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傀身死
麒麟洞內。
崔望看了眼鄭菀, 見她低著頭對一池白瓊蘸發呆, 便也不再理會, 抱著小麒麟,魂識一寸寸地在洞穴壁上掃過。
灰漬斑斑, 璧角長滿青苔,東面洞壁上有巨獸劃過的粗糙掌印,地上也有兩隻巨大的足印,光從足跡上看, 那巨獸約莫半個洞壁大,崔望垂目看了眼掌中的小麒麟。
小麒麟仰著小腦袋, 濕漉漉黑乎乎的眼珠眨巴了下,發出嗡嗡的「哞哞」兩聲。
麒麟乃瑞獸, 心性溫和, 可門外的血手印,分明是人修的;遍佈的邪氣, 處處殺陣……莫非那人修是想將麒麟圈禁起來,染其心智,成為禍世間的凶獸……
崔望心裡存著事兒, 沒在意小麒麟,小麒麟連拱了兩下, 見這身上有好聞氣味的異類不理會自己, 氣得抬爪子在他手心一劃。
尖銳的獸爪倏地冒出。
凡鐵難傷的手心立時流出汩汩鮮血,小麒麟一縮腦袋,連忙又伸出舌頭討好地舔了舔, 邊舔邊仰頭朝他「哞哞哞」。
鄭菀側目看了一眼,但見崔望玉潤的手心被劃出了五道深深的血印,扯了扯嘴角:
「真君倒是好命,這世上人人都求著麒麟結契,唯有真君,反倒是麒麟求著你結契。」
麒麟象徵祥瑞,能與麒麟結契之人,往往能逢凶化吉,一路坦途。
玄蒼界有名姓記在冊子上的大能,契了麒麟獸的,有一個算一個,都飛升了。
無一例外。
這老天爺,當真是偏心偏到家了。
生怕他親兒子半途上死了,給他送上一程又一程的保險。君不見那小麒麟到現在連一眼都不往她這瞅麼?
崔望看她一眼:
「你想要麒麟?」
「……」
鄭菀搖頭:「不要。」
那小麒麟不稀罕她,她還不稀罕它呢。
「麒麟屬火,不適合你。」
崔望不再說話,他指尖連彈,方才汩汩流出的血跡漂浮在空中,開始結起複雜的契約輪來。
「咦?生嗇契?」
燼婆婆驚了一聲,「這小子竟然……」
「婆婆,什麼是生嗇契?」
「生嗇契便是指凡間界的活契,比起終生不得解的死契,這生嗇契便好上許多。一旦結下生嗇契,雖說心意相通,可哪一方死了,都對對方沒影響,若哪一日不想結契了,雙方都能解。你這冤家……」
「不是冤家。」
「哦,你這舊情人當真好氣度,要換了你,你捨得?」
鄭菀想了想,搖頭:還真不捨得。
好不容易碰上麒麟獸,必定是希望它能伴她長長久久的,死契才最好。
「所以,麒麟選他不選你。」
燼婆婆「嘎嘎嘎」笑,「上古神獸,從來靠直覺擇主。」
「比如饕餮歡喜吃,它願意結契的,必定也是一位饞嘴的。孔雀愛美,也必定選個漂亮的……」
「啊,我歡喜孔雀。」
鄭菀道,「孔雀尾生五彩霞翎,漂亮,還能飛。」
「美得你。」
燼婆婆翻了個白眼,「你以為上古神獸跟撿來的大白菜一樣,你想撿便撿?」
「……」
鄭菀嘟囔,「說不定哪天就能撿著了呢。」
在她與燼婆婆吵嘴的間隙,崔望已經將生嗇契打進了小麒麟額間。
毛茸茸的小獸額間頓時顯出一道金色火嗇輪,它小身子一機靈,結契時赤色的皮毛瞬間又變成了灰撲撲的一團。
若不仔細看,只會以為是一階灰雲貓,養著頑的。
而在契成的一刹那,方才還毫無動靜的洞穴內一陣「哢啦啦」,正對著鄭菀方向的一塊穴壁裂開了一道縫,縫隙越變越大,最後成了一道石門。
一個赤色火麒麟踏雲從半空落了下來,渾身蒸騰著火意,一雙比銅鈴還大出三四倍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溫柔。
鄭菀這才發現,她居然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熱意。
「這是母麒麟生前最後一絲的神念,保存在那石門內,」燼婆婆道,「當是這小麒麟的母親,已經……往生了。」
小麒麟好奇地跳下來,「哞」了一聲,爪子穿過赤色的光影。
