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少年之血【26】
這天晚上,時小慧被送到停屍房,袁旭和劉佳敏被法警帶走。楚行雲第一次見到袁旭的父母,是在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
藍天科技的總經理先生也是個悲劇,妻子與他不和,孩子跟他不親。所以他對袁旭的感情也很淡泊,所擔心的只有這件事會不會驚動最高檢。袁旭剛被法警帶上車,他就急不可耐的拿出手機疏通關係,然後請求警方封鎖消息,不要將此事暴露給媒體。
而袁旭的母親坐在車裡,帶著墨鏡和口罩把自己包的很嚴實,自始至終沒有下車。
時小慧的屍檢報告在兩個小時後出來,蘇婉把報告交給等在走廊裡的傅亦:「沒問題的話,我就簽字了。」
她的死因沒有任何爭議,只是走一遍程序而已,但是傅亦還是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看到最後附的隨身物品詳細時,忍不住詫異道:「槍裡沒子彈?」
蘇婉道:「沒有,槍膛裡是空的。」
楊開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怎麼會......傅隊!」
傅亦面色複雜的把報告交給蘇婉,回身看著一臉慌張的楊開泰,緩緩抬起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當時她雖然拿槍指著我,但是她根本沒有看到我,或許她連光圈外是否有人都看不到,你......有點著急,開槍之前怎麼不鳴槍示警?」
楊開泰警齡三年,今天還是頭一次擊斃嫌疑人。他和傅亦有點像,他們都很善良,都有些悲天憫人的性子,開槍後,他心裡很難平靜,很不安,此時卻是萬分的內疚。
「我,我慌了,我本來沒想開槍,但是我看到她舉起槍對著你,我腦子一熱什麼都忘了,就......對不起!」
傅亦看著他陷入沉思,這孩子跟了他三年,第一次出外勤第一次審訊,甚至第一次開槍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一直以來就像一個好學生,循規蹈矩的好學生。他老實聽話,行為服帖,但是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傅亦曾懷疑他不是做警察的料,至少待在外勤沒有優勢。他暗示過他應該去技術隊,這樣才是他的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但是他卻堅持留在行動隊。出外勤能夠直接接觸犯罪嫌人和犯罪現場,容易立功,容易晉升。換做任何一個人堅持留在行動隊傅亦都會表示理解。但是楊開泰堅持留下讓他有些不能理解,他是市局局長的兒子,銀江市排的上號的公子哥。沒理由也沒必要蹲守在打擊犯罪第一線,假如他願意,在任何政府機關謀職位,加上他的背景和學識,仕途一定坦蕩,他是為了什麼?夢想嗎?
楊開泰自己都坦言他對'夢想'這個詞很模糊,大學畢業後沒有經過任何深思熟慮就到市局報到。彷彿加入警察陣營只是隨波逐流,順水推舟,並沒有什麼偉大的道德理想作為幕後推手。
簡而言之,他是一個出身優渥,資源背景雄厚的驕子,但是他卻不運用這些優勢。
現在,他的好學生做出了他所始料未及的舉動,他果決的開槍打死了犯罪嫌疑人......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選擇把使命和責任放在一邊。
傅亦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他,但不知道改如何安慰他,便輕輕的抱了他一下,然後對他說:「去找楚行雲,問他,你這次的行動報告該怎麼寫。」
楚行雲在楊局的辦公室待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裡,他和楊局,還有法院刑院長,通了一個電話會議。會議主要討論袁旭的案子,法院和警察局不隸屬一個系統,但都向高書記負責。高書記魚躍龍門在即,麾下藍天科技是他的GDP政績主要來源,邢院長在電話裡旁敲側擊的踩了楚行雲幾腳,言曰當初就應該讓程勳的父母撤案,也不會有今日的麻煩......
