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燼婆婆
藏經閣外, 風習習, 霞萬里, 所有新弟子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很快, 這呼吸又變成了一陣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小修士們「哇」了一聲。
他們還學不會控制情緒,紛紛用晶晶亮的眼睛看著鄭菀。
「金光是指仙品功法嗎?」
「《莫虛經》是什麼?」
「先天道種當真是厲害呀!」
鄭菀充耳不聞,她彈手一揮,半截冰晶般透明的葉子便鑽入識海。
「幸不辱命。」
「哈哈哈!好!好!好!仙經要卷, 有緣者得之。」紫岫道君朝其他四峰峰主略一頷首,長袖一卷, 帶了徒弟便跑。
「剩下之事你們料理!」
鄭菀一個站立不穩,只覺得自己被悶在了一處黑乎乎的洞穴裡, 幸好這時間極短, 一個倏忽,便被抖落了地。
師尊正掐著腰站她面前, 長長的紗擺飄來飄去:
「小菀菀,你可想好了,這《莫虛經》不好練。你走的這條路, 注定孤獨。」
鄭菀笑眯眯地道:
「弟子不是還有師尊麼?」
「慣會打蛇隨棍上,」師尊眨了眨眼, 神秘兮兮地招她過來, 「喏,你剛拜師,師尊也沒甚好送的, 便送你一樣好東西。」
鄭菀眼睛一亮,莫非是那天羽流光衣?
可一想,師兄說師尊自己都穿不起……
「喏,拿著,修道界蒙汗藥,俗稱桃花露,一滴倒。」紫岫道君掩嘴呵呵笑,「等你過了知微境,看上哪家少年,叫他吃上一杯酒,滴上一滴,保准……」
鄭菀滿頭黑線:
「師尊,我還小呢。」
紫岫道君瞪眼:
「此物上至無妄境,下至入元境,一滴就倒,為師一共才三瓶,一瓶給了你,你還敢嫌?」
他一臉肉痛之色,仿佛鄭菀說個嫌字立馬便要收回去,她菀忙不迭收好,笑嘻嘻地道:
「謝謝師尊,不過——」
「師尊,可不可以賞徒弟一個乾坤囊?」鄭菀拍了拍鼓鼓囊囊一點兒都不雅觀的香囊,「弟子回頭還您。」
「去去去——」
紫岫道君抬手就拂她出門,「我紫簫峰座下每一任弟子,都需懂吃苦耐勞二字,經要若有不懂,可先問你大師兄,大師兄不懂,再來問為師。」
「……每月初一十五,經義堂自有修士講堂,莫忘了去聽。」
鄭菀被拂到了洞府外,轉身時見大師兄瞪著一雙牛眼睛看她,忍不住訕訕道:「被、被轟出來了。」
「你是不是問師尊要東西了?」
鄭菀戚戚然道:「想要個乾坤囊。」
「哦……」大師兄摸了摸鼻子,「我從前也要過,咱師傅……」
他壓低聲,「又摳,又窮。」
「……」
鄭菀訝然,「那桃花露……」
「師尊最大方的就是這拜師禮了,我當時得了兩瓶,後來的師妹們便都只有一瓶了。」青霜道,「師妹要掙元石,不若去門務堂接幾個任務,跑跑腿,說不得……能掙一些。」
鄭菀決定先去修煉。
昨天經過門務堂時早看過了,上面元石稍微多些的,都有境界要求,譬如給某位師叔的元獸刷毛,去某山崖尋什麼草……
反倒是那些有一技之長的,日子過得好些。
「師兄,我們玉清門,便沒有會畫符煉丹的麼?」
「有啊,怎麼沒有,不過大多數師兄妹都畫符煉丹都要有天賦,咱們玉清門神識不強……畫的煉的都不夠造的……」
聲音漸漸遠去。
鄭菀回了住處,拿出身份玉牌往屋前一點,面前光暈便豁然洞開,她往裡踏了一步,又朝後揮手,笑眯眯地道:
「大師兄再見。」
「再見。」
她目送著青霜壯實的身軀遠去,先去給花澆了點水,才開心地道:
「燼婆婆,我拿到《莫虛經》了哦,雖然只有上卷,厲不厲害?」
燼婆婆沒有回答她。
「燼婆婆,我說,我拿到《莫虛經》啦。」
「婆婆,我拿到《莫虛經》了。」
「婆婆?你別不理人,說說話,好不好?」
「燼婆婆,別開玩笑了,不然菀菀生氣了。」
鄭菀聲音戛然而止。
良久:
「婆婆,你別不說話,菀菀有點……怕。」
風靜,月涼。
燼婆婆始終一言不發,她便像來時那般,靜悄悄地消失了。
鄭菀內視也找不到原先存於她識海的一縷魂魄。
「婆婆,你不是說,要用菀菀這純陰之體養魂的麼……」
鄭菀揩了揩不知不覺流出的眼淚,第一個反應是要找崔望,依照他的聰慧,應該早便知道燼婆婆是跟著自己了——
說不得,他有什麼法子幫自己找出燼婆婆。
萬一燼婆婆被困在藏經閣……
鄭菀試圖回憶夢中情境,找到端倪,無數片段在識海中如流光幻影,迅速飄過,便在此時,眉間襲來一陣劇痛,便似那日在崔望劍上一般,識海中有金光大作:
「妄揣天機!孽!」
「孽!」
「孽!」
一個又一個的「孽」字,如巨大的金磚,轟隆隆砸入她如今只得一丈方圓的識海,疼得鄭菀在臥榻上打起滾來。
