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沒出息
鄭菀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她睡不著, 便轉過身, 泠泠的月光透過重簾照進來, 籠罩住長榻旁盤膝而坐的一道身影。崔望正襟危坐,雪色長袍如絲泄落。
從她的角度看去, 只能看到那被月色勾勒得冷峻涼寂的影子,他如山的眉峰與豐挺的鼻樑下,是深陷的眼窩,如刀鋒刻過, 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一大片陰影。
「怎麼了?」
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睜開來,映了一點月色和琉璃燈影, 亮得晃人眼。
「睡不著。」
鄭菀枕著手,一張精緻纖白的小臉笑眯眯地, 「崔望, 我們提前過初一好不好?」
她提議。
年輕女子躺在長榻,素白中衣在榻上綻開了一朵花兒, 被秋香色軟被裹得玲瓏,媚眼如絲,妖妖嬈嬈——
崔望卻移開了眼睛。
「不好。」
他道。
「為什麼?」
鄭菀奇了。
冊子上最愛寫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必是要**燒不盡的,可這崔望, 自她安頓下來, 便逕自跑一邊打坐去了,既不看她,也無聲響, 好似這帳篷內有他沒他都一樣。
崔望闔目不語。
鄭菀卻不甘心,非要要到答案不可。
她掀開軟被,塔拉著絲緞鞋慢悠悠走到崔望跟前,蹲了下來,目光與他平視,「是我不好看?」
她看崔望雙目微闔,便用指尖去觸他眼皮,冰冰涼的,睫毛戳得她有點癢,頓時便咯咯咯笑了起來。
「還是你不行?」
她雙手支著腮,神情一派天真爛漫,仿佛渾然不知自己說了什麼。
崔望驀地睜開眼睛,長睫下眸沉若水,可這水裡好似有漣漪四起,鄭菀被這一眼唬得往後退了退,卻見他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喂!」
鄭菀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麼無視過。
「不行。」
「為什麼?」
「等初一。」
「……」
「為何一定要初一?」
「等初一。」
算了,這塊愚木疙瘩。
鄭菀不跟他叫這個勁兒,氣哼哼地跑到一邊的長幾上將朱砂符筆之類的取出,一邊練仉魂訣一邊畫符,周而復始,漸漸的,倒也沉入了進去。
崔望睜開了眼睛。
老祖宗在腦子裡叫囂:
「死腦筋,連送上門來的豔福都不會享!要換了老祖宗我……」
崔望充耳不聞,他靜靜地看了一會,這帳篷不算大,可容納兩個人卻綽綽有餘,月色將一切打得透亮,連女子提筆作符的樣子都清晰可見。
老祖宗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半晌歎了口氣:
「你們這些人,老祖宗我是永遠想不明白的,老愛這麼折騰自己,原則,原則哪有快活重要?」
「既諾,必踐。」
「呸!我看你是怕一步退、步步退,被人哄得找不著北吧?既然你都退了一步,答應幫她練這個功,再多退幾步能死啊?」
「算了算了,老頭子一把年紀,不來操心你這破事兒了。」
崔望重新閉上了眼睛。
一夜無話。
鄭菀趁天還未亮,叫醒了崔望,這一晚,她成功畫了三張冰心符,都是上好的品相。
「我要回去了,辰時要與隊員集合,我們的關係……還是別讓太多人知道了。」
崔望沒作聲。
「你也知道,這營地愛慕你的女修海了去了,那些人瘋起來是真瘋,我一小修士人小力弱,抗不住,還是瞞著為好。」
崔望冷冷道:
「我和你之間有什麼關係?」
「……」
這人翻臉無情居然比她還快,鄭菀頓時有點不高興了,不過為生辰那日能跟著,還是壓著性子哄了一句:
「自然是好朋友的關係。」
可崔望還繃著臉。
「崔望……」
鄭菀扯了扯他袖子,見他不為所動,又踮起腳在他唇間碰了碰,滿意地看他臉色緩了些,又將雙手掛他脖子上,沒正行似的親了親,又親了親,「不生氣了,好不好?」
