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9 章
「鄭真人安好。」
鄭菀在下山之前, 先去執事堂換了塊身份玉牌。
玉成境不再是一個小圈, 取而代之的, 是一朵三瓣清楹花,此花為玄蒼界失傳已久的奇花, 傳聞花開至七瓣時,整界都會落下一場清楹花雨——
不過,沒人見過。
鄭菀換了玉牌,領了月例和兩件門派弟子服要走, 卻被執事叫住:
「真人稍等,尚有些東西未交予真人。」
他從櫃下取出黑色儲物袋神神秘秘地推來, 鄭菀奇怪地接過,魂識探去, 發覺裡面是一套黑色長衫, 一塊中階元石。
「這是……」
鄭菀勉為其難地看了眼執事的容長臉,膚白貌淨, 不難看,不過……等她將來解了蠱,要選侍夫, 這人也尚且離標準差一大截。
要想個不那麼傷人的藉口拒絕他。
卻聽執事道:
「真人以後還享受甲兵級黑鐵令執掌者月例,莫要忘了領。」
「……」
鄭菀咳了一聲, 伸手將儲物袋接過, 想了想,又問:
「大司卿的月例是多少?」
「十塊上階元石。」
「……哦。」
鄭菀心裡有點酸,不, 她酸得翻江倒海。
……拼死拼活畫一個月符,還及不上人家領的固定俸祿。
「甲兵要升到大司卿,要多久?」
「鄭真人,這……小的不知,不過當是按功勞來,甲兵上去,還有隊兵、圍長,等七階,才能到大司卿,據小的所知,如今十二主城,也才發出三枚大司卿令,其中一位,便是歸墟派的離微真君。」
執事看著原來還高高興興的鄭真人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
「鄭……真人?」
鄭真人擺擺手:
「沒事,告辭。」
她出了門,又去任務堂看了看,見沒什麼合適的,便乾脆接了個跑腿任務,下山去了。
長鹿書院的門衛早認識她了,一見鄭菀過來,便屁顛屁顛地過來迎:
「仙子又來看望鄭先生?」
老門衛還沒見過像這位仙子一樣的修士,其他修士一旦修了仙,便不大理會凡間之事了,更別提三天兩頭地來探——
「鄭先生還在上課。」
他道。
鄭菀聽罷,腳步一轉,往書院後方去,阿娘果然在院中繡花,旁邊她新雇來的中年婦人正抱著孩子在哄:「山山笑了。」
阿娘轉過頭來:
「山山一笑,我便知道是你來了。」
「阿娘……」鄭菀將路上買的瑰糖糕放了下來,先在母親身上膩了膩,才道,「最近好麼?」
「你阿娘在這好吃好睡的,有甚不好?」
那邊山山手舞足蹈,連著腦袋都要往鄭菀這兒過來,嘴裡還發出「呵呵呵」的叫聲,王氏搖了搖頭:「這孩子也不知怎麼回事,和你特別親,我們這些天天陪著的,倒成了陪襯了。」
鄭菀過去,繈褓裡的幼兒因好吃好喝又圓了一圈,見她來,便是「咯咯咯」一陣笑,還伸手來抓她。
「夫人說的沒錯,仙子一來,這山山都不要我們了。」
中年夫人幫著湊趣。
鄭菀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只覺得,這一雙眼睛似乎在哪兒見過,大約要更倜儻一些,更有神一些。
只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究竟。
她逗了會:
「取名了麼?」
「你阿耶說,取一字『愚』,如何?」
「愚?鄭愚?」
小名山山。
聯想到這孩子生世,倒不失為好名,鄭菀點頭:「甚好。」
大門被人從外推了開來,鄭齋大步而入,傳道授業的工作讓他近來很是容光煥發,他哈哈一笑:
「你阿耶我取的,能不好麼?」
「叫廚娘多做一些,啊,還要桂花糕,塘沽餅,照燒雞……」鄭齋麻溜地報了一串菜名,問,「菀菀覺得可還夠?」
「夠。」
鄭菀在書院磨蹭到很晚才依依不捨地走了,約的時間是子時,她便先去了原來租住的那一處房子,捱到差不多時間,才換了一身黑色長衫,坐了蟲車繞到西城門。
子時,除了某些夜夜笙歌之處,整個風嫵城已經陷入了沉睡。
西城門更是緊閉,萬籟俱寂之中,小小的司署矗立在這夜色之中,它毗鄰城牆,門前兩盞宮燈幽幽,風一吹,廊下臺階印下重重幻影,仿佛張牙舞爪的猛獸。
鄭菀略站了站,才抬腳上了臺階。
「扣扣——」
大門從內開了。
一位削瘦的老者從內開了門,他臉容狹長,眼細而窄,掀起眼皮看人時有種刻薄而傲慢的意味,聲音粗啞,仿佛受過重創:
「何人?」
鄭菀向他出示了黑鐵令。
「我來找大司卿。」
「請進。」
老者視線觸到黑鐵令,先是一愣,方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立時像雪一般化去,他拱了拱:
「原來是黑鐵令令士,請進,請進。」
鄭菀觀其修為在知微境後期,心中咋舌,一個看門的都是知微境,也不知……其他黑鐵令執掌者是何方神聖了。
她沉默地跟在老者身後,繞過一段極窄極暗的走廊,一道暗門,便到了一扇門前。
