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莫比烏斯環【6】
銀江內腹橫穿一弘江水,西面臨海,每年到了秋冬季節,日夜溫差總是很大,從江面和海面吹襲來的涼風橫渡在街道上,蕩平了林業帶枝頭僅剩的一兩片慘枝敗葉。
市政大樓外圍的燈光靜謐,又深沉,光暈投落在地上像是撒了一片片淨水,被幾十雙光潔冷硬的皮鞋依次踩過。
楚行雲剛走出市政大樓,就被迎面而來的夜風灌了一脖子,剛才在會議室裡覺得悶,解開了兩顆鈕扣,現在出了樓又立馬繫上了。
沒想到這場會議竟然能拖到晚上,他抬手看了看腕錶,都快十點了。
「今兒晚上還有飯局嗎?」
隨著一群官服有序走出大門,他低聲問陳智揚。
陳智揚扭頭看了一眼被幾個檢察官圍住的陳廳長,趴在他耳朵上說:「我看夠嗆。」
「我他媽是真乏了,倒地上都能睡著,你想想辦法。」
「我也覺摸著你不去比較好,你看紀臨川,這小子憋著壞勁兒打算一會兒灌死你。」
「你也看出來了?」
「我能看不出來?」
楚行雲推他一把:「那你還不去幫我請假?」
開了一天的會,開的他神經都遲緩了,站在市政大樓門前,鬼使神差的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點上了。
一口酸嗆的濃煙順著鼻根直沖天靈蓋,嗆得他立馬就清醒了。
陳智揚撥開人群衝出重圍,站在陳廳長身邊,跟他咬了一會兒耳朵,末了抬手指了指站在人群外的楚行雲,卻見楚行雲一手揣兜,懶懶散散的站在街邊抽煙。陳智揚眼角一抽,立即沒詞兒了。
好在新上任的陳廳長胸襟大度,沒計較小輩兒不嚴謹的禮數,主動朝他走了過去。
街道斜對面的一桿路燈下,停著一輛SUV,賀丞倚在車頭上,穿著一身藍黑色西裝,外套了一件黑色風衣,雙手揣在風衣口袋,看著站在公路另一端的楚行雲。
他看到楚行雲和陳智揚在市政大樓門口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的說了幾句話,然後走開幾步,站在街邊抽煙。
沒一會兒,陳廳長從人群中撥冗而出走到他面前,他把半根煙捏碎了扔進路邊垃圾桶,握住陳廳長的手,笑的官方又端正。寒暄了一會兒後,他目送陳廳長鑽進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且人群都散去了,才沿著人行道慢悠悠的往前走。
本來做好了陪酒的準備,所以他沒開隊裡的車,現在只能打車回去。楚行雲邊往前走,邊用眼睛搜羅街道上的出租車,出租車沒看到,倒是不經意間瞥見了馬路對面的一個大帥哥。
他眼睛一亮,定睛看了看,確定那個站在車前的男人是賀丞,於是一路小跑橫穿馬路,朝他跑過去。
「呦,你怎麼在這兒?」
楚行雲拍了一下車頭前蓋,笑的風流倜儻:「等我?」
賀丞還是頭一次見他穿警服,平日裡此人總是過得粗糙又隨意,很少好好拾掇自己,從沒像今天這樣打扮的精神挺拔。
本來因為等待時間過長,胸口結了一團鬱氣,但是看在他今天這麼帥的份上,賀丞就在心裡原諒了他。不過一碼歸一碼,他還沒忘了楚行雲忘了他生日這茬,所以冷著臉說:「嗯,兩個半小時。」
然而楚行雲關注點清奇,沒有體諒他的久等,反而看了看手錶說:「那你七點多就回來了?回來怎麼不給我打電話?正好幫我把車取出來,現在修車廠又下班了。」
他那輛開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被鄭西河撞碎的新車被拖到修車廠大修,修了將近兩個月才修好,因為車險登記的是賀丞的名字,維修花費過大,得要賀丞本人去簽字接車。但是賀丞出了一個星期的差,這件事一直耽擱著,車一直放在修車廠沒人取。
