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一級謀殺【34】
袁平義被處死後,袁喜江遠赴銀江取回兒子的骨灰,同年臘月葬在家鄉墓園中,但是同鄉人視這個玷污家鄉名諱的殺人犯為千古罪人。
就在袁平義下葬的第二天,他的棺木竟被幾個俠義心腸的同鄉從地下掘出,骨灰撒滿了石灰地,像落了一場雪。
袁喜江疾首痛心的把骨灰從地上捻起,跪在黑髮人的墓前哭了整整一天,抱著骨灰壇回家了。
據老婦人口述,他的白內障就是那時落下了病根,一個月後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女人找到了袁喜江,留下了一筆錢,帶走了袁平義的骨灰,說是既然家鄉容不下他,那就讓她帶到他鄉安葬。
她只見過那個女人一面,女人來歷不明,去向不明,只是帶走了袁平義的骨灰,許諾會好好將他安葬,再也沒來過。
楚行雲拿出陳靜的照片讓她辨認,老人瞇著眼睛看了半晌,才確定道:「是她,下巴有個痣,是她。」
驅車離開回收廠時,他們各懷心事,所以車走的很慢,像是在向這個悲哀的地方報以無聲的追悼與懷念。
疏淡的星空下,一位彎腰駝背脊柱變形的老人在街邊綠化帶上散步,身邊圍繞跳躥著幾條和他同樣無依無靠的流浪狗。
夜就像個墨水瓶子,越往遠處,越深沉,越黑暗。
黑色越野在經過他身邊時停下了,目送老人消失在濃黑的夜幕下,隨後猛地提速,像一隻離弦的箭般,一往無前義無反顧的奔往墨瓶的入口,像是要刺破黑暗,穿透瓶底,散盡裝載在人間的黑暗,擊碎不見黎明不得天光的框架。
黑色越野疾馳在靜謐無人的高速公路上,車頭射出的兩道燈光像是在夜間保駕護航摸索探路的燈籠。
車廂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楚行雲看著前方的路況,注意力卻全在賀丞身上。
副駕駛車窗被放到了底,力的碰撞產生的風從大開的窗口吹進車廂,把賀丞的頭髮和衣領吹的隨風仰倒,肆意飛揚。
賀丞看著窗外墨汁般的夜色,目光很鬆懈很柔和,神情很平靜。
楚行雲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只知道,無論賀丞在想什麼,都不能讓他的思想繼續深入。賀丞的'定力'極差,極易被鮮血和罪惡吞噬,他一旦陷入找不到仇恨的目標從而拼命仇恨自己的怪圈當中,他將會失控,永遠的失控。
楚行雲提心吊膽憂心忡忡的用余光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但是賀丞自從上了車後就保持凝望窗外的姿勢一動不動,彷彿被時光遺落,靜止了。
他很希望賀丞跟他說些什麼,就算是發洩也好,怒吼也罷,但是賀丞好像'忘'了他,就像時光將他遺忘了一樣。
就在他決定主動開口聊一聊方才發生的事時,忽見賀丞抬起右手,摘下了臉上的眼鏡。
賀丞捏著眼鏡腿把眼鏡取下來,像扔一個垃圾一樣把手伸向窗外,輕輕的甩了出去——
風聲太急,車速太快,被扔出車窗的眼鏡就像墜入了深沉的大海中一樣,消失的無聲無息,無影無踪。
在他扔眼鏡的那一刻,楚行雲清楚的感覺到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拳,心跳在忽然之間靜止,片刻靜止後如嘈雜的鼓槌瘋狂的敲擊鼓面。
失去控制的車頭以一條筆直的斜線趨勢撞向路邊的路沿石時,賀丞出聲提醒他道:「當心。」
楚行雲猛地向左打了一把方向,不知是不是因為堪堪躲過方才一觸即發的車禍而感到後怕,他掌心湧出一層層冷汗,險些握不住方向盤。
「你怎麼了?」
楚行雲的聲音有些暗啞。
「沒什麼。」
