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一級謀殺【30】
這場大雨一直下到凌晨兩點,中間歇了一會兒,後半夜三點鐘又開始下,下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鐘才徹底的偃旗息鼓。
第二天,晨光大作,雲開雨霽,空氣濕潤,陽光澄澈,入了秋的江南小城又添了幾分涼意。
賀丞比他起的更早一些,到旅館隔壁的一家男裝店買了一身衣服,買回來進了浴室換好,走出來給楚行雲一看,立馬把楚行雲的瞌睡蟲趕跑了。
他穿著一件薄薄的淺灰色針織毛衣,剪裁寬鬆又隨身,款式簡簡單單。唯一的亮點就是領子開成了一字領,露出些許肩膀。一條褲管修長筆挺的黑色休閒褲,腳上還是原來的運動款皮鞋。
其實都是很簡單的秋裝基本款,但是穿在他身上就說不出的好看,地攤貨也能給他穿成大牌定制的感覺,或許是他動輒總是西裝革履不穿私服的原因,總之此時的賀丞讓他眼前一亮,遲遲挪不開目光。
賀丞戴上眼鏡,走到床邊坐下,在他唇角親了一下,笑著問:「好看?」
楚行雲光著膀子靠在床頭抽煙,腰上僅搭了一條薄被,聞言狠吸了一口煙,然後慢悠悠的把白霧吐在他臉上,翹著唇角道:「好看,好看的我想活剝了你。」
賀丞偏偏湊上前,低聲笑:「來啊,我讓你剝。」
楚行雲咬著牙在他下顎狠狠捏了一把:「你他媽是個妖精。」
說完從地上撿起褲子塞到被子裡穿好,然後掀開被子下了床。
昨天送陳靜回家,賀丞沿途把路線記了下來,坐上楚行雲租的車,不到二十分鐘就趕到了陳靜入住的小區。
下車之前,楚行雲做最後一次努力,問他:「你確定跟我一起去?」
賀丞打開車門,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楚行雲在心裡重重的嘆了口氣,下了車緊走幾步追上已經穿過馬路的賀丞。
在小區門口賣早餐的舖前稍作打聽,就知道陳靜住在幾單元幾號房。
賀丞本就打算今天登門,前兩天他就打聽過了,陳靜每周三,也就是今天休息。
501門前,楚行雲按響了裝在防盜門上的門鈴,裡面很快傳出女性溫柔的嗓音:「誰?」
楚行雲先沉了一口氣,然後道:「警察。」
陳靜把房門拉開一條縫,目光繞過楚行雲,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賀丞,驚訝道:「小楚?」
楚行雲:......
賀丞上前一步,道:「我們找您有點事。」
「稍等一會兒。」
趁陳靜關門的間隙,楚行雲似笑非笑的看著賀丞:「小楚?你什麼時候冠夫姓了?」
賀丞已然沒有心情跟他鬥嘴,面色沉重的看著緊閉的房門。
大約一分鐘後,陳靜再次把門打開:「進來吧。」
楚行雲和賀丞在一方小小的客廳裡坐下,陳靜回臥室拿出一個小木盒,坐在了賀丞身邊,態度十分親切道:「你們年輕人可能不愛戴這個,但是這串佛珠能祛災納福,很靈驗的,你收好。」
說著把木盒塞到賀丞手裡。
賀丞接過去捏在手裡,低聲道:「謝謝。」
陳靜慈愛的拍拍他的手背,又看向楚行雲:「你剛才說,你是警察?」
楚行雲迅速進入角色,擺出一張面無表情一絲不苟的臉,道;「是,我今天來是為了您女兒,陳雨南的事。」
當他說出陳雨南這三個字的時候,陳靜臉上慈愛又溫柔的笑容迅速的跌宕,露出一張哀傷又忿恨的母狼般的面孔,如視仇敵般看著楚行雲,眼睛裡凝結一層劇烈顫抖的淚光,如艷陽晴天忽然迎來了凜冽寒冬。
「你想幹什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又想幹什麼?!」
他料想到陳靜的情緒肯定不穩定,但是沒想到她如此激動。
楚行雲還來不及安撫她,先擔憂的看了一眼賀丞。
賀丞低著頭,目光落在裝載佛珠的木盒上,靜如止水。
楚行雲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殘忍,很後悔沒用執意把賀丞留在旅館,但是後悔已經晚了,無論前方是荊棘還是沼澤,他們都必須硬著頭皮往前闖。
「抱歉,我們——」
「小南已經死了!你們為什麼又要說起她?!」
陳靜像是被寒風吹襲般,裹緊了身上的針織衫,蜷縮在沙發角落瑟瑟發抖。
賀丞沉默著把木盒放在茶几上,拿起水壺倒了一杯熱茶推到她面前,抿了抿乾澀的下唇,剛想說點什麼,手被楚行雲輕輕的拉了一下,於是又噤了聲。
楚行雲盡量把語氣放的舒緩輕柔:「阿姨,陳雨南的事,我很遺憾,我——」
「不用你遺憾!」
陳靜跳起來,緊緊抱著自己枯瘦的身體,臉上佈滿裂紋般深深的褶皺,使她看起來瞬間蒼老了十幾歲,她哭泣著說:「不用你遺憾,也不需要你弔唁,請你離開我家吧,以後別再來了。」
賀丞終於無法再保持沉默,撐著膝蓋有些艱難的站起身,往日總是寬闊筆直的脊背此刻怎麼也無法抻直的樣子,道:「阿姨,我們得到消息,當年帶走您女兒的人可能還活著,所以我們需要你配合我們,辨認當年被處死的嫌疑人,是不是您見過的兇手。」