「這位真君,」母麒麟看向崔望,它低下赤色的大腦袋,「多謝真君善待我兒,我麒麟一族闔族都會為真君祈禱。」
「石門內,黑色的儲物囊,放了我為我兒準備的東西,而另一些,便贈與真君,祈願真君早日飛升大道。」
母麒麟低頭,溫柔的大眼睛看了小麒麟一眼,赤色光點散去的同時,一點兒金光落到了崔望身上,不一會兒直接鑽進了他的身體。
「高階麒麟獸的祝福。」
饒是燼婆婆知道此子氣運驚人,也忍不住咋舌,「玄蒼界近萬年來,不曾見過降世麒麟,高階麒麟獸吹一口氣,便是預定飛升,何況是正兒八經的祝福。此子最後若是合道,成就三千大道道主,婆婆我也不覺得稀奇。」
「可惜,可惜了啊。」
鄭菀垂下眼去,她想起夢中最後的結局。
白袍劍修,一劍斬天,確實飛升合道,成了三千界內的無情道主。
是她強求了。
鄭菀心想,未來的無情道主,怎會因一隻小小的蟲子,而改變了行進的步子?
崔望俯身捉了小麒麟,抬腳進了石門,回頭見鄭菀不動,催她:
「不走?
鄭菀「哦」了一聲,這才提起裙擺跟上。
一入內,簡直要被滿室的珠光寶氣給閃瞎了眼。
四四方方的土房,偏偏頭頂鑲了無數顆在凡間界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夜明珠散著柔光,還鑲嵌了一種……她看不出來歷的玉石頭。
一朵一朵薔薇花一般的石頭,夜明珠的光穿透這石頭,倒讓她想起了月光。
地上確實有如母麒麟所說的黑色儲物囊,崔望抬手一攝,便攝了過來,拍拍小麒麟的腦袋,替它掛到了脖子上。
小麒麟懵懵懂懂,只覺得這小袋子傳來讓它覺得安心的氣息,毛茸茸的小身子一團,便將整個儲物袋團到了身子裡,藏到了腹部下。
而另一邊,則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東西,鄭菀聽燼婆婆在耳邊一點點地唱名,大都是烏漆抹黑的煉器材料,而這些材料,她曾經在藏經閣內的奇珍譜上見過,排名……很前。
很貴。
很珍罕。
鄭菀挪開眼,生怕自己動了凡心。
崔望卻俯身下去,在那堆小山裡翻了翻,找出了一個圈,黑乎乎髒兮兮的,看不出原貌。他以清風訣拂過,這圈狀之物立時便現了原樣。
藍盈盈的手鐲,晃一晃好似能看到遺落的星辰與月光。
鄭菀幾乎能想像,這手鐲帶在手上,有多美。
他理所當然地遞給了她:
「你帶著吧。」
「不用。」
鄭菀別過頭去。
崔望眸光微露不解,年輕女子板起臉不再刻意笑時,那明豔便像凍了冰,顯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無情了。
老祖宗在識海裡狂笑,崔望抿著唇,伸手便捉過那一截細瘦的手腕,不容置辯地替她戴了上去。
她手腕纖細白皙,套上這玉鐲,越發顯得腕如雪,指如玉。
崔望回過頭去,鄭菀探手要摘,卻聽他頭也不抬地道:
「這是儲物手鐲,你若不要……」
「我要。」
鄭菀迅速地將手拿了開來。
再怎樣,她都不能便宜了千霜和明玉那兩個。
按照燼婆婆的指示,彈了一滴指尖血滴血認主,祭煉完,才發現這儲物手鐲內裡面竟然還有東西。
「莫看了,許多都太久,不好使了。」
燼婆婆道。
「……哦。」
才升起的一點點兒開心,迅速被壓了下去。
「不過,這麼個儲物手鐲,可以裝一大屋子的東西,在市場上可是值萬把塊上階元石,而且都沒你的漂亮,有市無價,幸好你沒讓出去,養兔子那丫頭還用著儲物囊呢。」
鄭菀立時又高興了。
「上回,我不還說,你鳳瓏要升階,差些東西麼。」燼婆婆道,「也別覺得東西不是你的,麒麟洞可是你跟那小子一同探得的,分一點兒也不為過。」
「喏,就要夜明珠旁邊那薔薇花一樣的石頭,那是月石,你鳳瓏升階要用。現在的修道界,恐怕沒幾個認識嘍。」
不待鄭菀開口,崔望卻已經一劍將夜明珠與月石剜了下來,堆到她面前。
「你……」
莫非是讀心術?
