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一級謀殺【32】
松鶴墓園在郊外,一片茂密松林包裹的山坡上,即使到了秋天,針葉也鮮綠挺拔,充滿生命力。
站在墓園入口往上看,一層層台階之上延綿不絕的矗立著一塊塊墓碑,像一座幽靈群居的城池。
「陳雨南葬在這裡?」
楚行雲問。
賀丞道:「我調查過,當年陳靜在這裡買了一塊碑,應該就在這兒。」
說完,他緩步輕抬,拾級而上。
陳雨南的屍身至今沒有找到,就算有她的墓,也只是衣冠塚。
剛下過雨的墓園很空曠,石階上佈滿還未乾的雨水,賀丞的皮鞋踩上去,踩碎一個個盛滿正午陽光的泡影。
楚行雲看著他上了幾層台階,緊走幾步跟上他:「她的墓在哪兒?」
賀丞的目光穿過錯落有序的層層墓碑,落在西南一角,沉默不語。
楚行雲並不知道陳雨南的墓碑在哪裡,但是賀丞似乎知道方向,就大膽無憂的跟著他走。
墓園很大,就在他們幾乎橫穿了墓園,踩到了最後一級台階上,賀丞忽然停下了,額角被陽光曬出一層薄汗。
賀丞的眼神有些無措的看著他說:「沒有帶祭品。」
楚行雲沉默無言的看著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迴避和脆弱,這片墓地對他來說就像一個有去無回的絕境,他能夠鼓起勇氣踏進這裡,已經是他能夠承受的極限。
來到這個棲息著陳雨南魂魄的地方,他以生還者的面貌來會見換他出牢籠的亡人,尋找當年那個小女孩兒,倘若他真的到了陳雨南的墓前,他能做什麼?他會做什麼?
楚行雲忽然開始後怕,怕他永遠陷在這裡不肯出去,就像陷阱一片沼澤。
他抓住賀丞的手,匆匆的步下台階:「那就改天再來,現在去走訪當年的受害者家屬。」
在車上,楚行雲把五名受害者的資料發給喬師師,讓她起底調查這五個孩子之間的聯繫。
沒錯,聯繫,五個孩子同一天生日這一點絕非偶然,而是行凶者特意挑選的獵物,既然他們之間了有了第一個共同點,那麼就一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找到了這些孩子的共同點,就能找到罪犯作案的動機,乃至揪出或許還活著的真兇。
賀丞是第六個孩子,所以他叮囑喬師師,連'賀丞'也不能放過。
賀丞聽他講完電話,問:「咱們現在不是去走訪受害者家屬嗎?」
楚行雲一手把著方向盤,騰出一隻手翻手機,心不在焉道:「嗯?誰說了?」
賀丞:「......剛才在墓園,你親口說的。」
楚行雲抬起頭看了看前方路況,捎帶腳的回憶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在一時情急之下,說了句多麼蠢的話。
五個孩子遍佈'天涯海角',受害者家屬能否記得有價值的線索先不論,倘若真的一個個走訪,就算有直升機接送,也得在天上飛了三天兩夜。
這就是陳年舊案的弊端,受害者家屬四散分落,年代久遠可採集信息少之又少,當年犯罪嫌疑人的庭審和口供又都神秘消失,再這樣的窘境之下,楚行雲不禁開始擔心他能否履行自己的諾言。
「不去了。」
楚行雲再次一心二用的低頭看手機,道:「現在去找袁平義。」
賀丞不解:「找?」
楚行雲得到了喬師師發給他的地址,邊在導航裡輸入地址邊說:「嗯,找。」
「怎麼找?」
「想要了解殺人犯,就從他的童年開始。」
袁平義的童年在距離他們所處的位置不遠的一座三四線城市,在高速上往西直行五個鐘頭,趕在日落之前,他們抵達S市。
S市面積不大,坐上公交車在兩個半小時之內就可環城一周。
喬師師提供給他的資料顯示,袁平義從小在S市長大,是單親家庭,家中只有一位父親,且父親尚健在,只是更換了多次居住地址,喬師師搜索到的地址現如今是一座小小的老年藝術活動中心。
