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少年之血【5】
湖濱道一所高檔住宅區,楚行雲把車停在花圃柵欄旁,甩上車門走了十幾米才發現楊開泰沒有跟上來。
楊開泰垂著手臂靜靜的站在綠蔭下,仰著頭平靜的從東方的天空望到西方,眼中沒有功利,身上缺少塵囂,像是從藝術學院象牙塔中外出采風的大男孩兒。
「怎麼了你?」
楚行雲問。
楊開泰把目光收回來,向他走過去:「這兒的攝像頭很多。」
楚行雲隨意的往道路兩旁看了看,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有錢人普遍比一般人更怕死。」
楚行雲走路的時候姿勢有些'飄',肩膀總是隨著步子輕輕晃動,往往是右腳腳尖還未踩實了,左腳已經邁出去了,因此總給人輕佻浮躁不太穩重的感覺。此人的'形'和'容'和他當年在京州大學被列為風雲人物時沒有絲毫出入。無論他畢業多久,見識了多少鮮血和現實,他還是剛從學校時畢業的風雲學長模樣,社會這個大染缸沒有改變他絲毫,這點倒是難能可貴。
「隊長,你覺不覺得我們的工作,有時候像個報喪人。」
楊開泰臉上有些低沉,悶悶的問。
楚行雲看他一眼,佯裝出一臉驚恐:「別胡說,公職人員不允許搞副業,你想被雙開嗎三羊同志。」
楊開泰皺起眉毛,低沉埋怨道:「隊長。」
楚行雲哈哈一笑,不再逗他,道:「你說的沒錯,登門拜訪死者家屬也是我最不願意幹的事兒。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見到那麼多張悲傷的臉,難免會懷疑自己的價值,你跟我這麼久,兩年?三年了吧,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
說著,楚行雲抬手在他頭頂揉了一把:「怎麼還這麼多愁善感?要抱抱嗎小寶貝?」
楊開泰嘆了一口氣,快步往前走了:「你總是這樣,說不了兩句正經話。」
楚行雲用手攏著火苗點了一根煙,跟在他身後笑道:「誰讓你是咱們隊裡最好逗的一個。」
花藝鐵門前,楚行雲按響了牆上的門鈴,頃刻後一道中年男人的聲音從牆上的話筒裡出傳出來。
楚行雲拿出警官證對著貓眼:「警察。」
「稍等。」
在等待男主人開門的時候,楊開泰問他:「他們還沒發現孩子不見了嗎?」
楚行雲意味不明的聳了聳肩,眼睛一直看著穿過院子走來的男人身上。
「有事嗎警察先生?」
男主人隔著鐵門問道。
「程勳住在這裡嗎?」
「是我兒子,怎麼了?」
楚行雲稍稍提了口氣,然後吐了出去:「很抱歉程先生,今天早上在諾亞廣場湖邊發現了您兒子的屍體。」
程勳的母親比起程勳的父親來要顯得不那麼年輕,如今的很多夫妻中妻子都保養的很好看起來比丈夫要年輕,尤其是有錢人,但是程勳的母親卻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蒼老。當兩位警察登門時她正站在廚房裡準備早餐,丈夫告訴她警察的來意,這位未老先衰的母親手腳一軟,倒了下去。被丈夫攙起從廚房裡走出來,楚行雲才看到她隆起來的腹部。
「我的天哪。」
楚行雲聽到她這麼說,然後她被丈夫扶到沙發上坐下,捂著臉一直流淚。
楚行雲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們,這對夫妻有些奇怪,從他們進門兒到現在,他們好像沉浸在悲傷之中,並沒有多少震驚。比如現在,兩夫妻只顧著流淚,還沒來得及詢問事情的原委。
不過他們之間的感情應該很好,丈夫一直把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不停的安慰她。
楊開泰把案情簡單陳述一遍,然後問道:「他為什麼會在凌晨出現在諾亞廣場?」
情緒相比妻子而言平靜一些的父親答道:「我們也不知道,他昨天一直在家,睡覺之前我還去他的房間看過他,他怎麼會在半夜忽然跑出去呢!」
「您是說,他半夜忽然跑出去,那麼他離開家的時候您是知情的是嗎?」
程父忽然之間比剛才更悲傷了,用手摀著臉哽咽道:「昨天晚上兩點多的時候,我聽到院子裡有動靜,這個小區裡流浪貓很多,我以為是流浪貓,就沒在意。現在你們告訴我他在凌晨……死在湖邊,我……我真後悔當時沒有出去看看!」