「我一會還要去做任務呢,你親親我,我再走。」
她嬌嬌軟軟地撒嬌。
紅豔豔的嘴唇,像飽滿的紅石榴。
崔望喉嚨動了動,人直挺挺地沾著。
「崔望!」
在一疊嬌軟的催促聲裡,崔望低下了頭,生硬地帶了點不自在地碰了下她的唇,那吻短暫地如蜻蜓點水,什麼都還沒感覺到,便消逝了。
鄭菀卻仿佛心滿意足了,笑眯眯地將頭枕在他懷裡膩了一會,抬頭:
「我走啦。」
崔望站在原地,看著她腰肢款擺地出了帳篷,指腹擦過唇角,突然一哂:
「當真是蟲迷心竅了。」
明玉在篷內打坐之時,突覺蓬外有物掠過,魂識環繞一周,卻什麼都沒發現,只得帶著疑惑收回,收回前,往百丈開外的帳篷去了一眼。
無風亦無浪。
她重新吐納打坐起來。
——————
鄭菀躡手躡腳地回了帳篷,二師姐的床褥還空著,之前匍匐在她榻角的男修已經被崔望處理了,她盥洗完,對著鏡子妝梳到一半,才看見二師姐踏著晨露掀簾進來。
「二師姐,你去哪兒了?」
鄭菀想起崔望當時有些奇特的表情。
二師姐素來溫柔寬和的表情頓時有些訥訥:
「師姐之前接了個竹牌,機會難得……」
哦,採補去了。
鄭菀福至心靈,只是沒想到這行事柔婉大方的二師姐也會……採補別人。
二師姐整了整臉色,將一個竹籠屜放到桌上:
「我去食捨買了早餐,小師妹來吃。」
她逕自去後方盥洗,不一會便換了一身黃裳出來,十二派門人除非極個別例子,比如千霜真君,大多數門人都會選擇在門派集結中穿上弟子服,以示區別。
二師姐坐在鄭菀桌邊,等她吃完收了籠屜,才道:
「小師妹以後便會習慣了。我玉清門人在這等門派活動時,通常都不會宿在自己房中,不過師父囑咐過我,你功法特殊,倒不必破身這般早。」
鄭菀紅了臉:
「二師姐——」
「——好好好,二師姐不說了,這些事兒,」她面色複雜,「 他要快活,我要修為,不過是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
「修道者以修為為尊,我玉清門開山門主有十二侍夫,誰人敢多說一句?小師妹,莫要因此自鄙才是。」
鄭菀覷了她一眼,二師姐讓她不必自鄙,可看樣子……這話倒應該對她自己說去。
不過她未挑破,只點頭:
「那是自然,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若養得起,自然也可。」
她點頭點得那般用力,倒叫心情不大美妙的二師姐噗嗤一聲笑了:
「你啊……」
還太小,不懂。
若遇一知心人,他如何會不介意過往,可既是知心,又怎會願意採補,便對方願意被採補,可天長日久,一顆真心又如何耗得起?
玉清門人,一旦動情,便是劫難。
「再打坐一會,便出門與他們會和去。」
會和後,一行連隊長圭鏡在內,一共十人,最後一位隊員姍姍來遲,鄭菀才發現,竟然還是個老熟人,書遠。
他穿了一身北冕門道袍,繡有北斗七星陣的藍色袍服襯得那張臉更是清秀端逸,嘴角一笑兩個梨渦隱隱。
鄭菀注意到昨天那個緋衣女修繃著的臉一下子放鬆了。
隊長介紹:
「北冕門,書遠。」
書遠朝所有人點了點頭,又和鄭菀見過:
「鄭真人,又見面了。」
「你認識她?」
二師姐低低地問。
鄭菀朝書遠點了點頭:
「認識。」
只是不知,他何時進了北冕門,還成了內門弟子。
二師姐「哦」了一聲:
「皮相甚好。」
並為之下了注解:惹人憐愛。
「行,都到齊了,我們現在去霄竹路。」
在隊長佈置任務時,書遠已經走到了鄭菀身邊,他重新與她見了禮,興奮地告訴她:「我阿娘已經好了,帶我和弟弟投了北冕門的一個老相識,如今我已是北冕門弟子。」
「恭喜。」
以己度人,鄭菀很為他開心。
書遠撓了撓腦袋,張了張嘴,突然道:
「以前在軒逸閣之事,可否真人替我瞞著、莫要告訴旁人?我……」
「明白。」
鄭菀點頭,表示明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書遠咬著唇,「在你之後,我便只做個跑堂的工作了。」
鄭菀驚訝了一下,這驚訝好似刺痛了書遠,他一下子脹紅了臉:「我原先也是好人家……罷了,不提往事。」
「對不住。」
鄭菀不太有誠意地道歉。
