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練槍
劉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糯米餈軟乎乎的,裹着淡紫色的透明塑料包裝紙,就躺在那個黑漆漆的槍盒裏面,挨着一堆霸氣四溢的氣手.槍零部件。
畫風迥異。
好像隨時都能被邊上冰冰冷冷的幾個槍械組件拎起來,嫌棄地捏着一角,毫不留情地沿着盒邊遠遠扔出去。
小姑娘多半是特意去買來當謝禮的,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劉嫺怕林暮冬拒絕得太直白,正要出言解圍,林暮冬卻已經站了起來。
葉枝仰起頭。
常年彷彿多說句話能要命的林教練沉默站着,依然沒什麼特殊的反應,垂眸看了她一眼,擡手合上了槍盒。
不輕不重的一聲,純黑拓龍的霸氣盒蓋嚴嚴實實扣上。
軟綿綿胖乎乎的糯米餈也被一塊兒關了進去。
葉枝的眼睛眨了兩下,跟着一彎。
小姑娘秀氣的眼尾柔軟微彎,冬日的暗淡陽光落下來,在纖長濃密的眼睫上輕輕棲落。
這回道謝的流程一點兒都不差了,葉枝仰着臉,認認真真開口,聲音輕輕的:“謝謝林教練。”
劉嫺已經放棄探索這兩個人的世界了,沒再苦哈哈地上去解圍,抱着胳膊在一邊瞎猜。
林暮冬至少是拿人家好吃的了。
雖然在林暮冬的世界裏,說不定都未必知道糯米餈這種東西是用來放進嘴裏吃的,可拿了畢竟是拿了。
劉嫺覺得林暮冬至少該朝人家小姑娘點個頭。
要是林暮冬就這麼走了,今天這件事就該給柴國軒說道說道。實在不行就讓人給林暮冬做幾個牌子,平時隨身帶着,人家說“對不起”就舉“沒關係”,說“謝謝”就舉“不用謝”……
劉嫺還沒來得及腦補出那個畫面,邊上的林暮冬已經出了聲。
林暮冬垂着視線,聲音冷淡清晰:“不用謝。”
劉嫺:“……”
林暮冬低頭,扣上槍盒的搭扣。
他的右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口袋裏拿了出來,不着力地垂在身側,左手拿着那個已經有了些年頭的盒子。
肩端背直,從來軒拔的身形立在那一點兒冬日難得的陽光裏,投下淺淡暗影。
劉嫺愕然擡頭,目光在他身上詫異一落。
大概是林暮冬難得穿了這件當年奧運會統一短袖款隊服的緣故,他這樣好好地站着,拿着那隻槍盒,幾乎和冠軍領獎臺上的那道身影恍惚相合。
那道平平淡淡扛着整個射擊隊的雙保險、王牌選手幾乎全部失利的壓力,一槍接一槍打下冠軍的身影。
劉嫺張了張嘴,本能地想說點兒什麼,林暮冬卻已經結束了對話,擡頭看了過來。
劉嫺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自覺退開。
林暮冬收回視線,拿起槍盒,沿着兩點間最短距離,進了那間從來被人敬而遠之的小黑屋。
葉枝是在被劉嫺送回辦公室的路上,纔想起自己是來看林暮冬的射擊姿勢,好記錄相關數據、分析可能造成的意外勞損的。
尤其林暮冬手上還有傷。
在葉隊醫稍微比別人慢了一點點的人生哲理裏,凡事都有意外,永遠都不能存着僥倖心理。
就比如當年高考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出門夠早了,但還是因爲堵車,差一點兒沒能在英語開場前十五分鐘到門口。
再比如上大學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複習的夠完善了,但還是比別人稍稍晚了半個月,才意識到考綱已經換成了新的。
再比如在國外實驗室讀博、難得有一回被師兄師姐帶着出去玩。她覺得自己帶的東西已經夠全、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就放心出了門。
結果就第一次知道了,原來海外的很多國家地區……居然都不禁槍。
而且槍聲還挺嚇人的。
晚訓已經開始了,葉枝聽着樓下一陣接一陣的清脆槍聲,輕輕扯了扯劉嫺的袖子。
有備總是無患的。
所有人都覺得林暮冬不會上場,可也不能就完全排除到時候所有選手都水土不服、意外拉肚子的情況。
到了那種時候,看起來什麼都不吃的林教練就無疑要顯得更加可靠了。
雖然柴國軒的態度已經挺明確,可葉枝依然堅持覺得,既然林暮冬被寫在了替補名單上,就應該和其他參賽隊員一樣做全面的身體評定。
“看他練槍?”