話一出口,楚行雲就有點肝顫,因為賀丞的臉更不好看了,臉色陰的能滴出水,腦門上幾乎刻著'我不高興'四個大字。
賀丞唇角抽動幾番,冷笑:「我七點鐘下飛機,肖樹說你七點半結束會議,誰知道你們那個長尾巴會開起來沒完沒了,我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出來。」
楚行雲皺著眉,有點納悶:「你管我什麼時候出來幹什麼?」
賀丞一默,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是啊,我管你什麼時候出來幹什麼?我又不著急見你,七天沒看到你的那個人又他媽的不是我。」
楚行雲愣了一下,然後眉毛一挑,笑:「看給我們小少爺氣的,都說髒話了。」
賀丞狠狠瞪他一眼,轉身拉開車門:「你自己回去吧!」
楚行雲沒皮沒臉的追上車,坐在副駕駛拉上安全帶:「別介呀,不是想見我嗎?帶回去好好看。」
賀丞瞥他一眼,口是心非:「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你。」
楚行雲瞅他一眼,解開安全帶作勢要開門:「那我走了,今天晚上回單位加班。」
賀丞咬牙:「坐好!」
楚行雲乾脆利落 把車門一關,嘴裡應了一聲:「好嘞。」
賀丞邊開車邊扭頭看了一眼他翹著唇角,得意的笑臉,眼睛裡躥著劈裡啪啦的火星子,狠聲道:「你等著。」
楚行雲掀掉頭上的警帽往後座一扔,扯開襯衫領口一顆鈕扣,抱著胳膊坦然自若處變不驚的笑了笑:「沒問題,我等著。」
住了將近兩個月,賀丞的家他已經很熟悉了,閉著眼睛都能從浴室摸到臥室,所以步步緊逼扒他衣服的賀丞對他來說不成障礙,還能在對方愈加急切的攻勢下引領他去向臥室。
窩在客廳等待投食的兩隻貓睜著兩雙晶亮又幽怨的眼睛眼睜睜的看著那兩個人抱在一起,跌跌撞撞的轉著圈,你拉我一下,我扯你一下,一路頗不順暢的登上二樓,然後呼嗵一聲關上臥室房門。
兩隻成了精的貓對視一眼,均不對今天晚上的晚餐抱有希望了,大滿晾著飢腸轆轆的肚皮在地毯上躺下,小滿從容的遊走幾圈,在燈光遙控器上踩過去,客廳的燈光瞬間熄滅了。
第二天清晨,太陽在老地方升起來,室內恢復清朗明亮。
早上七點多,楚行雲被手機鈴聲吵醒。他閉著眼在床頭摸索一番,摸到自己的手機,翻了個身趴在床邊,盡量離床鋪另一邊的賀丞遠一些,迷迷糊糊的接通了電話。
「嗯?」
電話那頭的喬師師身處嘈雜的露天壞境當中:「老大,三輔路街心廣場發現一具死屍,你過來看看吧,作案手法挺兇殘的。」
聽到死屍兩個字,楚行雲先嘆了口氣,勾頭沖著地板,從地上拿起煙盒點了一根煙叼在嘴裡,揉著額頭沒精打采道:「怎麼個兇殘法?」
喬師師道:「腦袋都快割掉了,切割面極完整,看樣子是個熟手。」
「現場保存完整嗎?」
「死亡時間在昨晚凌晨兩點左右,發現屍體報案的是附近早餐店的一名員工,從報案到封鎖現場不到半個小時,應該還沒有遭到破壞。」
「你們先忙活著,我馬上過去。」
掛了電話,楚行雲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著他側躺在床上還在睡覺的賀丞,掀開被子下了床,在地板上找了一條褲子穿上,然後拉開臥室房門,輕手輕腳的下了樓。
路過大滿小滿的窩,他抬腳在大滿柔軟的肚皮上踩了踩:「爸爸怎麼覺得你瘦了?」
大滿抱住他的腳踝撒嬌討食,楚行雲視若無睹的抽回自己的腳往陽台走:「肯定是幻覺。」
他在陽台取回一件T恤一件夾克衫,火速穿戴完畢,隨意的洗了把臉,然後揣上手機出門了,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三輔路街心公園。
