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捕蝶網【32】
賀丞很可恥的,很自私的,感到慶幸。
「去哪兒?」
陪著楚行雲在車裡靜坐沉默了一會兒,直到下班後歸來的車輛逐漸增多,小區保安朝他們投來譴責的目光,賀丞發動車子把車開上路。
楚行雲心裡那道'情傷'不深不淺,像是被小滿不甚用瓜子抓出的傷痕,狠下心用手一抹,就平了。
或許早有預料楊姝無法陪著他走到最後,所以對這段感情的潦草結束並沒有許多傷感,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失落和挫敗,算不上悲傷,但是足以在他心裡留下印記。
「找個地方吃飯,餓一天了。」
他說。
賀丞留意觀察他的面部表情,發現他低頭看在手機,臉上浮現出恍惚疑惑的表情。
他覺得是楊姝在跟他說什麼,或者是他在跟楊姝說什麼,又或者是楊姝後悔了,想跟他和好?
總之楚行雲臉上那疑惑又詫異的神色越來越深。
賀丞忽然向右急轉,隨著一聲急剎車,車輛穩穩停在路邊。
楚行雲被慣力狠狠甩了一道,還沒等穩住身形,就聽賀丞冷聲道,「怎麼了?需要送你回去嗎?」
楚行雲捏著差點被脫手的手機,迷迷瞪瞪的轉頭看他:「啊?」
賀丞緊緊抓著方向盤,繃著臉,面無表情的看著車窗前的車流人群,忽然牽動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冷笑:「你難道還看不透嗎?楊姝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和你站在一起,你也給不了她想要的舒適安穩的生活,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雖然他說的很對,但是楚行雲仍然感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道:「你在說什麼啊?」
賀丞轉頭直視他,眼神篤定,堅毅,又充滿勇氣,一張底牌握在手裡將出不出:「楊姝,我在說楊姝。」
楚行雲的眉頭漸漸撫平了,沉默片刻,認真的看著他說:「楊姝已經過去了。」
賀丞目光一閃,忙道:「那你剛才——」
楚行雲短促的笑了笑,揚了揚手裡的手機,說:「工作。」
賀丞忽然解開安全,傾身折腰往副駕駛逼近,抬起右臂把住楚行雲身後的椅背,左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轉頭正視自己。
楚行雲只覺車內光線一暗,下顎再次被體溫冷淡的手指箝制住,不知輕重的力道仍舊捏的他下顎骨疼,不由自主的扭頭迎上賀丞的目光。
「楚行雲你聽好,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或許會很驚訝,但是你聽著——」
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封閉的車廂內忽然響起一道機械又悅耳的手機響鈴。
楚行雲心臟猛地一跳,面上一慌,連忙撥開賀丞的手,連來電顯示都沒看,惶急的接通了電話。
是楊開泰,告訴他今天走訪的結果。
今天早上,吳曉霜和吳耀文前腳剛走,他就對吳曉霜起了疑心,這個一直被他有意忽略的被害者未婚妻搖身一變變成孫世斌的'同謀共犯',雖然她的口供沒有涉及本身,不足以引火燒身,但是這趟髒水她已經趟了,那就得走到底。
他邊聽楊開泰說話,邊用眼睛偷偷去斜賀丞。
賀丞已經坐回了駕駛座,並且放下了車窗,胳膊架在窗戶上撐著額角,側臉繃的緊緊的,下顎線條不停的抽動,眼神狠厲又灼熱,抓著方向盤的左手忽然攥成拳頭朝方向盤上狠狠打了一拳!