楚行雲找到了袁平義父親以前居住地的街道派出所,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後,簡明扼要的說明來歷。
「你們找袁喜江啊?」
楚行雲聽這個小民警秘而不宣的語氣,覺出些許不同尋常來,道:「嗯,怎麼?你認識?」
基層民警接觸的家長裡短雞零狗碎比較多,所以這位起來剛畢業的民警臉上帶著和在廣場搜羅小道消息,共享八卦的阿姨們同等樣貌和神態。
他撇了撇嘴,臉上跟吃壞什麼東西似的,邊在電腦裡檢索信息邊說:「誰不知道他啊,只要在我們這兒安家紮根超過兩輩兒,都知道他。」
楚行雲自來熟的摸出一次性紙杯子,在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水遞給站在魚缸前看雨的賀丞。
「呦,他這麼出名?」
楚行雲佯裝出一臉好奇,笑問。
小民警眼睛一翻,露出一片眼白:「他沒多出名,他兒子出名。」
賀丞其實並不渴,但是楚行雲遞給他水,他還是抿了兩口,然後又把杯子還給楚行雲。
楚行雲把杯子接過去,仰頭喝乾了,明知故問道:「他兒子是誰?」
「袁平義啊,我們這兒的'偉人'。」
說起這個'偉人',小民警的唾沫星子就剎不住了,把鼠標一推迫不及待的跟楚行雲分享八卦:「我們這小地方的事兒,你們大城市來的或許不太清楚。你不知道,這個袁平義是個殺人犯,他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好幾個孩子,挖心掏肺的,太缺德了,在我們這方圓百里都傳開了。」
「都十幾年了,還沒過去?」
「哪兒能過的去啊,托袁平義的福,讓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狠狠的出了一回風頭,現在外面人提起我們這兒,就是個出殺人犯的地兒,袁平義算是做了實名的千古大罪人!」
小地方,人口基數小,犯罪概率低,像袁平義這樣的連環殺手更是百年難遇,也難怪這裡的人如此'惦念'他。
小民警以為自己剖析袁平義的罪惡剖析的不夠生動,又補充道:「到現在,每年到了袁平義被處死的日子,老百姓們就給袁喜江送'囍'字兒。」
楚行雲眼睛一抬,無聲無息的盯緊了他,剛才喝下去的水此時在胃裡翻滾,有點犯噁心。
無論子女有何惡果,白髮人送黑髮人已經對袁喜江來說已經是誅心的懲罰,何苦再來作踐老人。
小民警沒見識,經不住他這樣裹著刀子似的眼神,頓時如針芒在背,不敢再和他搭話,拖回鼠標接著查資料。
楚行雲轉過身又接了一杯溫水,半杯水下肚把胃裡的噁心沖淡不少,餵貓似的光怕賀丞把自己渴死,又把杯子遞他手裡:「累不累?要不我自己去,你在這兒等我?」
只要是楚行雲給他的吃的喝的,賀丞一律不挑,不知飢飽似的遇到投餵必張嘴,沿著剛才他碰過的杯口又喝了幾口水,然後把剩下的水倒進魚缸邊的綠蘿中,道:「不累,我跟你一起去。」
這時候小民警找到了袁喜江的現居地址,寫了一個條子遞給楚行雲。
迎著日落時分,踩著黃昏的光線,他們到了紙條上指引的地址——二手家電回收廠。
廠子是露天的,成摞成摞的舊家電和廢銅爛鐵推了幾個小山那麼高。楚行雲把車停在廠子外的土路上,在充滿鐵異味的幾堆廢家電中盡量尋找乾淨的地方落腳,不時還回頭指點一下賀丞,讓他小心腳下的廢銅爛鐵。
繞過一片平地上的分揀處,來到一排彩鋼房前,楚行雲向一位駕著爐灶在戶外生火做飯的婦女問起袁喜江。
婦女忙著切菜,正眼都沒瞧他們,抬起刀刃指了指前面,地方口音濃重道:「往前走,一直走。」
楚行雲姑且理解成了她的意思是走到盡頭,於是謝了她又和賀丞往前走。
十幾米長的彩鋼房很快走到頭,最後兩間房用一塊軍用帆布和前面的房間格開,顯示出了居住者的離群索居。
楚行雲掀開綠帆布,就看到一個身穿白色汗衫的老人在血一般的殘陽下,佝僂著身軀,兩隻乾枯消瘦如鷹爪的般的大手操持著一根撬棍,試圖挪動卡在一推爛鐵中間,百十斤的重卡輪胎。
「袁喜江?」
