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西餘山
西餘大營人來人往, 可這兩撥人, 一撥比一撥惹眼。
左邊一撥人裡, 杵著個玄蒼界第一美人,名頭正不正且不說它, 可光這一身瑩光潤淨的天羽流光衣,便足夠讓人駐足。
而右邊一撥人,黃衫旖旎,個個都生得端麗不俗, 尤其裡面還亭亭玉立著個年輕女修,嬌若花照水, 一派仙姿風逸,此時淚光點點、搖搖欲墜, 倒顯得比旁邊的第一美人還堪憐。
美人相嫉。
一山不容二虎。
幾乎在第一時間, 眾人便為這一段狹路相逢下了注解,而在或明或暗掃來的視線裡, 花葉的臉越來越紅,與此同時,怒氣也越來越高漲——
這些拿腔作勢的玉清門女修, 個個都令人作嘔。
她聽那女修低眉順目:
「晚輩是玉清門新進修士,不值一提, 只是不知……真人尋晚輩何事?」
鄭菀聲音細細, 唇白麵慘,一副被嚇壞之樣,心中卻冷哼一記, 這不過是當年她玩剩下的東西。
有身份的美人嘛,當然不會主動挑事。
養這等沒腦子的跟班作甚?
一來,就是情況不便時,推出來當槍使的——好比說現在。
二來,身邊有這等魯莽衝動之人在,待她出言阻止時,方能顯出自己千倍百倍的善良和純真。
所以,她硬杠回去是不明智的,鄭菀才不會幹損人不利己的事兒,用自己的淺陋粗鄙來襯托對方的優雅大方——
「你擺這模樣作甚?」
誰知她這樣反倒惹怒了花葉,「妖妖嬈嬈,我可不是那些沒腦子的男修——」
——不。
你是沒腦子的女修。
「這位太白門弟子,說話便說話,何必辱人?」
花葉這話一出,成功將附近的男修得罪了,更有那暴脾氣的直接往她身前一踏,地上踏出兩個深印,執著法器道,「可是想要一戰?」
正盟修士之間,極少打生打死,反倒是這鬥法約戰之風蔚然。
花葉臉色漲紅:
「我不和你打!」
她柿子專撿軟的捏,一指鄭菀:「我和她打!」
花葉此話一出,旁邊頓時傳來一陣悶笑。
紅瑙跳出來,雙手叉腰啐她一口:
「呸!不要臉!我小師妹才守中境初期,你一個玉成境後期提出要跟她打,羞也不羞?」
鄭菀沒想到這素來看不慣她的四師姐會跳出維護她,心不由暖了暖。
二師姐溫溫柔柔地看著雙手叉腰的紅瑙:
「四師妹一向這樣,刀子嘴豆腐心。」
「那我跟你打!」
花葉也不找鄭菀了,以大欺小,勝之不武,倒不如找這個剛跳出的小矮子,修為差不多,玉清門又不擅長鬥法——
「打就打!」
紅瑙擼袖子擼到一半,被鄭菀拉住了,她不贊成地搖頭,蝶翅長睫下,一雙眼兒盈盈,「四師姐,我等還未去報導呢。」
她道。
玉清門領隊聞弦歌而知雅意,拱了拱手:
「真君,我等初來乍到,尚有許多事要料理……您看?」
千霜好奇的眼神從鄭菀身上收回,她「啊」了一聲,才緩過神,赧然一笑,先是呵斥了花葉一聲,又與玉清門人道歉:
「對不住,是我收束不力,只是……這位小修士也委實太好看了些。」
柔聲細語,一襲天羽流光衣,襯得她更是溫雅動人。
鄭菀笑盈盈地看著,心想這位千霜真君看起來倒不討厭,她還是很願意聽人家誇她好看的,只可惜玄蒼界修士大都含蓄。
兩廂互相致歉,打算就此別過時,卻見遠處白茫茫一片天際,遙遙飄來十來道寒光,寒光落於地上,才發現是一群人。
這一群人身上元光暈暈,似是才從戰場脫出,近之有銳氣縱橫之感,鄭菀認出,這十數人裡,居然還有李司意和明玉。
「精英弟子!」
「他們回來了!」
「估計是換防。」
