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捕蝶網【20】
賀丞不是在狡辯,他從來不屑狡辯,他只是在陳述事實。一座經濟體的崛起和發展猶如江海奔流,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引起經濟巨變,毀滅萬丈叢林,建立高樓大廈。是扛起時代發展的中流砥柱,這是天鵝城的功,而江河海底沉屍的死魂,這是天鵝城的過。
如果非要為陳治國的死亡找尋一個'公正',天鵝城的責任也是不容推卸。只是陳治國的死太過渺小。和日夜奔流的江河大川相比,一個陳治國的死,就像咆哮的海面上捲起一朵浪花,浪花飛濺出一顆水滴。那顆水滴,就是陳治國。
如果非要推出一個人為時代經濟發展的代價而負責的話,就是賀丞了。
從法制上的正義來講,楚行雲覺得賀丞做錯了。但就現實的正義來講,他又覺得賀丞做的沒錯,就算陳治國的家人真的能把天鵝城告上法庭,最好的結果是他們仍舊只能得到一筆錢,和一個公開的賠禮道歉。如今賀丞把公開的賠禮道歉剝奪了,折價成更高的死亡補償,這——真的有錯嗎?
一條人命因天鵝城而死,即使脫去法律限制,賀丞是無辜者,但他仍舊需要為陳治國的死負責。
兩人不約而同的陷入了自己的沉默,楚行雲埋頭思考,而賀丞看著他,把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看在眼裡,緊緊握著拳頭,心裡忐忑難安。
他並不是在為自己被揭穿所謂的罪惡而緊張,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就像他說的,就算他不阻止,大勢所趨之下,陳治國的家人必敗無疑。他感到緊張和難安只是因為他把審判自己罪與罰的審判權交給了楚行雲,就像那次在審訊室一樣,楚行雲是他唯一的法官。楚行雲定他的罪,他就認罪,楚行雲赦免他,他就是清白的。
他不在乎任何律法,他只在乎楚行雲對他的看法。
楚行雲沒察覺自己在無形之中擁有了生殺予奪的權力,而賦予他權力的正是賀丞,他看著手腕上的腕錶沉默,深思,在半個小時剩下最後十分鐘的時候,忽然長呼了一口氣,抬起一雙熾熱的眼睛看著牆角的攝像頭,說:「這就是你目的嗎?翻出一件無法評斷對錯的舊案,你想幹什麼?毀了賀丞嗎?」
那個人的聲音終於正常了,是一道清澈而冰冷的少年音,他說:「我不在乎是否能毀了他,我需要他道歉。」
賀丞把目光從楚行雲臉上移開,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仰頭對著攝像頭露出一絲譏笑:「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能做出更公平的抉擇,我就道歉,不然,你憑什麼讓我道歉?」
那少年短促而古怪的笑了一聲,音調更為冷澈:「那你繼續猜吧,賀先生,猜猜這個女人是誰,給你一些提示,就從陳治國開始,然後你再決定需不需要道歉,你還有 三分鐘。」
房間裡歸於平靜,平靜的只有兩人交雜錯亂的呼吸聲,和窗外不斷吹來的風囂聲。
楚行雲滿頭大汗的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手機,手上的熱汗也是層出不窮,沾了汗水的手指化不開屏幕,他越來越急躁,下的力道越來越大,幾乎把顯示屏碾碎。
賀丞一言不發的把手機從他手裡拿過去,拂去顯示屏上的汗水,幫他劃開屏幕又遞還給他。
楚行雲用一雙烙鐵般炙熱通紅的眸子盯著他,眼神裡殺氣瀰漫,兇氣勃勃,像是剛經過惡鬥的野獸。
「你在緊張什麼?」
賀丞看著他問。
在緊張什麼?