楚行雲乏得很,乏的一句話都不想說,像個章魚一樣七手八腳的攤在皮椅上,閉眼養精神。
楊局也沉著臉倒在椅子裡,他不比邢院弱勢,他直接向警察廳廳長、銀江市長負責,和政法委不一個班子也就不想費唇舌,留邢院一個人唱了一場獨角戲。
「趁現在沒有原告,趕緊聯繫檢察院做工作,千萬不能讓這個孩子坐牢。自衛?過度防衛?他不是還有病嘛,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坐牢的影響太惡劣了,不僅是對共產黨員的一次抹黑......」
楚行雲從楊局的桌子上摸到一盒煙,磕出一根點燃了,對著話機笑說:「領導,這事兒都這麼大了,怎麼化了今天擊斃一嫌疑人你知道嗎?如果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死的多沒必要啊您說。我和兄弟們費了這麼大勁,沒日沒夜的加班,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最後結案了,您讓我把事化了......您當我們演習吶。」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沒有理會楊局的眼色,打開門走出辦公室。
等在門口的楊開泰見他出來,連忙叫了一聲:「隊長。」
楚行雲腳步不停的下樓梯:「怎麼了」
楊開泰背檢討書一樣把射殺時小慧的心路歷程口述了一遍。
楚行雲聽完沒什麼表示,一路走出大門,站在深夜的路燈下,一眼看到了馬路對面的一輛暗藍色保時捷,還有靠在車頭上的賀丞。
賀丞還穿著那套西裝,西裝外套敞著,露出暗藍色的襯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靠在車頭上,雙腳呈十字型站著,臉上那副金絲眼鏡在路燈昏黃的光芒下,竟流淌出一絲絲暖意。
不知道他站在那裡多久了,楚行雲遙遙看著他模糊不清的臉,目光穿越一條馬路的距離和他對視。他們彼此並不能看清對方的眼睛,但他卻知道賀丞此時一定也在注視著他,遙遙黑夜中,有這樣一雙眼睛總能與他相對。他忽然覺得,或許他陪伴在賀丞身邊的力量,並不比賀丞陪伴在他身邊帶給他的力量要強。
簡而言之,此時看到賀丞,楚行雲寒了半天的心暖和多了。
他的沉默讓楊開泰很不安,楊開泰攥著拳頭忐忑不安的看著他,又說:「什麼處分和批評我都能接受。我不應該這麼衝動,越是危急的情況下越是該保持理智。這次的失誤我會吸取教訓,作為以後抓捕行動的警鐘,我還要......」
楚行雲撣了撣煙灰,扭頭看他,笑的有點勉強:「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楊開泰忽然紅了臉,低下頭支支吾吾道:「是傅隊。」
「......說的挺好,但是我不想再聽第二遍了,下不為例。」
他用手指捻滅香煙扔進路邊的垃圾桶,邁步朝馬路對面的保時捷走了過去。
他從車頭前走過,帶走了賀丞身上的香水味,留下一道煙味:「司機呢?」
賀丞推了推眼鏡,道:「沒司機,我開。」
楚行雲猛打一激靈:「你?你什麼時候會開車啊,還是我開吧。」
賀丞先他一步上了車,甩給他一個小黑本:「前天剛學的,有問題嗎?」
楚行雲翻開駕駛本看了看,嘴裡跟吞了蒼蠅似的直發苦:「你學了幾天?車管所也能給你辦?」
賀丞臉不紅氣不喘道:「兩天。」
楚行雲:「......我還是打車吧」
賀丞不耐煩道:「你不坐我也是開回去,那再見。」
楚行雲連忙攔住他,趕緊坐在副駕駛繫好了安全帶,深吸一口氣道:「走吧。」
緊接著,他就後悔了,他嚴重懷疑賀丞是胡說八道。他說學了兩天車?屁話!他連油門和剎車都分不清,分明是一天都沒學!
藍色保時捷跟喝大了一樣七扭八扭的在路上蛇形,楚行雲的聲音打他上車起就沒停過。
「鬆離合,離合!快鬆呀,一會兒又滅火了!......踩一腳,踩一腳,踩一腳!踩一腳啊大哥,你不踩油門車怎麼走啊?.. ....好了好了,握住方向盤保持走直線不要壓路基......前面紅燈怎麼不踩剎車?臥槽你剎這麼猛幹什麼!」
好在賀丞聰明,車程開了近一半就摸通了車輛的驅動裝置,握著方向盤也是汗流浹背,開順手了就翻臉不認人,嫌楚行雲吵得慌讓他閉嘴。
楚行雲一直緊緊抓著車頂的扶手,提前體驗一把了當爹的教兒子開車的感覺。還不停的待他給周圍過往罵娘的車輛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剛拿上駕照,上路實習呢。」
不到半個小時的車程走了兩個小時,下車的時候,楚行雲渾身都快濕透了,扒著車窗不放心道:「你行不行,讓肖樹過來接你吧。」
賀丞很輕蔑的斜了斜唇角:「我讓你死在路上了嗎?」
楚行雲奔勞一天著實勞累,沒心跟他耗,擺擺手就往小區大門走:「回去記得貼個實習標誌。」
「......楚行雲。」
楚行雲身影一頓,把踏進小區大門的左腳硬生生收了回來,身子一轉,笑呵呵的看著他:「怎麼了小少爺,害怕了?讓我送你回去?」
多少年了,沒聽過賀丞叫他的名字。
賀丞擰著眉看著他,像是壓了許多話想說,最後又什麼都沒說,不冷不熱道:「......沒什麼,回去好好睡一覺。」
楚行雲朝他擺擺手,走入小區轉了個彎很快看不見了。
賀丞把車停在小區門口,一直等到一棟居民樓三樓某扇窗戶亮了起來,才驅車離開。
他很受教,回去的路上開的穩穩當當,沒出亂子。
他住的地方離楚行雲不算遠,隔了兩條街而已,只不過他在街道中心,楚行雲在犄角旮旯。離開視野盲區回到萬眾矚目的中心,不堵車的情況下不過二十多分鐘。但是賀丞卻感覺走了有十二年這麼久,這十二年裡,他和楚行雲因為當年的'除夕綁架案'而從至親走向至遠至疏。怪他嗎?當然不怪他,是楚行雲一心想要逃離他,不然他為什麼高考報志願時不留在銀江,而是選擇首都的一間大學深造。賀丞承認,楚行雲離開賀家去往首都京師大報到的那天,他幾乎恨死了他,甚至想撲過去咬住他的脖子和他同歸於盡。但是他沒有,最終的結果是他再一次的被楚行雲拋下了。再到後來,他們一家舉家遷往首都時,他不知抱有怎樣的心理,堅決不走。即使他明知楚行雲就在首都,但他依舊留在銀江,說不清是在報復楚行雲,還是守在老地方等他。直到五年後,和他失去聯繫已久的楚行雲忽然給他打了一通電話,告訴他——組織把我調回銀江了,小少爺,回去請你喝酒啊!
