再忍一忍。」
頭頂傳來崔望清淡的嗓音, 偏冷的音質讓他聽起來過分冷靜。
他一手摟她在壞,一手置於她百會穴未離開, 極紫元力自上而下往她身體裡灌。
許是雙修過的關係,鄭菀的冰元力輕而易舉地接納了來自崔望的雷元力。
「一會便好。」
他道。
「你騙人。」
鄭菀睜著一雙泪眼指控, 「半個時辰前,你也這麽說。」
崔望摟著她的手有些緊:
「這回是真的。」
話音方落,最後一點鳳凰血便被剝離開來。
空中一點沁紅閃爍,崔望彈指一點, 一個琉璃淨瓶憑空出現將鳳凰血裝入。他俯身將虛脫到逶迤在地的紅衣女子抱了起來,放到一旁鋪開的毛毯上。
「你且休息一會。」
崔望用袍袖替她揩了揩汗。
他潔白如雪的袍子如今已經完全不像樣了, 襟口沾滿了泪漬,連袍袖都布滿了一個個可疑的水漬。
鄭菀絲毫不心虛地看著,她承認,自己故意拿眼泪糊他身上了,誰叫崔望在她這般狼狽之時,還能保持風度翩翩呢?
美得他。
可叫她更不平的是, 即便如此,崔望依然好看得要命,他那雙漂亮到近乎淩厲的鳳目專注地看她時,她心便又開始不爭氣地噗通噗通亂跳了。
「你去哪兒?」
見崔望起身,鄭菀一把拽住了他。
見他蹙眉,她扁了扁嘴,可憐兮兮地道:
「崔望,我疼。」
真奇怪,她想,這麽點疼,怎麽就忍不住了?
過去的三年裡,她可是連异獸撕下她一大塊肉,都能忍著疼繼續起來戰鬥的。
女子面容蒼白,唇色淺淡,唯獨一雙眼睛因剛哭過,有水洗過的澄淨,這般看人時,像是透著純然的信賴。
崔望喉頭動了動:
「我去設陣。」
崔望重新俯身下來,將她淩亂的鬢髮別到腦後,柔軟的指腹在她臉頰上撫了撫,說的,却是不相干的話:
「月吞石現象還剩一個半時辰便要結束,若不趁此時設下顛倒五行陣,後期效用便差了。」
「你便隻關心顛倒五行陣!」
鄭菀氣鼓鼓地道。
她承認,她胡攪蠻纏。
崔望做這些明明是爲了她,可他不緊不慢、半分不錯,便叫她不大快活了。
崔望似看出她心思,嘴角彎了彎,低頭,一下子在她嘴角攫了個吻去。
那吻如蜻蜓點水,鄭菀還沒品出點味道來,他便又站了起來:
「設陣。」
「……」
「哦,好。」
鄭菀,你可真沒出息。
可誰叫崔望美色太過惑人呢。
鄭菀心安理得地想。
顛倒五行陣以天地山河圖爲陣基,以一滴冰屬鳳凰血爲陣眼,以三十六煉材、七十二植株爲陣元,等陣法全部設下,已經又是大半個時辰過去。
而這大半個時辰裡,鄭菀略略恢復了些,便盤膝坐了起來,看著崔望在旁布置陣法。
她極少與他這般安靜地待在一處。
凡間時,她懷揣著不可知的未來,縱使屋內寂靜,可心,却像是焦躁的螞蟻,無法靜下心來看他。到了玄蒼界,又因著功法原因,兩人之間總充滿了情-欲的拉扯與曖昧,此時這般,却是第一次。
鄭菀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將各項煉材放入已經畫好的陣法,行動間,白袍如水,神情沉靜而安穩。
鄭菀一向知道崔望好看。
可從不知,當他忙碌於這些瑣碎時,竟會好看成這樣。
他的英俊,是從骨子裡流露的,不獨皮相,許還有那淩淩霜雪浸潤過的孤高,游離於烟火氣之外的清冷,可此時這般,忙忙碌碌,溫柔淺淡,却叫她更爲心折。
當年那個衣衫襤褸、塵灰滿面的小乞丐,誰能想到,後來會長成如今模樣——
鄭菀難得憶古思今。
「崔望,當初我叫下僕打了你一頓,你可怨我?」
她突然道。
「怨?」
崔望不意她會提起這般久遠之事,設陣的手頓了頓,才道,「有愛,才會有怨。那時無怨。」
「……」
她就知道,這人不會編些好話來騙她。
戲班子那角兒還會唱,「今生姻緣天注定,早年那驚鴻一瞥、結下良緣,才有如今這金玉良緣……」偏這人是快木頭。
「好了。」
就在鄭菀還待再問,崔望站直了身體。
一直在附近跟禿毛孔雀、小麒麟嘰嘰咕咕聊天的小火鳥被他抬手一攝,四脚朝天地送入陣中,琉璃淨瓶瓶口往下一倒,一滴鳳凰血落了下來。
如滾油入沸,整個大陣一這下子光芒大作,鄭菀下意識閉起眼睛,等再睜開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崔望懷裡。
他抱著她,踏空連連後退,直到退出五色迷障,才停住,將她放了下來。
魂識內已經看不到大陣了,但鄭菀腦中却不斷響起小火鳥的奶音:
「阿娘,阿娘,你去哪了?」
「這裡好冷哦。」
「壞叔真的很壞,痛痛,要阿娘吹吹。」
「……」
漸漸的,小火鳥聲音開始弱了起來。
「這逆轉五行,很疼麽?」
崔望頷首,看向大陣的眼神透著無機質的冰冷:
「自然。」
他看起來對那隻小鳳凰毫無憐憫,等視綫落到鄭菀身上時,才略略回了溫:
「菀菀,此時再來行婦人之仁,便不合宜了。」
鄭菀咬了咬唇:
「誰要行婦人之仁了?」
崔望默默看了她一眼,才道:
「天地初開、混沌分界,鳳凰便已降世。鳳凰作爲天生神鳥,經三世涅槃,便會成年,且火性一次比一次烈。現下不過初生,你尚且能抵擋,再過個幾年,它便再待不得你身邊。」
冰與火,本便是不相容的屬性。
便是當個漂亮的玩物養著都不成。
「……哦。」
鄭菀點點頭,心內安撫小火鳥,却半點不再提中斷陣法之事。
崔望撫了撫她腦袋:
「不開心了?」
鄭菀點頭:
「恩。」
她仰頭,看著崔望,鼓了鼓腮幫子:「崔望,你說話真氣人。」
崔望一窒,一雙黑黢黢的眼睛便盯著她。
鄭菀挺起胸脯,學他粗著嗓子:
「菀菀,此時再來行婦人之仁,便不合宜了。」
崔望眨了眨眼,見鄭菀唱念做打,竟真學起來了,嘴角忍不住翹了翹。
他在心裡告訴老祖宗:
「老祖宗,菀菀這般,當真可愛極了。」
老祖宗被一個浪頭打來,生無可戀地躺平:
「做下表情管理啊,傻嗨。」
崔望習以爲常地忽略聽不懂的詞語:
「她這般可愛,倒叫我很想將她變小,揣入袖懷,時時帶著。」
「……」
老祖宗一脚踢翻了這盆狗糧,發出痛徹心扉的一聲:
「哥屋恩,滾哪!」
那邊鄭菀還在教崔望說話,誰知他竟自行接了下去:
「我該說,菀菀心底這般柔善、不落忍,可若想要小鳳凰長久陪伴,還是先忍上一忍才好。」
鄭菀晲他:
「原來你也是會說話的。」
而不是硬邦邦地教她該如何、不該如何,還指責她婦人之仁。
崔望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綫:
「平時,略看了些書。不過——」
他生硬地轉折:
「這般說話,實在有些過分輕佻,倒像是我那……師兄了。」
「……」
罷了。
這塊疙瘩要當真學那些討人歡喜的油膩膩的本事,她反倒不喜歡了。
有情人不做快樂事,便是待在一個空間,也覺得時光飛逝。
崔望所料不錯,在顛倒五行陣失效的那一刻,雲吞石之相,也同時褪去。
寒隕之地的迷障,重新流動起來。
鄭菀第一時間到達了五行陣外,小火鳥,不,小冰鳥大變樣了。
熊熊燃燒著的一團赤火色火焰,變成了冰藍色,小冰鳥兒連鳥喙都變成了淺一色的藍,羽毛一扇,便是撲面而來的冷焰。
「阿娘……」小鳳凰眨了眨冰藍色的小眼睛,「好疼好疼,要阿娘呼呼。」
鄭菀:「……」
她心軟成了一片水。
她承認,現在的小鳥兒比之前的還得她心意,因爲,太美了。
便像是自冰天雪地裡走出來的精靈,夢幻,朦朧,聖潔。
她伸出手,被小鳳凰用翅膀一下子捉住了。
它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指:
「阿娘,好舒服,好舒服。」
這回沒有再「滋滋滋」地冒烟,玄冰焰在指尖燃起,與小冰鳥周身的火焰瞬間纏繞在了一起。
崔望看著,嘴角略略帶了些笑:
「菀菀,你運氣不錯。」
「啊?」
鄭菀將小鳥兒放到自己發間,這回,也不擔心它燒著自己頭髮了,冰藍色翅膀落在她濃密的髮髻間,像是天然的羽毛裝飾。
「有這隻小鳳凰日日相陪,你的玄冰焰恐怕會發生變异。」
崔望指尖彈出一點紫罡焰,那紫色火焰的焰心居然是濃黑的,他又將紫罡焰收回:「我與麒麟日日相伴,這紫罡焰便變异了,等所有的火焰都變成黑色,便會成爲仙罡焰。」
若說紫罡焰,是奇火裡的人間帝王,那仙罡焰,便是仙界的仙主。
「……」
真的酸。
鄭菀决定將這一切泰然處之,親昵地點了點小冰鳥的鳥喙:
「便叫冰兒罷。」
冰兒剛轉換完,似是有些疲累,不一會便扒著她的雙魚髻睡著了。
「這禿毛鶏……」
鄭菀正愁著這上躥下跳的禿毛孔雀怎麽處理,但見崔望隨手一點,便將這禿毛鶏扔到了天地山河圖裡。
小麒麟倒騰著兩條小短腿,屁顛屁顛地過來,才挨著他腿蹭了兩下,也被一幷丟入了山河圖,與那禿毛鶏親親密密地作伴去了。
「你不帶著它?」
「有甚用處?」
崔望牽起她手,「一把劍足矣。」
天光破開迷障落下來,鄭菀抬頭,只見他那雙濃墨般的眼睛,在光下熠熠生輝。
「怎麽了?」
崔望轉過頭。
鄭菀搖搖頭,又點點頭:
「崔望,你真好看。」
「最好看最好看的那種好看。」
她眼波盈盈、笑顔如花,誇起人來時,聲音裹著軟糯糯的蜜糖,入耳都是甜絲絲的。
崔望竟看待了,半晌才別過頭,隻耳尖沁紅如髓,薄皮下,紅緋隱隱,半晌不退。
他拉著她,撕裂空間,一脚踏進去時,才留下一句:
「你,你更好看。」
那聲訥訥的,似不大習慣誇人。
却仿佛發自肺腑,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