三輔路位於城市外圍,距離白蘋洲咫尺之遙,雖然遜色於市中心的繁華街景,但絕不算髒亂差,只是來往人流魚龍混雜,屬於難治理的一條街道。
街心公園是三輔路的中心位置,地理位置優越,每天人來人往,人煙稠密。現如今發生了命案,早起的人群擠在公園外圍拉起的一條警戒線後往裡面張望。
楚行雲撥開人群,掀起警戒線彎腰進入封鎖的現場。
公園雕塑前,一個男人趴在地上,一如喬師師所說的那樣,脖子被利器割斷,因為已經流光了血,所以傷口處凝結成濃重的紅黑色。
幾名刑警分散開搜索四周可能遺落的證物,趙峰正在盤問保安的早餐店員工,喬師師在協助蘇婉一左一右蹲在屍體兩邊做簡單的屍體檢查。
「老大。」
喬師師見他來了,就把屍體旁邊的位置讓了出去。
楚行雲蹲在屍體面前,看了看屍體身下的出血量,和血跡走向,確定了這裡是第一現場。
「你去取監控。」
他說,然後壓低身子仔細看著屍體脖子上的傷口,問蘇婉:「只有這一處致命傷嗎?」
蘇婉轉著手裡的筆,道:「後腦勺還有一處擊打傷,但不致命,這個人是被割破喉管失血而死。我們檢查過了,他身上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
說著,蘇婉指了指屍體手背上的起皺的脫皮:「患有過敏性皮膚炎,回去做個病理切片,就知道過敏原是什麼了。」
見到這具男性屍體的第一眼,楚行雲就覺得躺在地上的這個男人有些不同尋常。死者身材高大,從體型可看出常年健身運動,從他身體的肌肉走向可以看出他的身體素質非常好,而且他皮膚黝黑且有光澤,額頭就像被文火烤過一樣堅硬光滑。
他見過的受害者以女性和一些自衛能力不強的男性為主,像今天這個看起來高大健壯的男人,還是頭一個,更何況是被人用如此兇殘的手法殺害,幾乎被割掉頭顱。
楚行雲帶上一雙白手套,扒開他的手掌,臉上神色更為凝重。
槍繭,這個男人的虎口,指腹和掌心都分佈著一層又一層的槍繭。
他忽然抓住屍體的手放在鼻下聞了聞死者的手背,聞到一股很淡的鹹腥味,這種味道立即讓他聯想到海風浸透進皮膚中的味道。
死者在海上,或是海邊工作嗎?
楚行雲再次查看死者的手掌,發現他手上除了槍繭,並沒有其他疤痕和繭子,不像一雙從事體力勞動的雙手,搜遍屍體全身,也沒發現任何武器,只是在死者褲子口袋裡摸出兩張起皺的單據,是兩張飯店結開具的發票。
他把兩張發票放進證物袋,忽然扒開死者的領口,把他的上衣褪到肩膀處,神色霎時變的更凝重。
蘇婉驚訝道:「槍傷?」
死者的肩背有一處彈孔結痂的傷疤。
儘管沒有繼續往下查看,他也能夠推測出來死者生前遭受的槍傷肯定不止這一處。
楚行雲把白手套脫下來放在一邊,站起身掃視四周,面有疑色,問道:「後腦勺的傷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蘇婉扒開死者頭部後腦被血糊住的傷口,道:「血液很新鮮,看凝固的程度,和頸部的切割傷時間差不多。」
既然死者受到腦部擊打和脖子被切割的時間差不多,那就只能是一種作案手法,先把受害者打暈,然後割斷他的脖子。
受害者的身份他大約能夠猜出來,此時困擾他的疑點只有一個。
楚行雲很疑惑,為什麼兇手會選擇在街心公園作案?這裡人流量很大,即使是半夜,也很有可能製造目擊者。並且現場沒有發現任何鬥毆的痕跡,那就說明死者是在完全屈從的情況下被人殺害,結合死者頭上的傷痕,很難不讓人做一種推測;死者是在昏迷狀態中,被兇手帶到街心公園雕塑前,然後被割斷頸部。
這個過程不像是簡單的殺人,倒像是某種具有儀式感的'死刑'。
那麼兇手為什麼會把死者帶到街心公園'處死'?