他們收劍的收劍,納雲的納雲,飛行法器各種不一,而營地來來往往的修士紛紛持躬肅目,朝這幾人行禮。
鄭菀受環境所感,也跟著行了個禮。
可這些人收了法器也不走,不約而同地回轉頭看向來處,似在等什麼人。
突有修士問:
「莫不是在等離微真君?」
話音方落,剛才還空蕩蕩一片的天際忽地亮起一道白光,白光倏忽而至,落於地上,化作一道白色身影。
人人屏息凝神,看著這踏劍而來之人。
皚皚天上雪,皎皎雲中月。
他著白袍、束劍冠,手中一把劍鴻照流水,煢煢孑立,仿佛世間再沒有比他更出塵之人。他長眉秀容,一雙鳳目往營地中央看來時——
人人都覺得,他仿佛在看自己。
「離微真君,居然真的是離微真君!」
人群開始湧動起來。
玄蒼界修士都是伴隨著無涯榜長大的,他們自三歲開始,便會由父母帶去城池中央,去瞻仰無涯榜上之人,而這其中許多人,甚至是與離微真君一同踏入仙門的。
他們看著他一飛衝天,看著他常年霸佔無涯榜,他的境界連級跳,當自己還在低階徘徊時,他卻已經跳到了所有人都夠不到的高處,成為新秀傳奇——
而如今這傳奇走入現實,人人爭相看他,看他眉眼疏離,看他眸光若雪,只覺得哪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
之前還萬分矜持的精英弟子也哄了過去,人人面帶微笑,帶著尊敬與他打招呼。
「真君可總算從那犄角嘎達出來了!」
「都去了足足半月了吧?」
「哎,你別說,我試著往裡走了走,三個時辰都沒堅持下來……」
隔著重重人群,鄭菀與崔望對視,他一雙鴉翅長睫下,幽瞳漆黑而深邃,仿佛卷著千山暮雪,向她逼近——
鄭菀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崔望神情寡淡,眉眼未動,可不知怎的,不過虛虛負手站在那兒,便讓人覺得那一池冰雪都化成了朝朝旭日,有微風徐徐,有春水纏綿。
只是這纏綿,也是一閃而逝。
可就這一閃而逝,也足夠一幫年輕女修捂著酡紅的臉,春水蕩漾了。
「離微真君在看我!」
「胡說,他看的是我!」
一幫玉清門女修嘰嘰喳喳,爭來爭去。
鄭菀還看到自己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四師姐也捂著腮幫,連二師姐也微微垂下羞紅的臉。
……這可真夠招蜂引蝶的。
鄭菀撇了撇嘴,收回視線時,目光與一旁的千霜真君一觸,遞去一抹甜甜的微笑。
千霜真君若有所思的視線在兩人之間徘徊,可到底探究不出什麼,便領著門人朝那幫精英弟子而去。
崔望收回目光,李司意卻突然「咦」了一聲,摺扇指著玉清門方向:
「小師弟,那是不是……」
「不是。」
崔望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抬腳便走,白色袍擺洋洋灑灑,「休息一日。」
李司意搖了搖頭,轉頭見明玉杵著:「傻愣著幹什麼?」
明玉怔怔地看著隱入人群的黃色身影,她一來,從來不回營地的離微便回了營地……
女子一旦陷入情-愛,便極為善感,強自壓下心中悵然,轉頭問了一個問題。
「玉卿真君,若我去換骨——」她撫了撫臉,「可還來得及?」
恐怕得連心腸性情一起換了才行。
李司意搖頭,指著和精英弟子待在一塊,不遠不近綴在小師弟身後的千霜真君問:
「千霜真君可美?」
明玉頷首:
「美。」
李司意又遙遙一指跟著門人退走的鄭菀:
「鄭小修士可美?」
「亦美。」