千年玄鐵製成的大門,邊沿刻著複雜的纏枝花紋,一眼望去有股厚重而滄桑的意味。
老者停下腳步,揖首:
「到了。」
他輕擊門邊古銅鎏金的掛環,環聲以一種極為古怪的韻律傳出老遠,大門「哢啦啦」一聲,開了。
「令士,請。」
老者退後一步,揖首不起,態度恭敬。
鄭菀被這肅穆的氣氛所感,抬腳進了門,出乎意料,這是一間極為寬闊的房間,似乎疊加了空間之術。
正對著門的,是一張倚窗長案,案後是連到屋頂的一整面儲物格,旁邊一盞落地銅鏤香鼎,另一邊以一座八扇落地琺瑯屏風隔出小間休憩之處。
一燈如豆,燭火幽幽。
鄭菀看著長案後執筆狂書的人影,福了福身:
「大司卿。」
大司卿抬起頭來,卻不是她想的那人,這人圓臉圓眼圓胳膊,整個兒一憨態可掬,見她來,笑呵呵道:
「可是玉清門新來報導的令士?」
「是。」
不是崔望。
鄭菀舒了口氣。
兩人畢竟有些過去,要是做個共事的同僚也便罷了,跑人手底下做事,怎麼想,都不那麼讓人歡喜。
「好,好。」
圓臉修士忙忙點頭,又搖頭,「鄭令士弄錯了,本君不是大司卿,而是大司卿手底下用慣的,平時便在這替他處理些俗事……大司卿正在閉關,短時間不會出關。」
「……哦。」
鄭菀的不高興又起來了,心想,等以後那人出關,自己解了蠱,這司署能不來還是不來的好。
跟老天爺親兒子待一塊,她容易心態失衡。
「新令士第一日,都是要來司署報導的,平時也無甚要事,只是在城主徵召時,盡力為各城百姓做些事……」
鄭菀聽明白了,這令士的職責,高些的,便是凡間的巡按使,像她這般低些的甲兵,便是知府手下的捕快。
雞毛蒜皮的事兒也做,護衛城池的事兒也做。
前者靠自覺,去城主府領任務,拿點換元石和貢獻;後者,則是城主強制徵召,譬如有大災需抗。
「明白了?」
「明白了。」
「那來本君這簽個名,摁個押,以後便是咱們黑鐵令中的一員了。」
鄭菀依言在羊皮紙上畫圈,字一落,那羊皮紙便憑空燒了起來,一道金色紋陣印入她眉心,一道衝天而起——
「契成,執令者,終身不得做為害玄蒼之事,否則,必遭五雷轟頂。」
圓臉修士滿面肅穆,鄭菀低頭應「是」。
「行了,去罷。」
鄭菀沒動,她將黑鐵令收回:「可否請真君替我去玉珍樓作保,當個……跑堂?」
“跑堂?”那圓臉修士以為自己听岔了,“鄭令士說什麼,要做玉珍樓的跑堂?”
“是,”鄭菀笑嘻嘻道,“就是跑堂。”
若她自己去,怕玉珍樓不肯收。
“……哦。”
圓臉修士撓了撓腮幫,他隱蔽地朝屏風後看了一眼,“這事兒……說起來也不難,鄭令士稍等。”
小胖手在長案上撥了撥,抽出一張福提紙,大筆一揮,匆匆寫就,在右上角按下紅章遞來︰
“鄭令士拿著此物去玉珍樓,找一位姓白的掌櫃,他便知道如何做了。”
“多謝。”
鄭菀瞥了眼福提紙上金漆印章,小心翼翼地收入了儲物鐲,便提出告辭。
女子裊娜身形消失在門後,圓臉修士揩了揩額頭,匆匆下了長案,走到屏風後,那兒憑窗站了一位黑衣修士,他眉目漆漆,肌膚如玉,整個人浸在這透窗的月色里,竟有種儂麗的蒼白。
“她走了。”
“是。”
圓臉修士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說了什麼?”
圓臉一愣,心道不是都听見了?
到底不敢提出異議,只得一五一十地又將方才發生之事又復述了一遍,便听前方那聲音清清冷冷︰“竟是要去做跑堂。”
倒把圓臉听得發怔,他……方才是不是听見這位笑了?
只是這笑聲太過淺淡,散入這濃重的夜色里,好似假的一樣。
圓臉忍不住抬頭,卻看得呆住了,從前此後,他再未忘記過這一刻。
那人便站在這濃重的月色里,唇邊笑意淺淺,仿佛在靜夜里悄悄開出一朵幽曇,冷而寂,連那淺笑,也摻了一點兒說不出來的哀色。
“大司卿你……”
“本君出去走走,”崔望頷首,“出關之事,還勞煩你替本君瞞著。”
他抬腳出了門,拐過暗門,踏過走廊,沿著來時之路出門,瘦削老者塌了腰︰“大司卿慢走。”
大門開了。
崔望在台階上略站了站,天空如潑墨的畫布,星辰若點,他收回視線,拂袖而去。
繞過長道轉角時,崔望忽而停下腳步,一聲嘆︰
“出來罷。”
檐下陰影處,���鱓R娜地走出一道身影,黑色長衫裹著她,如同夜色裹住妖嬈,崔望看著那人一步步走進,垂下了雙眼。
“又見面了,離微……真君。”
鄭菀笑得嫵媚,“不是閉關了麼?”
“你如何知道,我在那兒?”
“一開始是不知道的。”鄭菀笑盈盈道,“不過替真君辦事的那位掩飾不到家。”
“並非掩飾。”
崔望垂目,淒清的月色落到他縴長的睫毛上,鄭菀心想,這人的皮相當真是一流的,算起來,她其實一點兒都不虧。
“還以為真君閉關了,原來是騙人的。”
她笑盈盈地道。
“是閉了。”
崔望突然抬眼道︰“不過司署突有急事召喚,本君便出關了。”
“偶然來,才不小心踫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