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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手朝歌》第12章
第12章

  像伊崔這類人,在他們的心裡「自己人」和「其他人」的界限分明如楚河漢界,二者待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既然他願意暫時放下手中永遠做不完的事,抽出一點時間和顧朝歌聊聊,那在他的心裡,顧朝歌起碼能算得上是「半個自己人」。

  可惜顧朝歌似乎根本不領情。

  然而伊崔也並不生氣。

  「好,」他欣然同意,「你在門外等我。」他不用顧朝歌幫他去拿兩支拐棍,自行推著椅子的木輪,甚至將顧朝歌支使到門外,因為他知道自己用一隻腳晃晃悠悠從椅子上站起的姿勢極難看,試圖撐住拐棍的過程亦十分笨拙。

  這個轉換工具的艱難過程,如果條件允許,伊崔通常希望自己一個人完成,不要有人幫忙或者圍觀。

  顧朝歌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很乖地走到了門外,但是她在門外絕不只是幹站著而已。

  「你若每天這樣坐著不活動,遲早另一條腿也會廢掉的!」她在外面大聲地對著空氣說話,說給門裡的伊崔聽。有過來送文書的小吏恰好聽見,立時愣在那兒不走,表情寫滿了不知所措。

  顧朝歌餘光瞥見小吏驚愕的神情,臉上微微一窘,轉身裝作要離開的樣子,往院外慢悠悠地走了幾步。她以前幾乎從來不那樣大聲說話,不知道是因為對伊崔有氣的緣故,還是上次伊崔的逼迫激發了她的勇氣,她竟然敢那樣大聲地警告伊崔,難怪對她有所耳聞的小吏們會面露驚訝之色。

  顧朝歌走兩步退一步,再走兩步退三步,走了半天基本還是在原地打轉。直到聽見身後傳來兩支木棍在地上交替敲擊的「篤篤」聲,她方才回過頭來,瞪大眼睛,仿佛很凶的樣子,威脅道︰「我不開玩笑!」

  奈何在伊崔面前她就是一隻紙糊的老虎,他連戳破她的力量都懶得費,滿不在意地回她淡淡一笑︰「走吧。」

  *

  滁州的前太守是個很會享受的家伙,他的太守府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是假山流水,花草藤木,水榭歌台,蜿蜒曲折,步步是景。

  然而伊崔對這麼好的景致沒有半點欣賞的雅趣。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說服那群大夫嗎?」他走在前面,速度並不快,雙臂的交替和站立的單腳的配合頗為吃力。

  顧朝歌在後面跟著,低頭悶悶道︰「知道。」

  「是什麼?」他回過頭來︰「說說。」

  顧朝歌露出一個不情願的表情,頭因此埋得更低了︰「因為我膽子小。」

  還不笨嘛。

  伊崔勾唇笑了笑︰「那現在,你還怕他們嗎?」

  「怕,」顧朝歌老老實實地回答,頓了頓,然後又補充,「雖然怕,但我會說服他們。」

  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在一群同行面前步步緊逼、一針見血的時候,她為鄉民看病,往往只有她一個大夫而已。當她進入大一些的縣城,遇到同行診病的時候,她有時會怯怯地提出意見,大多時候則是默默走開,因為在很多次的嘗試之後,她明白許多大夫都十分固執己見,能聽進他人意見的少之又少,而且還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她不再嘗試,越不嘗試,就越不敢。惡性循環之下,她就像一個一點點把自己塞進殼裡的蝸牛,塞進去之後,便再也出不來。

  師父在世的時候,曾經批評過她的這點缺陷。倒不是擔心她這樣成不了人人知曉的名醫,純粹只是憂慮她如此軟弱可欺,會讓某些庸醫平白害人性命。

  師父死後,再也沒有人幫她改正這些毛病。

  伊崔的確是在一個合適的時機,適時地幫了她一把,讓她踏出了第一步。

  有了這第一步,才有之後她在滁州這樣大的城市的醫堂裡出診的幸運。

  坐在寬敞明亮的大醫堂裡等病人來看診,不刮風不下雨,像做夢一樣的幸運。

  「你會說服他們?這只是其一,」伊崔實在是走得累了,他就勢在路邊一塊坑坑窪窪的大石頭上坐下,喘了口氣,方才接著道,「如果說服不了呢?」

  顧朝歌一愣。

  說服不了?