一聲響亮刺耳的車笛融於車流,並不十分突兀,但是楚行雲卻心裡一哆嗦,甚至萌生了下車逃生的慾望。
不知道為什麼,賀丞此番被打斷的談話,讓他忽然想起在醫院的那一次,賀丞作勢要鎖門把他困於病房之內帶給他的無措和緊張。他預感到賀丞即將說出口又被打斷的話是他接不住,且不敢聽到的,所以他現在只想逃,而且迫切的想逃。不是逃離賀丞,而是逃離此時曖昧又古怪的氛圍,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對賀丞的抵抗力有多低,無論賀丞對他說出多麼荒唐的話提出多麼荒唐的要求,他的意志力都會在賀丞的堅持下逐漸崩潰,他縱容賀丞已經縱容到了甘願放棄底線迷失自我的地步。
正因他預料到了自己無法和賀丞展開對抗,所以他現在慌不擇路的想下車逃生。
他也的確這麼幹了,但是車門鎖著,此時又不敢和賀丞搭話,只好僵坐在副駕駛,心思全用在觀察賀丞上,全然沒聽到楊開泰在跟他說些什麼。
他看到賀丞陰沉著臉,越來越怒,越來越惱,也越來越失落,眼睛裡漫出一絲很柔軟無助的悲傷。
楚行雲心裡一動,心疼於賀丞無能為力的傷感和憤怒,忽然掛斷了電話,咬一咬牙,很一狠心,打算讓他把話說出來,無論是什麼結果,他都願意承受——
前方路口忽然響起吵嚷聲,頓時把他混亂又分散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兩輛私家車在晚高峰的十字路口追尾了,被追尾的是一位嗓門大勁頭足的女司機,在路人的圍觀下指著後車司機的鼻子罵,在交警還沒趕到的情況下率先坐在了撞擊自己車屁股的車頭上。
他們的角度巧了,在小型車禍現場的正後方,福特SUV駕駛台上的行車記錄儀恰好把事件全程拍了下來。
楚行雲看看亂糟糟的人群,又看看正在直播的記錄儀裡的畫面,敲了敲車窗,說:「咳,開門,我下去看看。」
賀丞斜他一眼,冷著臉把車門解鎖。
楚行雲推開車門,剛把右腿踏出去,忽然頓住,想到了什麼似的又坐了回去,緊皺著雙眉傾身湊到記錄儀前,發現SUV的車盤高,所以記錄儀的拍攝角度高於一般的轎車,此時拍攝前方的人群,呈俯拍狀態。如果換成底盤較低的轎車,拍攝角度就會比較低,是平視,或仰視。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吳曉霜提供的行車記錄儀裡的拍攝畫面,和此刻福特SUV中俯拍的角度幾乎一摸一樣。
重點是,孫世斌的灰色現代不是高底盤的SUV,而是低底盤的普通轎車——
楚行雲感到一股灼熱的氣血湧上頭臉,燒的他面色赤紅,瞳孔像是被擊碎的一面玻璃,分割出許許多多凌亂的畫面,彷彿是一副被打亂的拼圖,一塊塊破碎的場景拼湊相接,看似毫無關聯,其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這些被刻意攪亂,甚至被刻意捏造的線索都握在同一個人手中。
一塊滿是裂痕的鏡片中,浮現出一雙灰濛蒙的裹著寒光的眼睛。
望京路購物商場,楊開泰站在扶梯旁,避開人來人往的中心地帶,把稀裡糊塗被楚行雲掛斷的電話又撥了回去,響了兩聲又連忙掛斷,心想或許楚行雲現在有其他事要忙,他這邊還沒見到人,等見到人,問出點線索再報備也不遲。
大約四十分鐘前,他們得知吳耀文的前妻姚娟在這座商場當保洁,今天輪到上夜班,於是楊開泰和趙峰兩人來到商場找姚娟,卻遲遲見不到人。姚娟的同事說她五點多鐘就來了,來了也沒見幹活兒,不知道在哪兒待著,一個多小時前見她在女廁所裡坐著,被經理訓斥幾句後也不知道去了哪兒,至今沒露面。
楊開泰問過商場門童和保安,他們隸屬一個部門,彼此之間很熟悉,據他們所言,姚娟並沒有走出商場大樓,那就代表姚娟有意躲了起來。
躲誰?警察嗎?她知道警察今天會找她問話?
楊開泰把這層消息通報給隊裡和楚行雲,沒一會兒,趙峰給他打電話:「人找到了,十六樓員工休息室。」
保洁人員的休息室很簡陋,擺著幾張雙層行軍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楊開泰找到趙峰說的休息室,看到站在門口的趙峰,和坐在靠近門口行軍床下舖的姚娟。
姚娟身材枯瘦,渾身皮膚呈現出缺乏保養和愛護,油脂和水分消耗乾涸的狀態。其實她才四十多歲,還算年輕,但是她白了一半的頭髮,和她額頭眼角與下顎密密麻麻的皺紋,都讓這個女人過於迅速的衰老。
吳耀文說她身體不好,常年生著病,然而她的就診記錄和病例上卻看不到,現在看來的確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們在找我,就在這兒睡了一會兒。」
姚娟穿著黃衣黑褲保洁服,坐在床邊,扭著雙手放在腿上,說話的時候不敢抬頭,露出稀疏發白的髮頂。
對於她拙劣的謊話,楊開泰沒有拆穿,他發現這個女人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悲傷。
「沒關係,我們只是問您幾個問題。」
楊開泰輕輕把門關上,往室內看了一圈,沒發現凳子,於是在姚娟對面盤腿坐下,談天般道:「阿姨,您的前夫吳耀文,在5月7號凌晨去過您家裡嗎?」
