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道:“秀姑,你平心靜氣聽……”
大姑娘突然放下了手,往前逼了一步,大聲說道,“說,說,你就知道說,爹上山打著了東西,好意要我來叫你,我把菜做好了,酒也燙好了,這才換件乾淨衣裳跑來找你,到了這兒又怕被這些死人瞧見,躲在柳樹後等你老半天,等他們走遠了才敢出來,結果你……你,不去算了,稀罕,我這就回去把茶倒了,把酒潑了,沒膽,沒膽,你像個大男人家麼?連我這姑娘都不如,這回你要是不去,往後你永遠射踩我家的門兒!”
她那本來紅潤的嬌靨白了,說完了話,扭頭就跑,飛一般地往東去了,那條大辮子,在她背後跳動得好厲害。
他呆住了,一直到她跑沒了影兒,他才定過了神。
他搖頭苦笑,喃喃一句:“秀姑,你的好意我懂,可是你那裡知道我……”
倏地住口不言,余話變成了輕輕一嘆,嘆聲中,他緩緩轉過了身,背著網,提著簍,又往西去了。
往西走了有百丈,有一片不太大的樹林子,他就走進了那片樹林子。
這地方,距東邊那片漁村也有百丈之遙,等於是那片漁村外的一個地方,它不屬於那片漁村。
在這片樹林子,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座落著一座小茅屋,一明兩暗,看上去是剛蓋不久,仔細看,這座小茅屋蓋好還不到一年。
小茅屋外有一圍沒有門的竹籬,竹籬裡種著一些鮮花,長得卻挺好,這時候花圃裡停著幾隻鳥雀,一見他走近,驚慌地撲動翅膀全飛了。
他像是沒看見,輕皺著一雙眉鋒,把漁網往竹籬上一搭,提著簍子進了竹籬,推開了兩扇沒上鎖的柴房,他進了茅屋。
茅屋這明的一間,談不上什麼擺設,只有一張破桌子跟兩條破板凳,還有破桌子上放著一盞油燈。除此,四壁空空,什麼也沒有。
他向右邊那擺著鍋碗瓢勺的一間望了一眼,然後把簍子往地上一放,扭頭進了左邊那一間。
兩間屋是既沒門也沒簾,一眼可以看到底,很明顯的,右邊那間是廚房,左邊那間是睡覺的地方。
這間“臥室”說來可憐,木頭釘的架子,上面放著一張門板,這就是床,床上有一床褥子,一床被子,一個枕頭,不,該說是個小包袱,除了這,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了。
不,床頭還有條板凳,板凳頭上也放著一盞油燈。
不差,他一個人擁有兩盞燈。
也許是打了半天的魚,人累了,他進屋就往他那床上一躺,雙手往胸前二放,直望著屋頂出神。
屋頂是茅草,還有屋樑,有什麼好看的?暮色低垂,天黑了,茅屋裡更黑,他又能看見什麼?
突然,他翻了個身,點起了那盞油燈,燈光微弱,但在他這間斗室裡,也算挺亮的了。
點上燈後,他右手探人了懷中,當他那隻右手從懷裡袖出來的時候,他手裡多了件東西。
那是一張紙,不,是一張素箋,那本來雪白的素箋,也許是時候過久,再不就是被他的汗漬的顏色都變黃了。
他沒在意這些,緩緩攤開了那張素箋……
素箋上,寫著一行行的字跡,字跡娟秀,顯然是出自女子手筆,映著燈光細看,那赫然是一闋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一個打漁的人何來此物?
李清照這闋詞兒,是在她夫婿趙明誠一次遠出,她寂寞深閨
時,泣然在錦帕上作的,詞中備道相思之苦,如今這位打漁的他,也懷著這麼一張上寫“一剪梅”的素箋,莫非他也在被某位多情的人兒思唸著?
突然,他笑了,那笑,聽來冰冷,而且怕人。
旋即,笑聲沒了,他一雙眉鋒皺得更深,那雙眼之中流露著的,太外,太多,令人難以言諭,難以意會。
不過,有一點不難明白,那是黯然,腸斷,魂銷。
他緩緩地把那紙素箋挪離眼前,手,拿著素箋的那隻手,緩緩地又落回了胸前,他陷入了深思,想,想,呆呆地,痴痴地,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除了他自己……
驀地—聲:“燕大哥……”
是一聲焦急而驚慌的嬌呼。
他一怔神!
緊接著又是一聲,一聲連一聲,而且越來越近。
他慌忙摺好素箋藏入懷中,一躍下床,快步行了出去,他出了茅屋,來人已進竹籬,是大姑娘,她那雙美目有點紅,嬌靨上滿是焦急驚慌之色,一見他出來,她立即停了步。
他倏然強笑:“是你,秀姑,什麼事這麼匆忙?”