「鳳瓏需要。」
崔望不耐道,「快些,我還要上去一趟。」
一想到那到處添麻煩的千霜,鄭菀便覺得拿了這些,一點兒都不虧心了。
她將這些一氣兒丟到原來的儲物囊裡,便出了石門:
「剩下的,我不要了。」
徒留崔望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看也未看,便將地上這堆兒全收了,才抬腳出了石門,他看著鄭菀蹲在白瓊蘸邊將聚元陣擺上,不禁抿緊了唇:
「等我下來,再替你護法。」
鄭菀頭也不回,並不說話。
崔望站了站,才真的抱著小麒麟走了。
三味真火自是母麒麟為保護小麒麟設下的陣勢,他拍了拍小麒麟肚子,小麒麟四條小短腿兒撲騰一下落了地,這生來便是五階元獸的神獸嘴一張,一隻小火葫便被它吐了出來。
崔望取了火葫蘆,塞口一拔,站在麒麟洞口,對著底下熔漿一傾,火葫蘆便在元力指揮下,將這岩漿收了個乾淨。
原來在崖壁上嘗試了無數次都不得的李司意幾人只見底下熔漿突然一清,連頭頂的火雨都停了。
李司意猛地快走幾步,走到崖邊,卻見一白衣修士突地從下方踏劍而來,懷中一隻灰撲撲的一階灰雲貓,刹時淚如雨下。
「小師弟,你沒事?太好了!」
「真君?!」
千霜單腿蹦了過來,「你、你沒死?」
她眼淚盈眶,捂著嘴激動不已。
明玉也喜出望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唯有書遠退開眾人,一雙黑沉沉眼睛壓來:
「鄭菀呢?她和你一起下去的。」
崔望看著他,與瑞獸麒麟結契,讓他察覺了之前未能發覺之事:
「西餘山邪修?傀身?你是何人?」
鴻羽流光劍倏地現世,要將書遠控住,誰知書遠竟縱身一躍,對著眾人哈哈大笑,笑聲傳出極遠,回蕩在崖壁之間。
「真君無情,我書遠雖是一名邪修,卻不能無義。鄭真人一人葬身崖底,我自去陪她!不用你出手!」
魂識的餘光看到崖壁上的一截孔洞,書遠笑聲越發張狂,帶著點詭異,穿透雲間。
鄭菀從麒麟洞口衝了過來,卻只來得及看到書遠一截藍色的袍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倒是當機立斷,」李司意怔忪了一會兒,「小師弟,小師弟……」
他發覺,小師弟竟然有些神不守捨,也是,雖然玉清門那女修偏激了些,可到底是小師弟這些年放在心上之人。
乍然失去,怕是要難過上一陣的。
「師兄,麻煩您將千霜真君送去太白門,」崔望頷首,「我在此處,還有些事兒要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