賀丞往後靠進椅背,長輸了一口氣,依舊看著窗外,淡淡道:「只是覺得有些多餘,忽然就——很厭惡,想做出一些改變。」
楚行雲一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朝他伸過去,端著他的下巴使他轉頭看向自己。
他想從賀丞臉上看出一些被他隱藏的情緒,但是賀丞此時很平和,褪去眼鏡沒有鏡片遮擋的雙眼清亮透徹,像雨後初晴的陽光般驅走了空氣中一切塵埃和雜念。
賀丞迎著他充滿探究和疑慮的目光,微微笑了一笑,說:「別擔心我,我很好。」
楚行雲回過頭,目視前方道:「你想跟我聊聊嗎?」
賀丞把胳膊架在車窗上,抵著額角,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嗯,從誰開始?」
楚行雲目色沉沉的看他一眼,道:「陳雨南,她應該還活著。」
揭穿袁平義的身份之前,他還以為袁平義至多只是一個替死鬼,被真兇收買的一條人命。倘若袁平義為財而死,那麼陳雨南的生死無從追究,但是袁平義是為情而死,那麼他換取的一定是陳雨南的生命。
以命換命,是一位父親能夠為女兒做出的最偉大,也是最殘忍的付出。
賀丞點點頭:「而且,陳靜知道陳雨南還活著。」說著,他露出一絲笑:「那麼今天咱們沒有祭奠成功的亡人不是陳雨南,而是袁平義。」
老太太說,一個年輕的外鄉女人將袁平義的骨灰帶走安葬,這個女人是陳靜無疑了。
長時間開車,精神有些疲乏,於是楚行雲騰出一隻手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白霧又慢悠悠的吐出來,香煙夾在指縫裡抵在唇角,道:「既然陳靜知道陳雨南還活著,袁平義是無辜的,那她為什麼要保守這個秘密?袁平義死了,就算陳雨南還活著也已經失踪了,她還保守秘密,相當於在掩護真兇——」
說著,他的眉心皺起,煩躁的拍了一下方向盤:「她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賀丞撐著額角,微微垂著眸子略有所思道:「我記得,在陳靜家裡看到的那本相冊,後面幾張夾頁有被動過的痕跡。」
被動過?
楚行雲目色一凜,默不作聲的陷入沉思。
那就說明陳靜出示相冊之前,把原本屬於相冊中的一部分掩藏了起來。那麼她隱藏起來的那部分到底是什麼?是否和她保守的秘密有關?
「照片。」
忽然,楚行雲抬起雙眸,眼中像是迎來一場颶風吹散障目的迷霧。剎那間,天光大作,撥雲見日,水落石出。
賀丞面色疑惑的看著他:「什麼照片?」
楚行雲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沉聲道:「陳雨南的照片。」
「......你是說,失踪後的陳雨南的照片?」
「嗯,做一個大膽的設想,假如陳靜,袁平義,和綁架你們的真兇達成了一種交易,這個交易的內容就是由袁平義代替真兇認罪,擺脫警方的糾纏。真兇開出的條件就是保留陳雨南的生命,並且使陳雨南的生命得以延續,至於可以延續多久,就看陳靜能保守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多久。」
賀丞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不然無法解開袁平義為什麼心甘情願頂罪赴死,陳靜為什麼不肯說出袁平義無辜,陳雨南還活著的實情。
雖然他的假設能夠將所有的謎團衝破,但是沒有得到陳靜的親口承認之前,假設僅僅是假設。
如果他做的假設成立,那就說明陳靜一直以來和真兇有所聯繫,或許就是以收取照片的形式獲取女兒尚存於世的消息。不然,她'憑什麼'保守秘密?