隨著這一聲問詢似的呼喊,老人轉過身。
他們得以見到這位'偉人'的父親。
資料上的袁喜江不過六十出頭的年紀,然而眼前這位老人卻已顯得風燭殘年,老態龍鍾。
他身上的汗衫洗了多次已經發黃,抽了絲的衣料上佈滿洗不掉的油漬和污垢,脖子裡的搭了一條看不出原來色彩的醬褐色毛巾。他的脊椎像是被鐵匠捶打至彎曲變形的鋼鐵,身上的皮膚幾乎完全喪失了水分,像抓跟在旱地生長的老樹一樣,被吸乾了水分,身軀乾裂,皮膚鬆弛。
往前走了幾步,楚行雲才發現他的右眼白內障嚴重,眼珠與眼白渾然一體,像是蒙了一層骯髒的絮狀網膜,他的右眼幾乎失了明,而他的左眼依舊健康,眀利有神。
看到他的第一眼,楚行雲還擔心他的神智是否還清晰,但是對上他的眼神時,楚行雲發現自己完全多慮了,這位老人雖然被生活折磨的不成人形,但是他的眼神告訴他們——他很清醒
袁喜江好像什麼都知道,彷彿擁有讀心術般一瞬間洞悉了他們的來意。
當楚行雲說出袁平義的名字時,袁喜江丟下手裡的撬棍,駝著被壓彎的脊背,像背了一座山一樣,一言不發的進了屋子。
房間裡沒開燈,黑洞洞的,站在門口藉著黃昏殘陽能看到裡面滿地的鍋碗瓢盆。
賀丞還未親身領略過人間疾苦,所以此時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目光在高處和近處不斷游移徘徊,似乎找不到一個固定的落腳點。
雖然袁喜江沒有驅逐他們,但是也不打算好生配合,還不知道要在這裡耗多久,楚行雲有些後悔沒有堅持讓賀丞留在派出所,這裡儼然不是賀丞應該來的地方。
就算是他自私吧,他不想讓賀丞參與到任何罪案當中,更不想讓他感受他本不應感受的痛苦。
這對賀丞來說並不公平。
或許根本沒有人能得到絕對的公平,既然人人都必須面對淋漓的現實,背負沉重的苦難,為什麼唯獨賀丞不可以?
是的,沒有理由,對他而言,唯獨賀丞不可以。
他看著賀丞,用自己的敷滿風霜且依舊堅穩明亮的眼神安撫他,極輕的對他笑了笑,然後看著黑黢黢的室內揚聲道:「我們有幾個問題想問您,關於袁平義,您的兒子。」
很快,袁喜江出來了,搬了一把馬扎放在還能沐浴夕陽的門口一角,渾身關節生了銹似的緩慢又僵硬的在馬扎上坐下,沒有理會到訪的兩位客人,從身上口袋裡摸出一瓶眼藥水,仰起頭給自己的右眼滴了幾滴,然後閉上了眼。
楚行雲蹲在他面前,打算展開遊說攻勢:「大爺,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問問您,您的兒子袁平義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應該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綠帆布忽然被掀開,一個頭髮花白的年邁婦人抱著懷中沉睡的孩子道:「別跟他說了,老袁是聾的。」
楚行雲和賀丞均愣了一下。
「他聽不到?」
楚行雲忙問。
老婦人搖搖頭,說:「早聾咧。」
「怎麼回事?」
「去年過年,幾個孩子把他綁在樹上,樹杈子上掛滿鞭炮,點了火就跑,把老袁炸聾咧。」
老人抱著孩子,逐漸站不住,也搬了一個馬扎在帆布前坐下,搖頭嘆道:「小袁不爭氣,他們折騰老袁。人作孽,也是不得活哦。」
一時之間,楚行雲什麼話都問不出了,撐著膝蓋站起身,緩了幾口氣,又問老人:「他還能說話嗎?正常交流可以嗎?」
老人道:「不行了,他的腦子亂了,現在只會說兩句話——」
話沒說完,仰著臉緊閉雙眼追趕最後一抹夕陽的袁喜江忽然發出一聲粗糲有力的低吼:「莫作惡!莫殺人!」
六個字擲地有聲,砸在地面上隆隆作響。
縱容楚行雲不是本地人,也聽得懂這帶著濃郁的本地口音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有作惡,沒有殺人。說的是誰?袁平義?