楚行雲忽然回頭看向站在警戒線外的人群。
街心公園發生命案的消息不脛而走,看熱鬧的人群或近或遠的站在街道邊,每個人都用一雙充滿好奇和恐懼的眼睛觀望著死亡現場。一起命案的發生已經打破了三輔路原有的繁忙和平靜,像是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畫面。他在圍觀者的眼神中,看到一種類似於'恐慌'的情緒在逐漸蔓延......
這就是兇手的目的嗎?將受害者以'斬首示眾'的方式處死,引人注目,製造恐慌。
忽然,他有種預感,今天躺在他面前的男人,只是第一個受害者,兇手如此興師動眾的製造恐慌,肯定不會止步於此。
'他'一定會有下一步行動。
「楚隊,你看看這個。」
蘇婉從白大褂口袋裡拿出一個證物袋,遞給他道:「這是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壓在屍體手下的東西。」
楚行雲接過去,隔著透明的證物袋翻看一遍,發現只是一隻用白紙折的小船,拆開後也沒有看到任何字跡。
雖然紙船沒有帶來任何線索,但是它帶來了訊息。
這只紙船貌似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能夠在犯罪現場留下某種'標識物',留下可以指代自己身份的物品,這樣的兇手一定是一名成熟的,蓄意的,且擁有明確的殺人目的的人,或者是團體。
讓他感到頭疼的不止是逃之夭夭的具有某種'恐怖主義'色彩的兇手,還有目前閉塞,難取證的案發現場。
街心公園雖然人流密集,街道兩邊商舖林立,但是兩邊的商舖距離街心公園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並且死者倒下的位置位於公園內腹的雕塑前,如果沒有居高臨下的攝像頭俯拍,很難得到拍下兇手的作案過程。
現在的希望寄存於四周的公用私用攝像頭能夠拍到受害者和兇手的畫面,不過此地死角眾多,他並不報十分期望。僅剩的希望就是查明受害者身份,找出他被殺害的原因,挖出兇手的殺人動機,才能在根本上扼制這起帶有'恐怖色彩'的兇殺案。
屍體四周乾乾淨淨,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連腳印都沒得取。楚行雲招來兩名刑警,把屍體抬上車,準備收隊。
剛把屍體放入警車,一行人還沒來得及驅車離開,楚行雲正準備上車,忽然看到兩輛印著'國安'字樣的黑色防彈車從三輔路南邊開過來,在街心公園前的十字路口調轉車頭,像一道風般碾過地上的枯枝黃葉,穩穩停在路邊,距他們的警車幾米之遙的地方。
為首的一輛防彈車車門被打開,從副駕駛和後座下來兩名穿著制服的國安警察。
喬師師擠到他身邊,低聲咋呼:「國安?怎麼回事兒啊這是?」
楚行雲擰眉看著那兩名站在路邊的國安警察,他們神情嚴肅的往後面那輛車上張望,貌似在等著誰。
很快,後面防彈車的車門也被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眼神犀利的男人率先從車上下來,然後拉開後座車門,緊接著從後座下來一個穿著一身黑西裝,一件黑色大衣的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一身精緻的西裝和大衣,比身材高大的保鏢還要挺拔一些。他的目光篤定又有力,從一下車就盯緊了楚行雲,面露微笑朝他走過去,大衣下擺隨著他穩健的步伐節奏輕輕擺動。
隨著那個男人的走近,喬師師感到一股逼人的氣場迎面而來,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站在楚行雲身後小心的去瞄他,低聲說:「這個男人好眼熟,我好像在哪兒看到——」
話沒說完,忽見楚行雲上前一步,張開雙臂迎向他,道:「賀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