書遠也不說話,與二師姐一人站了她一邊。
「……霄竹路位西餘山脈之北,霄竹路往西往東,各有一條小岔路,偶爾也會有異獸下山,驚擾村莊,我們的任務,就是守住一條主路、兩條岔路……」
圭鏡口齒清楚地將任務說完,便一拍腰間的異獸囊,但見一條……鄭菀無數次在城池內見過的紅色多足肉蟲出現在面前,蟲子慢悠悠地伸著觸角走到她面前嗅了嗅。
「……」
鄭菀險些驚叫起來,那些無數條蠕動的蟲足,以及紅撲撲肉滾滾近了還能看到皮下一層的肉蟲居然伸出舌頭——
「二、二師姐……」
太可怕了。
太肉麻了。
鄭菀看著一起蠕動的蟲足,手足酸軟。
說時遲那時快,剛才還在一邊安靜站著的藍袍突然擋到了她面前,也不知如何動作,那肉蟲又退回去了。
圭鏡冷眼看著:
「行了,上蟲來,我們儘快去霄竹路。」
緋衣女修看了眼淚汪汪的鄭菀:
「你怕蟲?」
鄭菀點頭:「怕。」
「嗤,果然沒出息。」
她笑了一聲,一拍肉蟲背就跳了上去,這個蟲車……是只有蟲,沒有車的。所以如果要坐,整個人便是坐在那肉乎乎的背,與那薄薄的一層紅皮白肉近距離接觸的。
其他人也紛紛上了蟲背。
鄭菀慘白著臉,又「嘔」了一聲。
這些對玄蒼界之人自然是家常便飯,可於她,便像是花壇的青蟲變了色,還長成了半個大房子那麼大。
「隊長,要不您帶隊友先行,我領小師妹在後面跟著。」
二師姐提議。
一般來說,一隊修士裡如果有馭獸門之人,大都會選擇坐他們的蟲子,畢竟這蟲子好養活,吃點青草便可,載人多也不費力,若要自己禦劍出行,還得耗費元力。
地方遠的話,元力耗損過多,到目的地直接便損失了一員戰鬥力。
「玉清門就是麻煩。」
猴臉修士罵了句。
便在這時,方才還看著快不行的女修竟然一踏蟲子,利用輕身術法上了蟲背,只是臉跟死了娘一樣白,整個人搖搖欲墜,隨手抓了樣東西握在手中:
「走,走。」
緋衣女修看著她,卻見那鄭菀瞪大眼,看著手裡肉乎乎的觸角,傻了。紅蟲也抬起頭,黑乎乎的眼珠子與她相對,嘴巴咧了一下,觸角一動——
「哇。」
鄭菀忙不迭丟開,哭著撲到了身後,揪著緋衣女修拼命將自己團起來往她懷裡縮。
緋衣女修:
「……」
???
「太可怕了,嗚嗚嗚,」鄭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淚眼汪汪的,整個人團在一塊,連屁股都不想與紅蟲子挨著,「太可怕了。」
可她一邊說著可怕,一邊又不肯下來,只一個勁兒催促圭鏡快驅蟲走。
圭鏡看著那哭得紅撲撲的小臉蛋,第一次沒了脾氣:不過還是個孩子。
「小紅,快走。」
他驅使紅蟲按心意往前,蟲子沿山路跑得很穩。
鄭菀縮了一會,從香香軟軟的懷裡抬頭,發覺那緋衣女修一臉無奈地看著她,也不知從哪兒拿出來塊帕子,替她揩了揩臉:
「好了沒?」
她揉了揉眼睛,訕訕地道:
「好,好了。」
真丟人。
鄭菀罵自己,剛想從那懷裡出來,身下蟲子一個顛簸,她又忍不住往裡躲了躲。
「……」
算了。
還挺可愛的。
緋衣女修看著一旁快速掠過的樹影:
「我道號靜月。」
「我還沒道號,鄭菀。」
鄭菀將自己從人家懷裡退出。
「你這麼怕,為什麼不坐你二師姐的劍?」靜月是沒辦法理解,這世上為何會有人害怕一隻到處可見的紅蟲子。
坐了就耽誤事兒了,鄭菀雖然蠻橫,這點兒還是懂的。
她顧左右而言:
「為什麼你們不怕。」
這才奇怪。
多肉麻,多可怕啊。
書遠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底流光溢彩,倒是個……坦率又嬌氣的女修,跟一般女修不大一樣呢。
他看著她臉上被陽光照得格外璀璨的淚珠兒,女子臉頰細嫩白皙,酡紅未退,心裡竟生出一股狠勁,很想將眼前之人拖來欺負,再叫她狠狠地哭一哭。
光這麼一想,熱血又開始沸騰了。
一行飛鳥唧唧喳喳地飛過,一隻灰撲撲的鈴雀掉了下來,張著嘴落到青草地,像被一股力道掐斷了脖子。
崔望在遠處突然抬頭,魂識暴漲,在附近搜地般搜起來,剛才他似乎感應到了一股邪氣,倒像是邪修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