  「我、我……」她「我」了半天,冥思苦想也沒想出解決之道,只能強詞奪理道︰「我肯定能說服他們的。」

  「有些人不聽你的話,明知道可能你是對的,卻執意一意孤行呢?」伊崔仰著臉朝她微笑。他好像有意為難她,偏要造出一個棘手的情境讓她處理。

  「那、那我、我……」顧朝歌傻乎乎地被他繞了進去。她知道的確有這樣的真實情況,然而她又沒有那個力排眾議、氣壓全場的魄力,遇到此種情況應該如何處理,她想破了頭,最終想出來的也只是兩個急紅的眼眶。

  伊崔笑了︰「罷了,不急,慢慢來。」

  他寬容了,顧朝歌卻不放過他︰「你、你……」她指著伊崔,紅紅的眼眶裡充滿了控訴和憤怒︰「你是故意的!」

  上次是有意為難她,今天也一樣。

  伊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微笑不變︰「是啊,所以呢?」

  他承認了!

  顧朝歌怒瞪著他,心裡覺得委屈萬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感到委屈,明明知道伊崔是為自己好,但是上次他不肯要她的方子,逼著她當眾辯倒所有大夫的情景歷歷在目。

  她如同一個還沒準備好就被父母掃地出門、獨自謀生的幼女,面對漫天風雪和茫茫山河,那種惶然無措至今在心頭縈繞不去。

  如果換一個人對她如此,她或許會真心感謝他對自己的幫助。

  可是伊崔不行。

  他這樣做,就會讓她感到很難過。

  但是,為什麼只有伊崔不行呢?

  答案只有一個——

  「伊公子,你真是一個很討厭的人!」顧朝歌氣呼呼道,渾然不覺自己如今在他面前是越來越敢亂說話了。

  伊崔也不生氣,他臉上的笑容都沒有波動一下,慢慢地說︰「是啊,我的確是個討厭的人。」

  顧朝歌抿著唇,咬著牙,瞪他,眼睛一眨不眨。

  瞪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到第五下的時候,敗下陣來。

  她嘆了口氣,虛張聲勢的紙老虎完全軟化蛻變成一隻圓乎乎的白兔子。

  「是我錯啦,你是為我好,我不該和你置氣那麼久,」她的聲音軟下來,變得那麼輕柔,輕柔得像初夏拂過伊崔臉上的微風,「但是藥方子卻不是在難為你,甘草會影響藥性,因此才沒有加入。你的身體太弱啦,需要長期調養,不是一時半會能恢復的。如果你還是按照如今的生活習慣,不多多走動,還日日處理那麼繁重的雜事的話……」

  說到這裡,顧朝歌忽然猶豫了。

  「會怎麼樣?」伊崔抬頭看她一眼,拍了拍旁邊的另一塊石頭︰「坐,如實說,我承受得了。」

  顧朝歌猶猶豫豫地坐到他身邊,側過頭去看他。在初夏的陽光下,伊崔的臉泛著晶瑩的光澤,那是一種白得過分的蒼白,不見血色的蒼白,他還很年輕,但是眉間已經有淺淺的川字。

  這是一個思慮過重的人,這是一個不快樂的人。

  「不加調養,不改變生活習慣,你能活過四十就算幸運。」

  顧朝歌輕輕道。

  伊崔的眉梢高高挑了起來。他側過頭去看她,臉上的表情不是悲傷,意外中竟然還帶著一點驚喜︰「四十?原來還有那麼久?」他的唇角勾起來,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噩耗,反而神情輕鬆得過分︰「四十,我知足了。原以為我連三十也活不過,竟然能活到四十,天下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二十年時間,他能幫燕昭完成多少事情,想到這一點,伊崔連眉梢都要飛揚起來。

  以致於他竟然沒有察覺到顧朝歌眼中那一點明顯的欲言又止。

  她本來想說,他活不過三十的。

  但是她不忍心。

  「你要聽我的話,好好吃藥睡覺,少坐輪椅多走路,還能活得更久。」顧朝歌一邊說,一邊又紅了眼眶,她覺得鼻子酸酸的,又開始抽抽搭搭︰「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的病人不能長命百歲,那是我身為大夫的恥辱,你知不知道!」

  她哭起來實在是不好看,鼻子眉毛眼睛皺成一團,比滁州城北門那間老字號包子鋪的包子褶還多,伊崔無奈遞了帕子過去︰「顧大夫,煩您擦擦,是我不好,我錯了,望顧大夫恕罪,可好?」

  顧朝歌一臉不情願地接過帕子。吸了吸鼻子,捏著手裡他給的帕子,不知道怎麼的捨不得擦,倒有點想笑。可是覺得又哭又笑的是小狗,於是死抿著嘴極力忍住,好在她這次還沒到破功的時候,有個人及時拯救了她。

  「公子,公子!」是盛三匆匆忙忙的聲音,他似乎很高興︰「公子,燕爺帶兵回來了!」

  話音剛落,燕昭那獨有的宏亮嗓音便遠遠傳來︰「伊崔!伊之嵐!你小子在哪兒呢!」

  「我給你帶了件好東西,你猜也猜不到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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