「一個木美人,一個……」
李司意以他那雙紅粉堆裡練出來的眼力道:「活的。」
有煙火氣。
有人愛這清冷出塵,便有人愛這紅塵萬里,談不上誰比誰高貴,可就是對了脾胃。
明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那離微的無情道……」
「車到山前必有路。」
李司意袍袖一甩,笑了一聲,「想那麼多做什麼。」
他啊,得過且過慣了。
鄭菀跟著門人先去正盟的臨時執事堂報導,領了個刻有「庚十三」的號牌。
「二師姐,你分到哪一隊?」
「庚十三。」
「好巧,我也是!」
鄭菀獻寶似的將號牌翻給她看。
二師姐看著她亮晶晶的雙眼,沒忍心告訴小師妹,分到一隊,是她偷偷塞了一塊中階元石換來的。
幸好是師父給的。
「四師姐你呢?」
「丁七。」
四師姐踩著羊皮皂靴跑到了另一邊。
玉清門人領了號牌分散開來,鄭菀和二師姐站一塊,等著庚十三隊長來認領。
「低階修士十人一隊,負責警戒、守衛,不讓西餘山異獸出山騷擾百姓……」
「到了這個地方,所有門派修士都會被打散的,加入各個隊伍,各自歷練的,」二師姐小聲地說,「不過我們玉清門不論到哪個隊伍,都被認為是累贅……一會兒別說話,我來說。」
「恩。」
鄭菀點點頭。
「庚十三隊隊長,圭鏡,」一人高馬大、鬍子拉雜的男修過來,玉成境大圓滿修為,視線在兩位玉清門女修身上劃過時,眉明顯蹙了蹙,「馭獸門。」
「玉清門,綠意。」二師姐道,「這是我小師妹,鄭菀。」
「行了,跟我來。」
圭鏡雖不大高興,可也沒為難兩人,領著她們出了執事堂,進了一個小帳篷,鄭菀進去,才發現那兒或坐或站了七人,兩女五男,像是早混熟了,在玩一個時下很流行的叫「躍格」的遊戲。
「來,認識一下,我們隊新來的成員。」
圭鏡拍拍手,「還有一位,明天出發時直接過來。」
「玉清門的啊,老大,你這運氣也太差了點兒,」一猴臉男修滿腹牢騷道,「明天我們可是要去霄竹路守的。」
「是啊是啊,這異獸可不像人使個魅術,」另一人嘿嘿笑,「就趴下了。」
「你們少說兩句會死!」
就在這時,一紅衣女修猛地起身,她穿了一襲短打,皮靴抬腳一蹬就把旁邊的桌腿兒給弄斷了,哢啦啦一陣響完,又瞪了鄭菀她們一眼,凶巴巴地警告,「別惹麻煩。」
鄭菀看出來,這女修是除了隊長以外身上氣息最重的一人。
「照顧好你這位……」
二師姐微笑:
「這是我小師妹。」
來這兒支援的,守中境畢竟還是少的,大部分守中境可還在門派修煉。
「行,照顧好你小師妹。」
圭鏡也不多說,只說了下明天辰時準時在這兒集合,別宣告解散。
「走了走了。」
一幫人溜溜達達往外走,走前紛紛看了鄭菀兩眼,美人好顏色,其中兩位停住腳步,各自從腰間取了兩枚竹牌遞到她面前。
「我?」
鄭菀不明所以,求助般看向二師姐。
二師姐伸將竹牌往外推:「我師妹還小。」
那兩人也不強求,收回竹牌拱拱手便往外走,最後帳篷內只剩了兩人。
「師姐,剛才是……」
「哦,」二師姐不以為然道,「那竹牌是門號,邀你去過夜呢。」
「……」
修士當真直接。
鄭菀咳了一一聲,便聽二師姐道,「你與我住一道,莫怕。」
接下來的一個白天,她便跟著二師姐,將公共食捨、鬥法台、商鋪悉數逛了個遍,大多數修士嫌吃飯麻煩,習慣在外服食辟谷丹,是以公共食捨人並不多。
鬥法台便不一樣了,跟玉清門那個常年空空蕩蕩的擺設相比,三個鬥法台滿滿當當,還有修士在旁壓注,鄭菀看了會,竟然看出些意趣。
