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捕蝶網【4】
吳耀文將近五十歲,面相屬於走在街道上極易被人群淹沒的平凡人。從身材上也可看出常年從事體力勞動,身上皮膚被陽光曬的黝黑,泛出一層很健康的棕銅色的光澤,五官嚴整,不苟言笑。比膚色更黑的一雙眼睛流露出多年從事戶外體力勞動者眼神中多有的僵硬和呆板。
楚行雲和他握了手,發現他的掌心紋路粗糲的像是用砂紙打磨過一樣,是一雙撐起一個家庭的父親的手。同時也不免心酸,這個人得到的榮譽如此之多,但他的地位卻沒有絲毫提高。雖然曾連續兩年作為銀江市人大代表參加過兩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還被國家主席親自接待過,但這沒什麼用,他依舊是一名平凡的飼料廠車間維修工,每月拿著低微的薪水,供養自己臥病在床的父親,和正在讀博的女兒。
生活沒有擊垮他的善心,這一點就值得被整個社會所褒獎。
吳耀文的女兒吳嘵霜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衣著簡單樸素,臉上的淡妝沒有把她青春的面龐遮蓋,扎著馬尾辮穿著牛仔褲,像一個剛下課的大學生。
吳耀文不善言談,坐在待客的黑皮沙發上垂著頭木訥的搓著手掌,女兒吳嘵霜坐在他身邊把事情的原委簡明扼要的道來。
「我們之前上綠丹山玩,回來後我就一直沒有見過他。我們見面的時間比較少,他工作很忙,我最近在準備答辯,也很忙。但是他無論多忙,每天晚上都會給我打一通電話。我連續兩三天沒有接到他的電話就感到有些奇怪,給他打電話卻沒有人接,我有點擔心,就去他租的房子裡找他。房東說已經好幾天沒見他出門了,然後拿來鑰匙打開房門,裡面沒有人,他也沒有去上班,單位上也在找他。起初我去派出所報案,但是警方沒有重視,不受理,我們沒辦法了,託我爸爸的一個朋友才......您幫幫我們吧警官,我感覺,我感覺世斌他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他絕對不會一句話都不留就消失的!」
吳曉霜坐立難安的搓著手掌,看著傅亦,眼眶中盈滿淚光。
傅亦遞給她幾張紙巾,溫言安撫道:「你先別急,吳先生也別著急,我們需要把事情搞清楚,先問你一些問題。」
吳嘵霜連連點頭,擦著眼淚說:「是是是,您問。」
傅亦把寫字板放在腿上,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隻鋼筆,低頭在紙上寫下一行字,問:「你最後見到孫世斌的時間?」
「5月,5月7號,那天是周末,我們從綠丹山上下來以後各自回了家,一直到我發現他不見的那天,期間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確定他回家了嗎?」
吳嘵霜目光下垂,回憶著道:「那天下大雨,他把我送回小區門口,然後就走了,回到家後還用座機給我打電話保平安,所以我確定他回家了。」
傅亦用手裡的鋼筆帽點在下唇端詳了她片刻,然後又低下頭速記:「也就是說,孫世斌是在和你分手後的第二天也就是5月8號失踪的?」
「......您怎麼知道是8號?」
傅亦口吻很平淡 解釋道:「8號周一,如果他沒有失踪自然會去上班」說完又停筆,抬頭:「按你對他的了解,他欠債欠賭嗎?」
吳嘵霜忙搖頭:「不,他是一個很自律很規矩的人,從來不賭,花錢很節制,也沒有胡亂借過錢。」
傅亦笑:「你們的感情很好?」
吳曉霜點頭:「我們戀愛快四年了,兩個月前剛剛訂婚。」
傅亦聽完,把腿上的寫字板放在桌子上,看向站在飲水機前一直旁觀的楚行雲,在等他的表示。