她定了神,嬌靨上的焦急驚慌色全沒了影兒,冷冷說道:“爹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暈倒了,我想請你去看看,不知道你願不願去……”
他一怔,忙道:“怎麼,大爺暈倒了?”
大姑娘微一點頭,道:“是的,就是剛才喝著酒突然暈過去了……”
他略一沉吟,道:“走,秀姑,我跟你去看看!”回身帶上了門,邁步走了過去。
大姑娘冷冷地望著他道:“這時候你就不怕了麼?”
他眉鋒一皺,道:“秀姑,你怎麼……我不能見危不救,快走吧!”
大姑娘二話沒說,天知道她是不是真鎮定,是不是真冷漠,她轉身走出了竹籬,腳下飛快。
行走間,他問道:“秀姑,大爺好好的怎麼會……”
大姑娘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連細看都沒敢細看就跑來找你了,你知道,我不願意去找他們的……”
他沒說話,眉鋒皺得緊緊的。
大姑娘走得快,沒見他走多麼快,可是他始終沒落在大姑娘後頭。
沒多久,他倆進了漁村最靠西頭那一家。
這一家一大圈竹籬,有門,房子是瓦房,也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左還有一間茅草房子。
這時候,中間那間堂屋裡擺著一桌酒菜,那也只是幾樣小菜跟一壺酒,筷子是兩隻,酒杯是一對,但人卻只有一個。
這個人,是個瘦削老頭兒,一身粗布衣褲,打扮挺俐落,五十多了,鬍子,頭髮也灰了,可是看上去挺健壯,筋骨也挺結實,如今,他靜靜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鬍子上還有酒漬。
大姑娘比誰都急,飛一般地先跑進堂屋,趴在老頭兒身邊焦急地叫了兩聲:“爹,爹!”
他緊.跟著到了近前,大姑娘焦急地抬起了驕靨,道:“燕大哥,你看看……”
他道:“別急,秀姑,讓我看看!”
他先探了探瘦削老頭兒的鼻息,眉鋒一皺,隨即沉腕抓上了瘦削老頭兒的腕脈,同時,他抬起左手,出兩指按在瘦削老頭兒的下眼皮。
他輕輕翻開瘦削老頭兒的下眼皮只一眼,他立即神情震動,左手飛快落下,在瘦削老頭兒的心口點了一指。
然後,他鬆開抓在瘦削老頭兒腕脈上的那隻手,輕輕說道:“秀姑,去擰把熱手巾來!”
大姑娘一直瞪大了美目在旁看看,這時候她急急問道:“燕大哥,爹他……”
他道:“先別問,去擰把熱手巾來!”
大姑娘這才答應一聲,如飛跑出了堂屋。
大姑娘走了,他又在瘦削老頭兒的胸前飛快地點了六指,手法乾淨俐落,而且捏得極準。
轉眼間大姑娘捧著一個熱騰騰的手巾把跑了進來。
他接過熱手巾把,展開一抖,很快地捂在了瘦削老頭兒臉上,沒一會兒,瘦削老頭兒發出一聲呻吟。
他微籲一口氣,伸手拉下了瘦削老頭兒臉上的手巾。
大姑娘忙湊近去叫道;“爹,爹!”
瘦削老頭兒“唔”了一聲,緩緩睜開了一雙老眼。
大姑娘驚喜地忙道:“爹,您是怎麼了,是那兒不……”
瘦削老頭兒一眼瞧見身邊多了個人,輕“咦”一聲道;“燕大哥,你,你怎麼來了?”
這聲燕大哥當然是跟著他女兒叫的。
他含笑說道:“陳大爺,秀姑說您好好地突然暈過去了,我聽說了之後就趕來了……”
瘦削老頭兒,陳大爺輕“哦”一聲,苦笑說道;“是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喝著酒,只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只那麼一下就人事不省了……”
微一搖頭,接道:“大半是……唉,看來不服老是不行了,大半是今天往山上跑了一趟累著了……”
大姑娘秀姑忙道:“爹,您現在覺得好點兒了麼,我扶您進屋去躺會兒!”說著,她就要伸手去扶。
他伸手攔住了秀姑,道:“不忙,秀姑,大爺現在不能動,有幾句話我也想問問大爺!”
秀姑縮回了手,詫異地望著他。
他則望著陳大爺含笑說道:“陳大爺,您今天什麼時候上的山?”
秀姑在旁一說道:“吃過早飯就去了!”
陳大爺微微點了點頭,他顯得虛弱無力,道:“秀姑說得不錯,就是吃過早飯以後!”
他道:“您什麼時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