一想到陳靜或許和真兇有聯繫,楚行雲禁不住有些激動,渾身的疲憊一掃而空,彷彿已經從她口中的只得知了追查真兇的線索。
賀丞臉上的神色即恍惚,又清明,自言自語般道:「也就是說,那幾張被動過的夾頁中,可能是陳雨南的照片?」
楚行雲點頭:「有可能。」
四五個小時的路程就這樣隨著長達十三年的謊言拋灑在路上,他們回到江南小鎮,這裡已達深夜。
楚行雲把車停在小區對面的一排商舖前,四下無人的路邊。
小區裡幾棟高樓靜靜的矗立在寧靜的黑夜裡,只有寥寥幾扇窗戶亮著燈,陳靜家裡的窗口融於夜色之中,看起來安穩又祥和。
「確定不回酒店休息嗎?我一個人在這裡守著就行。」
楚行雲有些心疼的看著他下眼瞼浮現的青烏。
賀丞皮膚白,生活作息規律,這幾日沒有休息好,疲憊的很掛相,都熬出了黑眼圈。
「不,我陪你一起等。」
存心逗他似的,楚行雲伸手過去摸他的臉,嘖嘖道:「我們小少爺可是遭罪了,黑眼圈都出來了。」
賀丞斜他一眼,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下來:「你不也一樣。」
楚行雲笑:「你跟我比什麼?我不是在蹲守嫌疑人就是在抓捕嫌疑人的路上,熬夜是我的正常作息。」
說罷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往前走了沒幾分鐘就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他走進店裡,深更半夜的幾乎沒有客人,只有兩名上夜班的服務員趴在收銀台上打瞌睡。
十分鐘後,他買了一兜西洋快餐走出店門,順原路返回。
賀丞長這麼大就沒吃過比手裡這塊散發著油膩膩的澱粉香味的紅豆派更粗製濫造的食物,他本來就沒有胃口吃東西,被油炸食物的熱氣一熏,更不想吃了,但是楚行雲盯著他,只好勉為其難的咬了幾口。
楚行雲又扔給他一瓶水,兩三口吃完手裡的漢堡,道:「你睡一會兒,天馬上亮了。」
賀丞把吃了一半的紅豆派擱下,擰開瓶蓋喝了幾口水,嘆了口氣道:「真累。」
「什麼真累?」
「你們警察真累。」
楚行雲正在低頭翻手機,聞言瞥了他一眼,笑問:「體會到我們的艱辛了?知道心疼我了?」
說著把他擱在駕駛台上的紅豆包拿起來:「不吃了?」
賀丞點了點頭,以為他要扔到裝垃圾的袋子裡,卻見他一口塞進嘴裡,末了又低頭翻手機。
賀丞慢悠悠的笑了,嗓音疲憊又低柔:「你活該。」
楚行雲'嗯'?了一聲:「我怎麼又活該了。」
賀丞溫言笑語的往他的痛處戳:「如果當年你把書念的稍微好一些,高考成績衝出二本線,你現在應該如願以償的在蓋房子。」
原來在他眼裡,建築師等同於建築工地蓋房子的水泥工。
楚行雲被他懟的無話可說,偏偏還不得不承認他就是'活該',誰讓他當年念書不用心。
不過話說回來,賀丞貌似擺脫了袁喜江給他留下的陰霾,現在都有心情取笑他了。
楚行雲嚥下嘴裡甜的發膩的紅豆,又喝了幾口水,一臉無奈的看著他說:「你還是睡覺吧。」
賀丞傾身朝他湊過去,笑著在他唇角親了一下:「天亮了叫我。」
說完回到座位坐好,閉上了眼睛。
今天一整天都奔波在路上,現在才得暇兼顧被他撩在銀江的爛攤子。
他囑咐過傅亦和喬師師,案情有進展要立刻告訴他,但是很奇怪,今天一整天他的手機都很安靜。他們幾個拉了一個群,群裡也很安靜。
楚行雲往賀丞安睡的臉上看了一眼,然後打開車門放緩了動靜下了車。
在人行道邊上坐下,他給傅亦撥了一通電話,響了很久幾乎快自動掛斷時才被接通。
「楚隊。」
楊開泰一出聲,楚行雲聽出他語氣焦急,聲調哽咽,忙問:「怎麼了?傅隊呢?」
「傅隊受傷了,現在被送到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