程勳的母親抱住丈夫的肩膀,淚水把她蠟黃的臉暈染的不成樣子,哭泣著說:「我們都不想啊,我們都不想。」
楚行雲向他們詢問程勳近期的情緒狀態,以此判斷他是否有輕生的意願。
本以為這對夫妻聽到自己的兒子的死亡現場像極了自殺會很驚訝,但是他們依舊除了悲傷外,什麼情緒都表達不出來。就像是被硬拉上舞台的表演的演員,尚未學會如果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而顯得呆板,僵硬。
他們對視了許久,像是再從彼此的眼神中尋求安慰。程先生始終以保護著的姿態把妻子攬在懷裡,同時也在護著她的肚子,他的這一行為語言也一直被楚行雲所注意。
「有,你們說的情況,他的確有。」
程先生敘說著兒子生前的往事,這位嚴肅的父親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大概是一年前了吧,小勳他生了一場病,病好了以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他的情緒經常失控,總是在夜裡大喊大叫,疑神疑鬼,惶惶不安,白天也不敢出門,連學都不上了。我們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他精神出了問題,是什麼躁鬱症前兆,從那以後,他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像是魂兒被吸走了一樣。我和她媽媽和他溝通,他也不理會。還有幾次,他,他用頭撞牆,把臉埋在枕頭裡,甚至還劃過自己的手腕。」
程先生說到兒子的自殘行為,驀然把頭深深的底下,語調哽咽的不成樣子。
楚行雲聽完他的話沒什麼表示,目光往四周看了一圈,回到程太太身上忽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程太太幾個月的身孕了?」
程太太答道:「快五個月了。」
楚行雲點點頭,問:「我可以到程勳的房間看看嗎?」
程父要起身為他引路,被楚行雲制止:「不用,告訴我哪個房間,您留下配合我的人做口述。」
「上樓右手邊第一間。」
楚行雲獨自登上二樓,推開死去少年的房間的門。
對於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兒來說,這個房間太過乾淨和單調,放眼看去全都是素淨的白色,還有很濃的西藥味。除了寫字台上幾張相片,沒有多餘的裝飾物。
靠著窗的單人床上被子有些凌亂,床下擺著拖鞋,看的出主人出門匆忙,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
楚行雲把注意力放到床頭櫃上的幾瓶藥上,發現全都是助於睡眠的藥物,從藥瓶剩餘的量來看,已經服用了大半,看來這間臥室的主人長期失眠。
「有問題嗎警察先生?」
楚行雲回頭一看,程先生攔擁著妻子和楊開泰站在門口。
「沒事。」
楚行雲不著痕跡的瞪了一眼楊開泰,楊開泰一臉無奈的對他搖搖頭。
程夫人看到他手裡拿著的藥瓶,一時悲從中來,轉眼間淚水又嘩嘩流下:「小勳他精神衰弱,從一年前開始就不得不依靠藥物入睡。後來,他的症狀越來越嚴重,越來越不像他自己,我們送他去看心理醫生,他也不配合,只把自己一天到晚的鎖在房間裡,患上了很嚴重的躁鬱症,有的時候很消沉,有的時候很狂躁。他的房間,已經被他砸了很多次,可憐的孩子,他為什麼要受這種苦啊。」
「他的手機呢?」
程太太又沉默了片刻,這種詭異的平靜總是在她身上時不時出現:「他很早就不用手機了,自從他變的封閉以後,任何聲響都會讓他變得不安焦躁,包括手機鈴聲。」
楚行雲索性把他們請進來,看了一眼手裡的藥瓶,問道:「他平常吃的藥只有這幾種嗎?」
程夫人道:「還有幾種醫生開的處方藥,我給他放著,像奧氮平這種藥,我們不敢讓他自己 存放,就怕出現現在的情況。」
楚行雲:「您認為程勳是自殺嗎?」
程夫人依靠在丈夫身上似乎隨時會倒下,望了一眼楊開泰說:「這位小同志說了,小勳吃了很多奧氮平,不是自殺,又是怎樣呢?」
楚行雲嘬著牙根去瞪楊開泰,楊開泰別開臉看天花板。
「您把藥放在那裡?」
程夫人在丈夫的陪同下帶著楚行雲去往主臥,房間裡只剩下楊開泰一個人。
楊開泰爭分奪妙的把房間審視一遍,然而真如程勳的母親所說,砸了無數遍,又恢復無數遍,一點原主人映射都沒有了。