或許是預感到這次的對手是個瘋子,並且瘋子的目標是賀丞,或許賀丞將身敗名裂於此,也未可知。
楚行雲像是沒聽他在說什麼,反問:「你還有事瞞著我嗎?」
「你指的是什麼事?」
兩人都在像對方發問,並且都得不到答案,楚行雲發現自己和賀丞陷入同一種境地,一種未知的,迷惘的,被動的境地。只能被藏在攝像頭後的那個人牽著鼻子走,但是他們卻無能為力,只能配合。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就自己找,楚行雲聯繫高遠楠讓他起底調查陳治國,很快,高遠楠把電話撥了回來。
「楚隊,陳治國死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妻子也很快離世。」
「說清楚。」
「陳治國的妻子徐芳,在陳志國死後再就業,在一家家具廠做工,手臂不甚被機器絞斷,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後忽然術後突發感染,全身皮膚潰爛而死。」
楚行雲:「他沒有孩子嗎?」
高遠楠道:「兩個女兒,陳萱和陳蕾,陳萱還活著,但是陳蕾也在三年前去世,死因是......」
楚行雲忽然道:「等等,陳蕾?」
高遠楠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語氣低詭,說:「是的,就是三年前蝴蝶公爵謀殺案中最後一個受害者,陳蕾。」
楚行雲腦子裡轟鳴一聲,立刻抬頭去看電腦屏幕裡那個被綁在椅子上的女人,再一次認真的審視她,不單以受害者的身份,而是受害者的家屬,她是陳萱?
被綁在椅子上的女人此時很平靜,她貌似也能聽得到他們的談話,散亂的發遮蓋她的臉龐,膠布掩住她的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疲憊而僵直的雙眼。那雙眼睛像兩口凝黑的深井一樣,井底遊蕩著一個女人的冤魂。
雖然那個女人不可能看得他們,楚行雲依舊感覺自己被她用那種幽冷的目光牢牢的盯著,像一個被禁錮在屏幕中的遊魂,隨時將爬出屏幕索命。
「陳萱呢?」
他問。
高遠楠道:「一個月前陳萱失業了,不久後很快患上抑鬱症,自殘多次而被社區送進精神病院,又因為自殺未遂而被遠方驅逐,一周前回到陳家老房子,剛才我們試著聯繫她,聯繫不上。」
「失業?」
「是的,她原來是麗歐酒店的大堂領班,麗歐被天鵝城收購後,員工裁剪換血,她就失業了。」
他雖然沒有開免提,但是賀丞能聽到他手機裡漏出來的聲音,他旁聽完整個過程,他臉上面具似的冷漠和平靜,終於露出一道裂痕。像是被人拼命扒開一條皮肉,才得以覷見他血肉之中真實的色彩。
聞言,楚行雲感覺他正陪著賀丞站在風口浪尖中心,眼前四周風雲千檣,狼煙四起,一層一層的驚濤駭浪捲土重來,試圖把他們,不,應該是賀丞,把賀丞徹底打入死海深淵,讓他背上滿身的罪與罰,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賀丞坐在地上,望著屏幕中狼狽且充滿怨恨的女人,低低道:「她就是陳萱。」
陳萱貌似能聽到他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僵死的眼神微微一顫,然後盯準了賀丞。眼中流露出更為濃烈的怨恨,她的怨氣不似活人,倒像是從地府中爬出來的女鬼。
那少年說話了,他說:「沒錯,她是陳萱,那陳蕾呢?」
楚行雲看著賀丞,想說話,但是喉嚨被塞滿火炭一樣灼痛異常。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賀丞眼中的瞳仁渙散了片刻,唇角微微一掀,輕聲慢語道:「你真厲害。」
少年道:「是嗎?那你是承認了,是你害死了陳蕾嗎?」
賀丞雙手往後一撐,懶洋洋的仰著頭,笑問:「你有證據嗎」
電腦屏幕中忽然闖入一個男人,他慢慢走向陳萱,攝像頭只拍到他的腰部。他走到陳萱身後,把一張面具戴在她的臉上,霎時遮住了她那雙令人心悸的眸子。
直到他放開手,楚行雲才看清楚,那是一張銀白色的面具,閃爍著冷金屬特有的冰冷的光澤和質感。這本是一張普通的面具,如果它兩側沒有蝴蝶翅膀的話。