各派修士術法不同,元根屬性不同,五行之術更有相生相剋之理,若能經常上鬥法台與人比試,想必臨戰之時,不至手忙腳亂。
「小師妹感興趣?」
「恩。」鄭菀躍躍欲試,「看上去很有意思。」
「鬥法台開啟一次,需雙方各交兩枚中階元石。」
對低階修士而言,兩枚中階元石還是相當珍貴的。
鄭菀認真地思考了下,這一日一鬥法的花用,憑藉自己畫符的本事,還是夠支撐的,畢竟正盟十二宗齊集,機會難得。
二師姐:「……」
小師妹闊綽。
商鋪的東西要比風嫵城的貴多了,不過鄭菀還打聽到有個修士自發集結的夜市,只是今日太趕,便跟著二師姐去了住捨。
一個白色小小的布蓬倒扣,她照著二師姐的動作,將後領的竹牌往蓬前一遞,人便進去了。
蓬內便兩張簡單的長形竹榻,一面壁掛銀鏡,一個銅盆,清減得厲害。
鄭菀看著二師姐從乾坤囊抱出兩床被褥,嫺熟地鋪好,又在帳篷周圍撒了一圈驅蟲粉,施除塵訣,便盥洗上榻。
「你頭一回歷練,明日必定十分辛苦,還是早些休息。」
鄭菀今日心緒浮躁,不想打坐,便乾脆躺床上闔目休息。竹榻很硬,一翻身便嘎吱嘎吱作響,鄭菀生怕擾了二師姐清淨,便一動不動地硬躺著。
蟲鳴陣陣裡,她漸漸沉入睡眠,可不知過了多久,又突然睜開眼,清醒了過來。月色如洗,透過薄薄的布蓬,照亮長榻一角。
鄭菀心有所感,猛地坐起:
「誰?」
旁邊塌涼,被褥疊的整整齊齊,二師姐不知何時出去了。
蓬內空無一人,鄭菀幾疑自己多心,揉揉眼,卻再睡不著,掀被下床,腳還未落地,卻聽一聲:
「地上涼。」
她悚然一驚,轉頭卻見帳篷處半明半暗的光線裡,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寬袍如水,玉面郎君站那看了她不知多久:
「穿鞋。」
「崔望?」
她訝然,「你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
崔望固執地看著她未著鞋襪的一雙赤足,「穿鞋。」
「萬一我二師姐在,你也進來?」
鄭菀想到這兒,生出一股邪氣,抬腳一踹,便將皂靴踹出老遠,轉過頭,氣哼哼地道,「不穿!」
「 我看到她出去了。」
崔望抬手將那繡了一對兒珍珠的淺粉皂靴攝來,丟她腳下,固執道,「穿。」
鄭菀轉頭,乾脆不下地了:
「不穿。」
氣歇下去,又提上來,指著他鼻子:
「你怎麼可以隨便進一個女孩子的閨房……」
崔望將腳下一物踢過來,鄭菀這才發覺,他雪色的袍擺邊,匍匐著一道陰影,魂識探去,倒像是個人。
形容猥瑣,氣息似有若無,像是受了重傷。
「他、他……怎麼進來的?」
鄭菀第一時間想到了二師姐,心頓時一涼。
崔望似是看出她的心思,搖頭道:
「這陣法防君子,不防小人。」
「那我二師姐去了何處?」
崔望不答,只道:
「住這兒不安全,跟我走。」
他低頭,青玉般的十指撿起地上的皂靴,虛虛托在手上,見鄭菀不動,使了點力,迫她坐於塌邊,一掀袍擺,微微屈身,捉起她赤-裸的雙-足,套上襪子,塞入皂靴。
雪色絲袍迤地,像蓬外的月光輕輕灑落。
鄭菀垂目看著他墨色的發頂,只覺得腳踝處被他觸碰的肌膚,躥起一蓬蓬的火星,酥麻滾燙。
她若無其事地收回腳,牽起他手:
「走罷。」
麒麟她不跟他搶,其他的,分一杯羹……不算過分吧?
鄭菀想著,見崔望看過來,笑得像偷了腥的奶貓兒,甜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