劉嫺幾乎被小姑娘隊醫的勇氣嚇了一跳,擺擺手:“算了吧,原來他在役的時候還行,起碼還跟隊員一塊兒練練。後來退役當了教練,就沒人能看着他練槍了……”
有隊員在訓練館的時候,林暮冬永遠都只會去小黑屋練槍,晚上徹底沒什麼人了,纔會在大訓練廳練一陣。除了柴國軒偶爾能在林暮冬心情不錯的時候在邊上坐一會兒,還沒有人能有這種陪練的榮幸機會。
簡單來說,雖然林教練看起來確實有要和槍過一輩子的趨勢,但一般人無疑是沒這個福分圍觀的。
這裏面挺多的事兒都是被柴國軒封口過的,劉嫺沒法跟她細說,半開玩笑地逗着身邊的小姑娘:“別想了——看咱們林教練得收錢的。十塊錢看一眼,看三眼加一百,再多看幾眼,這個月工資就沒了……”
葉枝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天然有一點兒微彎的弧度,眸子澄黑清澈,這樣一動不動地仰頭,像是隻忽然被嚇到的小倉鼠,看起來簡直乖的不行。
劉嫺家裏也是個女孩兒,今年上高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賽前那些無從排解的焦灼壓抑莫名消散了不少。
“行了——就送你到這兒,快下班了吧?”
教練們一會兒還得開會,劉嫺笑了笑,也忍不住帶了點兒對着自家閨女的操心,擡手理了兩下小姑娘的圍巾:“這些天你工作辛苦了,完成得特別好,回去休息吧。”
劉嫺看了看時間,匆匆下了樓。
葉枝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把手探進口袋,在新買的十來塊大白兔奶糖裏摸索着,找出了自己的鑰匙。
辦公室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葉枝趴在窗戶邊上,看了一會兒外面絲毫沒有要小下來的風,終歸還是沒能生出再立刻頂風冒冷地出去一趟,千里迢迢跋涉回宿舍的勇氣。
辦公室裏有空調,還有個小電油汀,還有暖手寶,還有暖風機,還有電熱毯。
帶足了能在北極順利生存的裝備的葉枝抱着毛絨絨的比卡丘熱水袋,聽着窗外的呼嘯風聲,一點兒都不想這就離開暖暖和和的辦公室。
樓下的槍聲還在此起彼伏地響着,聽得多了,已經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怕了。
甚至還能在槍聲裏偷偷補個覺。
葉枝把窗戶關嚴,細細拉好窗簾,打開油汀跟電熱毯,抱着本唐玥塞給她的心理學專業大部頭,窩進沙發裏。
她今天起得早,又在外面頂着風往返跑了不斷的距離,回到溫暖舒適的辦公室,身上自然而然泛上一點兒放鬆的倦意。
隔行如隔山,跨科如跨河。葉枝蜷在沙發裏,翻了幾頁用來催眠的厚重專業書,輕輕打了個哈欠,闔上眼睛。
夜一點點深了。
訓練館裏的燈還亮着。
林暮冬釘在靶位上,肩背繃成一線,手臂穩定得幾乎不見哪怕最細微的顫動,槍管牢牢套着不起眼的靶心。
柴國軒坐在他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說着今天白天的事。
那個被罰跑圈的隊員跑得差點兒站不起來,因爲在首發隊裏,就沒參加晚訓,被放假回去養腿了。
“子彈沒卸,差點兒傷着人是吧?罰得多重都不虧,不長記性,以後說不定就要闖大禍。”
原則性錯誤,誰都不覺得林暮冬罰錯了。柴國軒更不想給他壓力,語氣盡力放得不以爲意:“能比就比,不能比就換別人。這個心理素質,到賽場上也是陪跑的……”
他還想再寬慰幾句,林暮冬卻已經出聲:“換誰?”
柴國軒一滯。
林暮冬依然紋絲不動瞄着靶心,聲音平淡,難得地開口重複:“換誰?”
柴國軒擡手揉着額頭,苦笑:“就——順着往下找嘛,總有人的……”
林暮冬垂了下視線,沒說話。
他不說話,柴國軒也比誰都清楚。射擊隊在上次奧運就靠林暮冬一個人頂了下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已經是矬子裏拔將軍,再往下找也沒什麼意義。
新人沒有徹底成長起來,老隊員又出不了成績,這次世錦賽,成績只怕不會有多好。
林暮冬收起槍:“世錦賽失利,不能直接晉級下界奧運會。”
柴國軒這些天最擔憂的就是這件事,聞言目光微縮,勉強笑笑:“不至於——就算沒直接晉級,不還有落選賽嗎?拿到奧運會門票總是沒問題的……”
怕給下面的教練隊員壓力,他這些天始終避而不談這件事,現在被林暮冬直白點出來,幾乎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迴應。
“我出去抽根菸——你再練一會兒,我陪你一塊兒回去。”
柴國軒搓了把臉,艱難扯了個笑,快步出了訓練館。
玻璃門在他身後倉促地晃了兩下,幾縷寒風灌進來,讓關了供暖系統的訓練館更冷了一點。
林暮冬慢慢擦拭着手裏的槍。
握着槍的右手慢慢收緊,幾乎能看得清青色的血管筋絡。林暮冬閉了閉眼睛,霍然回身,缺口的準星牢牢套準靶心,食指向扳機扣下——
幾乎繃成銳利刀鋒的手臂,不受控地一顫。
林暮冬垂着視線,用左手卸下子彈,右手慢慢垂下,落在身側。
暗淡燈光下,他的身體幾乎凝成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垂在身側右手依然在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寂靜的訓練館裏,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氣,迫着自己擡起手,把槍儘量穩地放回槍盒裏。
冷風又灌了進來。
有人推門,林暮冬的目光迅速碾過去,向來清冷淡漠的眼底幾乎透出難耐的強烈焦躁,無聲翻滾着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