房間表面上可以反映主人人格的東西實在太少,楊開泰拉開幾隻抽屜和衣櫃,同樣一無所獲。他把衣櫃門關上錯眼看到寫字台的抽屜上墜著一把鑰匙,整個房間裡只有那隻抽屜上墜著鑰匙,他走過去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試著扭動鑰匙,咔嚓一聲果然打開了,抽出抽屜,裡面整齊的擺放著兩本讀物,側面豎著一張沒有裝裱鏡框的相片。
楊開泰拿起相片,見上面是四個男孩兒的合照,其中一人就是已經死去的程勳。這張相片至少是倆仨年前的了,男孩兒長得這麼快,骨骼和體型都可以看出變化。當時的程勳或許只有十五六歲,被一個體型壯實黑皮膚的高個子男生摟著脖子,林間,四個大男孩沖著鏡頭笑的一臉燦爛又傻氣。
楊開泰用手機拍了一張備份,然後把相片放回原位,忽然低頭下去,盯著那幾本讀物,看到最上面的的雜誌裡露出一條窄窄的的紙邊。
幾分鐘後,楚行雲去而復返,站在門口扣了扣房門:「有收穫嗎福爾摩斯小朋友。」
楊開泰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目光閃爍不定,遞給他一張淡黃色的紙張,說:「隊長,你關於程勳是被謀殺的分析,好像出錯了。」
楚行雲掃他一眼,接過他遞過來的紙,粗略看了幾眼,臉色也變了,眼中幽暗不定。看著這張貌似'書信'的淡黃色的紙,語氣低沉的分不清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遺書?」
上面寫著——「我的雙腳陷在地獄中,我不知道該向誰求饒,向誰求救,生命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自從我的心變得不再善良開始,我就不再自由。我就像是被鎖住腳腕的飛鳥,是鐐銬教會我掙扎和懺悔,我寧願住進籠子裡去,起碼我會得到寬恕,但是我依舊被流放,受盡傷害。對不起,爸爸媽媽,如果你們了解我,就會發現我是個混蛋,我讓你們失望了,我還要對我傷害過的所有人道歉,所有人,對不起。我站在地獄仰望天堂,期盼著有朝一日得到解脫。」
明明'遺書'就在眼前,楊開泰還是忍不住問:「楚隊,是自殺?」
是自殺?
楚行雲把這封遺書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都在腦海裡回想案發現場,其中千絲萬縷又毫無頭緒的信息讓他也很混亂,但是他沒有懷疑自己的推測。把遺書交給楊開泰,用力掐了掐眉心:「帶回去做筆跡鑑定。」
程先生說給他們夫妻一點時間準備再去警局認屍,楚行雲和楊開泰出了別墅大門,楚行雲站在大門前回頭看了一眼面前這棟漂亮的洋房別墅。
「隊長,咱們的方向錯了嗎?」
楊開泰對手中這封'遺書'耿耿於懷。
楚行雲急需什麼東西提神,但是他現在沒時間停下來抽根煙,馬不停蹄的走向停車的地方,雙手揣在褲子口袋,步伐依舊漂浮沒有正形。
「通往真相的道路四通八達,但只有一條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死胡同,現在咱們走進第一個死胡同了三羊同志,不過啊,不要這麼輕易的下結論,如果——」
話沒一半,楚行雲忽然剎住步子,面色猛然一沉,像是一瞬之間被陰雲籠罩,轉頭看著他問:「第一句是什麼?」
楊開泰不敢怠慢,連忙照本宣科:「我的雙腳陷在地獄中,我不知道該向誰求饒,向誰求救,生命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
「停。」
楚行雲怔在原地,像是被一根冰錐刺天靈穴,一股冰涼徹骨的涼意順著他的脖頸爬向脊背。
他記得,那封惡作劇的郵件裡有這樣一句話——我站在地獄中向您求救。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在地獄之中向您求救,楚警官,請您救救我!」
黑夜之中,一雙因為長期失眠而泛著青烏的雙眼忽然乍起鋒芒,蒼白的面皮讓他的臉散發著濃重的死氣,但他黑黢黢的瞳仁卻依然有神,像兩口深井一樣沉澱著許多葬入塵土的兇意,和殺機,他說: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