楚行雲端著一杯冒著白煙的熱茶,平靜又溫和的目光沒有絲毫波瀾起伏的落在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吳耀文身上,慢慢走過去,把茶杯放在吳耀文面前,微微笑道:「吳先生說兩句。」
吳耀文的面相比他的年齡更顯得老態,但他的體態卻很是康健,背不駝腰不彎,可能和他從事體力勞動有關,身材很是精悍。楚行雲本以為會從他口中聽到地域口音,但他出口卻是很標準的普通話,而且字正腔圓口齒清晰,和他木訥呆板的外表稍有出入,甚至可以從他的話語中窺出他並不俗的文化素養。
吳耀文道:「小孫是個好孩子,希望你們能幫我們找找他,年底,他們就要結婚了。」
楚行雲坐到他對面的單人沙發上,由衷道:「應該的,您對這個社會做出這麼多貢獻,我們只是做分內的事。」
吳耀文說話時目光總是習慣性的低垂,沒有和任何人的眼神相接,直到聽到這句話才稍稍抬起頭看了楚行雲一眼,鬆弛且佈著皺紋的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說:「都是應該的。」
楚行雲又看向吳曉霜,問道:「吳小姐學什麼專業?」
吳嘵霜道:「新聞廣播。」
楚行雲點點頭,笑道:「如果您學法律的話,一定是一位好律師。」
吳嘵霜目光溫柔的看了父親一眼,說:「我爸爸也希望我做一名律師,但是他很尊重我,支持我自己的選擇。」
把吳家父女送走,楚行雲調了幾個人開會。
「資料每人一份,那個,小高,把孫世斌的經濟情況社會關係全都調出來。喬師師帶人去銀行那邊查一查和他工作上有來往的可疑人員,傅哥去孫世斌家裡看看。」
把任務分派完,他按著桌子從辦公桌後站起身,笑道:「請神容易送神難,今天報案的是一尊菩薩,要是不把這樁案子辦漂亮了,不用領導和人民批評,我都替'人民公僕'這四個字臉紅。就這樣,幹活!」
刑警們領著任務各自散了,傅亦照例點了楊開泰跟他走,楊開泰垂著腦袋默不作聲的跟著他走了,喬師師問楚行雲:「頭兒,你幹嘛去?」
楚行雲把車鑰匙拿起來拋了個漂亮的弧線,抬腳往門口走:「回去看看我的草廬修好沒。」
他的破車熱氣散不出去,冷氣加不上來,幸好車頂上還開個天窗,他把天窗打開,頭頂著灑進來的焦熱的陽光把車開上了公路,路上撥出去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通,那邊楊姝溫聲笑語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中傳過來:「師傅,您當心,那兩盆蘆薈別碰著了」
楚行雲唇角一勾,把副駕駛的一副墨鏡拿起來戴上了,打趣兒道:「這位工頭,活兒幹的怎麼樣了」
楊姝走了幾步找了個比較安靜的地方,也笑:「進入收尾階段了,老闆什麼時候回來驗工?」
楚行雲恨不得把牙豁子都笑出來:「這就回去。」
楊姝道:「我給你發的欄杆樣式的圖片讓你選,你也不選,我就只能自作主張了。」
「哪個都好看,你做主就行,先掛了,馬上就到。」
他把手機扔到駕駛台上,前面路口恰好綠燈將近,長達八十秒的紅燈接連亮起,於是不起眼的東風跟在車流之後緩緩停在了路口前。在等待通行的時候,他愉快的吹著口哨,手指搭在方向盤上像是彈鋼琴般來回跳躍......敲完幾個音符。他忽然停下,略顯疑惑的看著自己的手。他剛才的手勢確實是一段樂譜,肖邦的幻想曲第二小節。他沒有學過鋼琴,沒興趣也沒條件,樂譜也不認得。此時之所以能把這段音節敲出來,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這套動作貌似在他身體裡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記憶,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根本不用去記憶,永遠也忘不掉.......