他認定從他生命中潦草收場,再也回不來的人回來了......他才明白自己這些年為什麼一直留在銀江。他留在銀江,就像守在海岸渡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遙望著廣袤遙遠的海面,等待一艘從彼岸遠走,再從遠方歸來的船舶。他從十三歲等到十八歲,五年裡的春秋消長,四季輪迴,他見識過驚濤駭浪也體會過靜水流深,時光唯一沒有改變他的只有他守護在心裡的那一份堅持,他早就不恨楚行雲了,他只想他回來。
楚行雲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們的確喝酒了,他喝的不多,喝的多的是楚行雲。當時酒吧裡很暗,舞池裡跳脫衣舞的美女就在他們的酒桌旁,他卻沒有看四周形骸放浪的人群一眼,他的目光隱藏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直盯著楚行雲。到現在他甚至記得楚行雲那天穿的什麼衣服,帶的什麼表,白了還是黑了,胖了還是瘦了,險些連他的頭髮絲兒都數清楚了。
楚行雲喝著酒跟他說了很多話,很多很多話,多到他一句都記不得。只注意到他如今說話的時候總喜歡輕輕的碾磨拇指和食指,他的虎口和指腹上還添了槍繭......
後來,他把喝的爛醉的楚行雲帶回家,把他扔到床上,然後站在床邊默默的看了他很久。楚行雲好像沒睡著,也知道自己在看著他,他翻了個身子背對他,然後說:「我回來了,小少爺。」
賀丞記得當時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所有的故作冷漠全部決堤。他甚至有點站不穩,腳下踩著棉花似的走到浴室,關上門,回過頭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他還像當年住在賀家宅子的時候,半玩笑半認真的叫他'小少爺'。
那天晚上,賀丞坐在蓬頭下面,像個鴕鳥一樣蜷縮著身子埋著頭,哭了半夜。當年他才十八歲,正在肖樹的輔佐下學做生意。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他就出門去城市的另一邊買早餐。銀江市很大,老字號早餐店生意很好。他從天色朦朧排到晨光大作,買回去兩大兜早餐,三鮮豆皮包子,水晶蝦餃,乾燒燕麥,全是當年楚行雲愛吃的。楚行雲還曾騎著自行車帶著他穿過大半個城市從南走到北,來到那家早餐店吃早餐。中間空白了這麼多年,想的起來的全是當年的回憶,現在想想他不在的這幾年生活,竟也是空洞洞的。
回住處的這二十多分鐘車程裡,想起楚行雲走出警局時晦靄消沉的神色,賀丞有好幾次想掉頭返回去。楚行雲雖然很強悍也很堅強,但他並不是死了人也無動於衷的冷血動物。相反,他的責任心異常強烈,強烈到一名刑警不該承受的地步,他總是太善良,心裡總是抱有著被整個世界嘲笑的正義,但是他卻執著的擁抱他心中的正義,無論這樣做會令自己的生活增添多麼重的負擔。
說句負責任的話,賀丞很清楚,楚行雲至今沒有被'反水死''舉報死''吃喝嫖賭死',不是他命格旺盛自求多福,他背後的賀家才是他的保命符。
這次死了一個嫌疑人,抓獲倆個嫌疑人,女老師無關緊要,要緊的是袁旭。袁旭的家庭政治背景盤根錯節,沒準兒他會被穿同一條褲子的'公檢法'反參一本。最好的結果反而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他還向死去的時小慧保證,一定會讓袁旭接受懲罰。
他以為他是誰?再世包公嗎?
本應左拐的路口被他徑直的開了過去,路標牌指向'蜀王宮'。
他在路上給鄒玉珩去了個電話,單刀直入的問:「布拉柴維爾工廠的背後牽頭人是不是高書記」
鄒玉珩雖然喝多了,但是腦子清醒,笑呵呵的說:「二爺,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蜀王宮老地方,現在就可以簽合同,我作為大股東出資人,承擔國際風險責任,但是我有一個交換條件。」
「好說,什麼條件?」
「藍天科技總經理的人選,讓他另請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