少年用手指輕輕撫摸著面具一端的翅膀,笑聲低沉又陰冷:「我在你的書房,找到了這個面具。你敢說,這不是你的東西嗎?」說著,他大笑了一聲,朗聲道:「結束了,楚警官,這位蝴蝶公爵已經露出真身了,就是賀丞!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殺人,是他殺死了陳蕾!」
楚行雲已經不會思考了,他的腦袋裡好像灌滿了水泥,每攪動一下都異常的困難吃力,思考讓他乏累。所以他暫時放空了自己,看著賀丞,問:「是你嗎。」
賀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在得知了陳萱的身份後,他就呈現一種鬆弛又冷情的姿態。即使被指認為背負四條人命的殺人犯,他也面帶微笑,絲毫不被觸動。看起來倒真像是麻木而冷酷的連環殺手,任何人的鮮血都無法灌溉他像一條毒蛇一樣冰冷又狠毒的內心。
這是賀丞呈現給世人的模樣,但是楚行雲卻覺得他不是被指控的殺人犯,因為他看到了賀丞眼中渙散而迷茫的目光,唇角疲憊而僵滯的笑容。
忽然,他後悔了問方才那句話,賀丞已經被推入深淵邊緣,他卻和其他的圍觀者一樣在質疑他,不是說好了,這一次為賀丞而服務嗎?
他緊咬了咬牙,站起身,疲憊的身軀忽然之間又充滿了力量,像一株紮根地底的白楊,永遠不會被擊垮,永遠不會妥協。
「那個面具就是證據嗎?別逗了,小朋友,雖然你很聰明,但是你還不了解警方辦案的羈押程序。一個面具定不了賀丞的罪,反而能定你的罪,我親眼看到你開走賀丞的保時捷。而那輛保時捷被拍到在5月6號帶走了周思思,周思思嘴上膠布沾有賀丞的指紋。我現在也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是你趁賀丞不備,偷取他的指紋,然後殺害周思思,妄圖嫁禍給他。既然你能憑一張面具指認賀丞是兇手,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是殺害周思思的兇手。或許,也是你殺了三年前的四個人!」
楚行雲已經向他發出反擊,不料他卻沒有接招,而是一笑帶過。
「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反正我也沒打算能以公檢法的名義將殺人兇手歸案,你和賀丞的關係還是我揭發的,現在估計沒人相信你的話,你的話語權很快也要被剝奪了。楚警官,你也嚐嚐我們小人物口不能言,言之無用的滋味吧。去你的公平與正義吧。你們公檢法穿一條褲子,想把誰無罪釋放就無罪釋放,想逮捕誰就逮捕誰,我早就料到了你會不擇手斷的為賀丞辯護。現在你的這幅嘴臉也被世人看到了,都看清楚吧!看看你和賀丞是多麼的卑鄙,可惡,又狠毒,幾條人命對你們來說狗屁都不是,世人多如螻蟻,踩死幾隻又能怎樣?對不對,賀先生?所以你殺人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嗎?把幾個女人當做性奴?總是先姦後殺呢,奇怪,你明明不缺床伴,卻如此熱愛虐殺,莫非你有什麼隱疾嗎?啊,我知道了,你不舉?所以你把我帶回家卻讓我睡 在客房,那你是如何折磨四個——」
「閉嘴!」
楚行雲可以斷定,如果他面前站著的是個活人,他已經拔出手槍衝過去頂住了對方的腦門。沒有威脅,沒有警告,而是射出一顆子彈貫穿他的腦漿!
這個人對賀丞的折辱激發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殺人的慾望。他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氣血外化成一種叫做殺氣的東西從他身上每個毛細血孔中噴薄而出,不停的在他周身洶湧翻滾,他忽然理解了激情殺人者為何因為控制不住內心的情緒而甘願沾染鮮血,背負生命。
當一個人被激怒了,被徹底的激怒了,他可以隱忍的底線被人踐踏的體無完膚,他心臟中最乾淨的那部分被人用沾滿毒液的匕首刺穿,他就必須要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