姚娟一直沉浸在一種悲傷之中,她低低埋著頭,遮住佈滿淚水的眼睛,語調哽咽又虛弱,枯枝般的雙手微微的顫抖。
「嗯。」
她說。
「幾點到的?又是幾點離開的?」
「凌晨兩點多吧,沒待一會兒,就走了。」
「他有說為什麼離開嗎?」
「他說,有事。」
楊開泰看到從她臉上淌下一滴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隨即被她用手抹去。
「您的女兒,吳曉霜在5月6號,7號,聯繫過您嗎?」
提到吳曉霜,姚娟把頭埋的更低,脖子像是即將被壓斷的枯枝,全身都瑟縮到一起,不斷的搓動扭在一起的手掌。
她支吾道:「沒有,我跟老吳離婚以後,曉霜很少跟我聯繫。」
楊開泰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為什麼?就算離婚了,您也是她的母親。」
姚娟不說話。
楊開泰垂下眸子,看著泛著白熾燈光的瓷磚地面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望著姚娟,依舊像和家裡長輩聊天般淡然又溫和道:「是因為,您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嗎?」
姚娟慢悠悠抬起眼睛,渾身上下唯一一個沒有老化的部位就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像幼鹿,因為佈滿水光所以顯得明亮有光澤,眼神裡有一種很單純的迷茫,和被風吹草動所驚嚇的惶恐和疑惑。
「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我們查到吳曉霜是跟著吳耀文一起來到銀江,當時他還不認識你,十三年前人口普查不完善,雖然戶口本上您和吳嘵霜的關係是母女,但是我們仔細查過你的病例,恕我直言,阿姨,您好像沒有生育能力。」
姚娟又把頭低下,像農婦搓動玉米棒一樣用力的搓動自己的雙手,粗糙乾裂的手背被摩擦出一片片血紅。
她聲音低弱而顫抖,說:「沒錯,我不是曉霜的生母,她是老吳從家鄉帶出來的。」
楊開泰看著她,露出安撫的笑容:「您別緊張,警方沒有懷疑你做任何不法的事,我只想問問您——」
說著,楊開泰話音一頓,看著她已經褪去水光的眼睛,問:「吳耀文是吳曉霜的父親嗎?我是說,是她的生父嗎?」
姚娟猛地抬起頭,睜圓雙眼,眼眶裡迅速的浮現一層紅光,顫抖的聲調像是被打落的枝葉,惶恐無依,支離破碎。
「曉霜她,當然,當然是——」
她胸口被堵塞了似的,氣息斷裂,起伏不穩,於是楊開泰打斷她:「阿姨,我們不想難為您,但是您得說實話才行,我們有線索懷疑吳曉霜不是吳耀文的親生女兒,問您,只是想走個捷徑,如果您不配合,DNA鑑定同樣會告訴我們真相。」
在此時,姚娟忽然鼓起了一點勇氣,說出了今天晚上第一句邏輯完善的話,「我見到曉霜的時候她已經十二歲了。我也問過老吳曉霜是不是他親生的,他說是的。但是他之前沒結過婚,他又是個規矩的人,我不信他在結婚前就跟別的女人生孩子,我就問他曉霜的生母是誰,我問了兩次,他說出兩個不同的名字。我知道他在撒謊,他就勸我,曉霜孝順,我又不能生育,就把曉霜當做親生女兒撫養有什麼不好?我就不再問他曉霜生母的事了,小伙子,我不知道曉霜是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真 不知道。」
楊開泰沉思片刻,又道:「那我能問一下,五年前您為什麼要和吳耀文離婚嗎?」
姚娟愣住了,學舌似的痴痴重複他的話:「為,為什麼?」
楊開泰道:「您生病了吳耀文還會前去照顧,說明你們之間並沒有發生足以分裂彼此之間感情的事,而且您的不孕也沒有成為離婚的理由,吳耀文是在得知您的病情的情況下和您結婚的不是嗎?那您當初和他離婚的原因是什麼?」
姚娟一下子站起來,身體異常的單薄瘦弱,保洁服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擺著風,像是罩在了一具骨架上。
她走到桌前拿起自己的保溫杯喝了幾口水,微微定了定神,背對著楊開泰,嶙峋的肩膀佝僂著瑟縮:「我可以不說嗎?」
楊開泰從地上站起來,語氣裡帶上些許強硬,道:「請您務必,實話實說。」
姚娟沉默了半晌,忽然挪動步子在桌邊的床鋪坐下,手裡緊緊抓著保溫杯,眼裡又開始落淚,像是憶起了極其難堪又悲傷的回憶,說:「有一天,我幫曉霜洗衣服,在她的衣物裡發現了老吳,老吳,老吳的內衣!」
保溫杯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熱水飛濺在冰涼的地板上,呈放射狀的水花。
姚娟用雙手摀著臉,枯瘦的指縫間飄出嗚咽聲。
楊開泰問不下去了,和趙峰兩人離開休息室,忽然聽到姚娟搥胸頓足的哭嚎:「你們為什麼,來的這麼快!」
作者有話要說:
到現在為止,有姑娘看懂了嗎?吳耀文提供的證據,都是假的。每次楚隊想要突破案情時,都因為吳耀文的謊言被拆穿而回到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