袁喜江說完這句話,活化石般巍然不動,像一尊圓寂的佛陀。
保持了半晌靜默的賀丞忽然說:「我能看看袁平義的照片嗎?」
袁喜江隱於世,賀丞問的是老婦人。
「老袁有幾張,我去給你找找。」
老婦人把熟睡中的孩子交給楚行雲,腳步瞞珊的進了袁喜江身後的房子。
片刻後,她拿著一本舊雜誌出來,遞給了賀丞,道:「都在這裡了,你慢慢翻,莫弄丟。」
賀丞拿著夾著相片的雜誌走到光線較充足的地方,索性蹲了下去翻看照片。
楚行雲以為他在根據袁平義的臉與記憶中的臉作比對,也就容他去比對,把孩子還給老婦人,跟她攀談:「您認識袁平義?」
「認得,打小我看著他長大的。」
「在您印象裡,袁平義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時候挺乖巧的,一不聽話老袁就打,把娃娃打的沒得脾氣了,沒有膽識,不敢擔責任。我們都說這娃娃乖是乖,以後怕是廢了。後來他出去上學,聽說在外面交了個女朋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給他父親打錢回來?」
「好像是打了幾次,一二百塊的,他掙得也不多。」
楚行雲不禁陷入沉思,來的路上,他還在懷疑,如果袁平義不是兇手卻自認兇手,那麼買通他的一定是錢財,但是按照袁喜江困苦拮据的生活來看,袁平義並沒有留一筆數目客觀的錢給他的父親。
況且袁平義孤身一人,沒有老婆孩子,他能為了誰賣命?
消財買命這條思路貌似立不住——
楚行雲正思索著,忽然被賀丞拽著胳膊從地上拉起來。
「走。」
賀丞目光渙散,眼睛看著楚行雲,卻不知神游到了哪裡,面色煞白,額頭上浮現一層虛汗。
他抓著楚行雲的手不由分說的掀開綠帆布想要離開這裡。
楚行雲反向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把他的手攥的死死的,焦急又擔憂道:「怎麼了?你看到什麼了?」
此時,掩在綠帆布後的袁喜江的聲音像一道驚雷般在天幕下炸開。
「莫作惡!莫殺人!」
賀丞渾身一顫,腳下虛浮,竟然險些站不住,渾身的血液在瞬間從腦頂湧向腳底,面色蒼白,渾身冰冷。
他用力握住楚行雲的手,顫抖著牙齒拼盡餘力說了一個字:「走。」
此時賀丞的樣子,就像收到白熊的那個午後,眼中滿是驚懼和恍惚。
楚行雲強忍住帶他逃離的衝動,抓住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竭力平靜道:「賀丞,別害怕。告訴我,你看到什麼了?」
賀丞看著他,眼中有淚光浮現,被扼住了喉嚨般艱難的發出聲音:「我看到,袁平義的照片——每一張的拍攝地點,每一個風景區,都和在陳靜家裡看到的一摸一樣。」
楚行雲一愣,莫名感到渾身發冷,呆呆的重複:「陳靜?」
「陳靜是江城職業院校畢業的是嗎?」
「......是。」
賀丞吃力的彎起唇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垂下眸子掩飾眼中劇烈顫動的淚光,說:「真巧,我剛才看到袁平義的畢業證書,也是江城職員院校畢業。」
說著,他頓了一頓,懷著恨意似的咬牙道:「袁平義是陳雨南的父親!」
袁平義是陳雨南的父親?
是陳靜大專畢業後同居的男友?
此時楚行雲渾身上下每一滴血液都是涼的,每個毛孔都在顫慄。他不敢置信的轉頭看向像一堵牆似的,將袁喜江阻擋在另一邊的綠色帆布。
也就是說,袁喜江是陳雨南的爺爺——
刺啦一聲裂響,像是風掀起了綠帆布。
袁喜江像一抹鬼魂般乍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像結了一層絮狀白網的眼珠緊緊盯著他們,像是眼睛裡永遠飄蕩著一片潔白的喪幡,喪幡上宿著永不安息的鬼魂,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用盡了余生氣力般聲嘶力竭的吼道:「莫作惡!莫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