眼耳口鼻都開始出血。
她慌忙沉住心,讓自己腦袋放空,什麼都不去想,漸漸地,金磚消失了,劇痛也消失了。
鄭菀顫顫巍巍地起身,隱隱約約明白,在凡人間被制約的天地之力回來了——它在警告她,螻蟻妄自揣測天機為孽。
不當揣,不當看。
燼婆婆走了。
《莫虛經》只有上卷。
鄭菀忽然想到什麼,忙將腰間香囊解開,抖落出來,三個小玉瓶,一個是空的,原先裝了櫻露,一個裝了桃花露,還有一個裝了兩粒青玉丹,兩塊元石二十粒元珠咕嚕嚕滾了一榻,鄭菀完全不在意,她將香囊底朝天抖了抖,最後抖出幾張碎紙片。
鄭菀一片片撿起,發覺在她初初做夢時,便將許多細節記下的紙上如今只剩了幾個字,比如「伏羲山脈」「大日仙宗」「度厄橋索」「寒隕之地」等等,其他的諸如在這些地方有何人又會發生何事的記載,全被沒了,整張紙仿佛被一種無形之力直接撕碎了。
而她絲毫沒有察覺。
再使勁回想,這些紙上涉及之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便仿佛有一把大刷子,輕輕在她腦子裡一刷,她那些記憶便全都刷沒了。
鄭菀面如金紙,哪裡還想不到,這是天意叫她不許記起,便像在書院,山長抓到了學生作弊之物要沒收是一個道理。
她面無表情地將碎紙片重新塞回香囊,又將僅有的一點兒財物也塞進去,擦去臉上殘血,盤膝坐於臥榻之上,凝神靜氣,進入冥思狀態。
不論接下來打算如何,當務之急,還是修為。
修為夠了,可以馭鶴去找崔望,求他找一找燼婆婆——當然,這是下下策。
神識一沉進去,便被識海中那半片薄晶似的葉子吸了進去。
「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
一陣金光大作,鄭菀迷迷糊糊地看著,一行行金燦燦圓滾滾的上古籫字排著隊,一一跳入她那一丈寬的識海,「噗通」「噗通」——
良久,鄭菀才睜開了眼睛。
《莫虛經》確實只有半卷,確切地說,是只有小半卷,只能供她修到知微境。不過要卷上說,修到知微境後,自然會對另半卷產生感應,到時再去尋也來得及。
第一境,是入元境,現在她只需要將《歸元經》修來的元力轉換為《莫虛經》。
這一轉換過程出奇地順利,等到鄭菀睜開眼,第十一竅已被填滿。
不過她被自己嚇了一跳,渾身黑糊糊黏膩膩的,仿佛許久未曾沐浴,又餿又臭,她捏著鼻子去旁邊大師兄給她置辦的淨室衝浴,修道界此處倒是極為便宜,一個冷水管子,一個熱水管子,管口一拔開,水便出來了。
鄭菀好生洗了個澡,出去換衣時,忍不住照了照鏡子,發覺鏡內的自己又有些不同,說不上來哪裡不同,只覺得一眼看去有點晃。
出去轉了一圈,發覺才過得一夜,去門派專門為未入守中境的食鋪吃了些東西,又回來接著練。
也不知為何,這《莫虛經》確實很合她脾胃,不過一夜,便已經將所有元力轉換完成,還將一竅填滿了,並未如師尊所說那般困難。
鄭菀乾脆出了二十元珠,讓一同進來的一位小修士照三餐給她從食鋪拿些吃食過來,打算一鼓作氣,將十八竅填滿再出門。
修道無歲月,等十八竅全部填滿時,鄭菀只覺識海中一陣「轟隆隆」,天地通明,風微過草翕動,冥冥之中,她感覺——
自己突破了。
守中境。
堪堪八日。
紫簫峰洞主府內,紫岫道君驀然站起,不一會又翩翩落座,紫姹嘴裡嘰裡咕嚕吃著甜果子,問:「師尊,怎麼了?」
「你小師妹,突破了!」
紫岫道君面露感慨,與此同時,玉清峰四峰峰主魂識同時往鄭菀住屋一探,又迅速收回,不約而同地道:
「天佑我玉清!」
而此時,鄭菀卻已經陷入了愁緒中。
守中境的《莫虛經》第二層心經,與低級魅術一脈相承,便如她師尊那般,「樂而不淫」,需尋一男修,日日相對,以欲練法,欲越強心越止,功法則越強——
她覺得,她阿耶怕是要打死她。
還是先出屋,阿耶阿娘也該接來了。
鄭菀乾脆整整衣裳,出門時按慣例,要照了照鏡子,這一照,倒是傻眼了,五官未變,皮膚上原來還有些的小瑕疵一點沒了,光潔玉潤,可眉眼間那股子形於外的媚意,倒讓她一時不敢認。
她突然想起最淺顯的魅術基準,「形之於外。」
她約莫就是這最淺顯的一層了。
罷了。
鄭菀死豬不怕開水燙,大不了讓阿耶阿娘說幾句,至於功法怎麼練,不還是隨她自己?才出門,下得山道時,又聽弟子們在閒聊。
「聽聞離微真君閉死關了。」
「我也聽說了,說是不出妙法境便不出關。」
「天才之輩尚且若此,當真是我輩楷模。」
崔望閉關了,看來,燼婆婆的事兒,只能自己想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