陳靜怔愣了一下:「你們?你也是警察?」
賀丞像是被一塊巨石壓彎了脊背,再次深深的低下頭,彎下腰。像一個懺悔的日本人一樣,為陳雨南的死亡懺悔,為自己的倖存懺悔。
「我是當年被關在您隔壁,警察救出來的那個孩子。」
聽到這句話,楚行雲心裡遭鐵鞭抽打一般劇痛無比,疼的他面色發白,渾身顫抖。他不忍去看陳靜的臉,更不忍去看賀丞的臉。他只能陪著賀丞,向這位此時此刻正在受難,正在再次經受災禍的母親彎下腰,致以微不足道的歉意。
陳靜石化了似的怔愣許久,然後忽然朝賀丞撲過去。
賀丞以為會迎來她的拳打腳踢,但是她卻拿起茶几上的木盒,把佛珠從盒子裡取出來,雙手用力一扯,幾十顆佛珠像是落雨般撒了一地— —
賀丞眼前一陣恍惚,目光隨著在地上彈跳的佛珠不斷的顫動。
陳靜裹緊衣衫,像是躲避洪水猛獸般逃回了臥室。
「對不起,我們只是想看看陳雨南的照片!」
楚行雲的聲音在她關門的一瞬間追了進去,回應他的是呼嗵一記關門聲。
在客廳裡等待的這一個多小時,是他們經歷過的最難熬的時刻。
賀丞蹲在地上尋找四散的佛珠,整個過程楚行雲沒有參與,而是站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只是偶爾幫他抬起沙發或桌角。
大約半個小時後,賀丞停止尋找,把佛珠放入木盒裡。
「齊了嗎?」
楚行雲蹲在他面前,看著他一顆顆的擺放佛珠,問道。
「齊了,二十三顆。」
楚行雲看著他的臉,見他臉色白的有幾分不正常,額頭上正源源不斷的滾落虛汗,忽然感到無比的心疼,同時也無比的慶幸,慶幸自己及時趕到,沒有讓賀丞獨自承受這誅心的一劫,不過他更希望此時此刻身處這間房子的只有他一個人。
「你別想太多。」
楚行雲伸手擦掉他臉上的冷汗,柔聲道:「你也是受害者,當時的情況容不得你做出選擇。」
賀丞好像聽進去了,好像沒聽進去,只微乎其微的笑了笑,好像是在反過來安慰他。
楚行雲握住他的肩膀,決定向他下一劑猛藥,迫使他抬起頭看著自己,咬了咬牙狠下心道:「就像當年你和賀瀛,我只能帶走一個,我也沒有選擇。」
賀丞散亂的目光逐漸回攏,最終定格在他臉上,囈語般問道:「你也沒有選擇?」
楚行雲雙膝著地跪在地板上,抓著他的肩膀,像是回到了他收到白熊的那個午後,向他宣誓般道:「如果我有選擇,我怎麼可能會丟下你不管?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自己留下,換你離開。」
「那個時候,你也想帶我走,也想救我?」
「我發誓,我從沒想過拋棄你,我想回去叫人來救你,但是我晚了一步,當我回到那個廢棄的修車廠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
楚行雲眼前一片模糊,一陣天旋地轉,怕抓不住他似的,用力的似乎要把他的肩骨抓碎。
「你恨我嗎?」
他問。
賀丞怔然看他許久,覺得好笑般搖頭輕笑:「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恨你,其實並不是,即使在被囚禁的那一年裡,我也沒有恨過你,我只是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盼著你能找到我。後來——我生你的氣,並不是因為你當初沒有選擇我,而是你離開銀江,離開我,去其他的城市上學。我不單單是在生你的氣,也是在生自己的氣,我覺得是我把你逼走了,所以我不敢聯繫你,只等著你回來找我。但是我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在你回來之後我才明白,原來我一點都不恨你,也不再生你的氣,比起恨,我更想愛你。」
楚行雲唇角泛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撫摸著他的臉說:「如果我說,其實我離開銀江後一直都在惦記你,也是為了你才千方百計從首都調回來,你信嗎」
賀丞不假思索:「信。」
「真的不恨我嗎?」
賀丞搖頭。
楚行雲像是有所釋然般長嘆了一口氣,然後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又嚴肅道:「既然你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都沒有恨我,那麼還有誰,能夠以什麼立場,去恨你?」說著,他把賀丞的肩膀抓的更緊,像是強勢的向他灌輸自己的思想般,一字一句無比用力道:「你也是受害者,沒有任何人,可以站在任何立場去恨你,誰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