給他植入這段記憶的人是賀丞,準確來說,是小時候的賀丞,當時他只有七歲。
十一歲那年,他被父母當做一件超載的行李一樣丟給了素昧謀面的姨媽,此後長達二十年裡楚行雲都稱她為阿姨。
從不知名的小縣城一路顛簸到銀江,他還沒有從高樓大廈的暈眩感中清醒過來,就被阿姨牽著手坐上一輛出租車。那一路上他只顧著看城市裡別樣的風景,從而忽視了阿姨在他身邊說的話,只記得幾個零星的詞語,大家庭、政客、兩個孩子、還有'賀丞'。並且阿姨要求他見到'賀丞'要稱他為'小少爺'。
來到全新的環境,面對這麼多信息,楚行雲當時心裡的忐忑多於新奇,但他不敢露怯,也不敢說自己不記得,抑或沒聽懂,一股腦的點頭全應下。然而一下車,站在帶著游泳池的花園別墅大門前,方才用力記住的詞語,全忘了。
修剪花叢的老人前來開門,對阿姨說:「沈老師回來了,呦,這就是你的小外甥?真精神。」
他死死攥著阿姨的手不敢放開,也不敢看人,被領著穿過平整的庭院來到門首下,阿姨低下頭看著他的眼睛說:「要講禮貌......算了,不要亂講話。」
然後用力的捏了捏他的手,推開房門——
那麼漂亮的房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比在電視上和現實中看到過的任何房子都要漂亮。歐式的佈局和裝修,單是通向二樓的樓梯就有三架,正東面的正堂一架,左右兩邊各一架,站在一樓大堂中心,會產生不現實的暈眩感。然而使他感到暈眩不光是三架樓梯,還有從二樓飄下來的隱隱約約的鋼琴聲,很輕快,很靈動,每個音符都很動聽。這些音符從樓上飄下來穿過他的耳廊,在他眼前跳躍著旋轉,使他感到天旋地轉......
連阿姨什麼時候放開他的手他都不知道,他站在原地,像做夢一樣觀望著周圍的一切。忽然,鋼琴聲止,一道沒有溫度,沒有起伏,稚氣不足而過於清冷的聲音從二樓一扇虛掩的房門的縫隙裡飄出來。
「沈老師回來了嗎?」
廚房裡煮茶的女人仰頭回答道:「是啊,我回來了,小少爺。」
然後,楚行雲第一次見到了賀丞。當時他拉開房門,穿著一套潔白的絲綢睡衣,光著腳,身姿欣長,皮膚雪白,一雙顏色稍淺的琥珀色眸子迎著從門口打進來的晨光,閃爍著細碎的微光。
從門口傾斜進來的金色晨光就像給他打了一道追光,他在追光之中扶著樓梯扶手,光腳踩在台階上。優雅的,緩慢的一步步走下來,目光輕輕的落在仰頭注視著他的楚行雲身上。
楚行雲忘記了阿姨的一切教導,站在樓梯下,仰著頭怔怔的看著他。腦海裡產生了不亞於方才的暈眩感,而且,一股逐漸灼熱的氣血在他的胸膛裡翻滾,使他渾身發燙。
這個男孩是幻覺吧?他想,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賀丞在兩層台階之上的地方停下了,所以他所處的高度比長他四歲的楚行雲還要高出一些,他問:「你是誰?」
「楚,楚行雲。」
賀丞眼睫輕輕一眨,眼中終於露出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稚氣:「你是來陪我的嗎?」
這道題超綱了,楚行雲轉頭向阿姨求救,阿姨沖他連連點頭。
於是楚行雲在他輕輕柔柔的注視下憋紅了一張臉吞吞吐吐道:「是的,小,小少爺。」
然後他看到賀丞笑了,笑的又乖又漂亮,像個優雅的小王子一樣牽住他的手往樓上走:「那你過來,行雲哥,陪我練鋼琴。」
楚行雲被他拉著往樓上走,聽到那句'行雲哥'差點一腳踩空摔個狗吃屎,還沒機會理解'可愛'這個詞語的年紀,腦子裡忽然湧出這兩個字,真可愛啊。
他在賀丞熱情洋溢孜孜不倦的教導和'逼迫'下,學會了幻想曲其中的一小節,也曾很多次在和賀丞坐在鋼琴登上四手聯彈,那段日子,貌似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永遠也找不回的快樂,五年後的一場浩劫,除夕之夜,他們出門買煙花炮仗,被帶上一輛麵包車,他們一行三人,最後落難的只有賀丞一個......
一年後賀丞回來,已經變成了楚行雲不認識的模樣,他再也沒有對他撒嬌,纏著他喊'行雲哥',他知道,賀丞恨死了他。
賀丞被警察送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樓跑回自己的房間,把他們彈過'幻想曲'的鋼琴砸了個粉碎,那天晚上楚行雲睡在他隔壁,彷彿能聽到他整夜埋在被子裡的哭聲。
這些回憶不能觸及,一旦觸及就是兩敗俱傷,八十秒的回憶一轉而過,前方的車流開始湧動,身後的司機在按喇叭催促。
楚行雲用力搓了搓右手指尖,掌心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厚厚的一層熱汗,他用力握住方向盤,穿過前方的綠燈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