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番外:冰汽水與椰子糖(9)
傅青的工作依舊很忙, 只能偶爾回來一趟。
暑假的某一天,謝顏忽然打電話過來了。那時候傅青正在開會, 下屬戰戰兢兢地彙報上半年的收益總結,電話就忽然響起來了。
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不知道是誰在傅青面前這麼放肆。傅青並不算很嚴苛的老闆,即使他大多數時候只是沉默,也沒人不怕他。
可那個電話是傅青的。他有兩個號碼, 工作號開了免打擾, 私人號上只存了兩個人, 傅爺爺和謝顏。
傅青瞥了一眼手機, 合上文件, 起身走出了會議室, 接通了這個電話。
對面傳來謝顏的聲音,他問:“哥, 下個週末能不能回來一趟?”
傅青半靠在牆壁上, 垂著眼,先回答說:“有空。”
雖然謝顏的請求很少,可傅青卻從來沒有不滿足的, 除了上一次。
過了一會,他又問, “有什麼事嗎?”
興許是太熱了,謝顏的呼吸比往常急促, 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他說:“下週末有個煙火大會, 我以前沒看過,想找個人一起看。”
傅青笑了笑,謝顏很少會提起從前,現在講起來像是在增加籌碼,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撒嬌,就很可愛,他沒辦法不滿足小朋友的願望。
他低聲說:“好,等我回來一起去看。”
他們沒再多聊,就掛斷了電話。
在傅青出去打電話的這一小會,會議室裏忍不住議論開了。現在公司高層有老街的人,也有後來招進來的,不瞭解老闆家裏的情況,紛紛猜測會不會是老闆娘。老街的人倒是很清楚,讓他們不要亂想,老闆娘是沒有的,倒是有個弟弟,老闆對他可謂是百依百順。
不過這些話在傅青推門進來的一瞬間就全停了,下屬看著他又翻開文件,站起身繼續彙報沒說完的情況。
這場會開完後,天已經黑盡了。
傅青在辦公室重新安排行程,將下週末空出來一整天,交給祕書。
一旁的周真看得清清楚楚,掙紮了一會,還是問:“傅哥,剛剛打電話給您的是誰啊?”
傅青漫不經心地回答,“小謝。”
周真愣了愣,又笑出聲,“我還以爲您談戀愛了呢。”
傅青一怔,擡頭問:“爲什麼會這麼想?”
周真指著日曆說:“因爲下週末正好是七夕,傳統的情人節。”
原來是七夕情人節。
傅青終於慢一拍地明白了剛剛謝顏撒嬌的原因。
好像也沒什麼關係,因爲無論知道或不,他都沒辦法拒絕謝顏的請求。
一週後,傅青飛回了濟安,落地已經是中午了,他沒見到謝顏,問了傅爺爺,說是和朋友出去玩了,晚上再回來。
傅青想著謝顏也長大了,交了一般年紀的朋友,以前天天待在家裏,現在也會出去玩到不著家了。
他無事可做,拿手機搜了搜,沒查到今天什麼地方有煙火大會。濟安是個大城市,很早就禁放煙花爆竹了,如果有活動一定會提前公佈,可現在卻查不到相關信息。
日落黃昏,謝顏才從外面回來。一個多月沒見,他似乎又長高了些,褲子已經不太合身,穿著的白鞋滿是痕跡,身上的衣服也是灰撲撲,像是在土堆裏滾過,看起來有點狼狽。
傅青拽著謝顏的袖子,輕而易舉地將他拎到自己的面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皺著眉說:“衣服不合身要早點去買,明天我陪你去。”
謝顏倒不覺得有什麼,他從小在福利院長大,能穿上乾淨衣服就很好了,後來被傅青收養,雖然沒再受過委屈,可那時候家裏的經濟情況不太好,他就很注意節儉,不會花沒必要支出的錢,也就不怎麼在乎衣食住行,現在也是一樣。
他仰頭朝傅青笑了笑,“沒有,就是我這段時間長得太快了,沒來得及去。我去換套衣服,該看煙火了。”
傅青不知道哪裏有煙火大會,也沒有問。
謝顏換了一身乾淨衣服走在前面,他沒有讓傅青開車或是打車,而是朝老街更深處走去,直到盡頭,再繞了一圈,到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
傅青很熟悉這條路,他小時候曾走過無數遍,閉著眼都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拐彎,他問:“是去舊廠嗎?”
謝顏點了下頭,有點緊張傅青再問下去,雖然現在已經沒辦法再隱瞞了。
可傅青什麼都沒問,他只是走到謝顏的前面,偏頭說:“那我該帶著你走,這條路很多年沒修過了。”
太多坑坑窪窪的地方,他擔心小朋友不小心摔倒。
這條小路是很不平坦,可傅青領路走在前面,就不會有任何的不安心了。
廠房已經停了十多年沒開工,雜草和藤蔓幾乎將整個外牆都覆蓋了,看起來破破爛爛,不過當年建造時候用的材料好,地基打的用心,其實裏頭還很堅固,並不是危房。
前面圍繞了一條河,周圍了無人煙,只有風、月亮、星星和站在河埂上的謝顏與傅青。
他們的影子被月亮拉的很長。
謝顏停下腳步,拽住傅青的手,認真地說:“哥等一下,我去點菸火。”
傅青還是沒有問,像是什麼都知道,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點了下頭,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拿出一根,慢吞吞地點燃了,藉著升起的嫋嫋煙霧,看向了謝顏。
他看著謝顏從青石板的臺階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身影漸漸消失了,就往前走了幾步,謝顏已經走到了河灘上了,彎下腰,似乎在找地上的引線。
天色昏昏沉沉,沒什麼光亮,傅青只能隱約看到謝顏大致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臉色。
大約一分鐘後,伴隨著一陣陣尖銳的爆炸聲,煙火驟然騰起,升到半空,再一朵接著一朵絢爛地盛放。
謝顏站在河邊,晚風吹起他的碎髮,少年的面龐遠比煙火要漂亮動人。
這樣的煙火擺放和點燃的順序都要很費心才行,可不多會就放完了,只餘滿地的灰燼,很落寞似的,可謝顏卻朝傅青的方向擺了擺手。
傅青也順著臺階走下去,揉了一把謝顏的腦袋,很軟。他聽別人說,頭髮軟的人脾氣也會很軟,就像是小謝。
謝顏的腦袋誰都摸不得,除了傅青能動,問:“煙花好看嗎?”
傅青的掌心還貼著謝顏的頭髮,軟乎乎的,“很好看。怎麼想起來放煙火了?”
謝顏聽了這話,不知道要不要說實話,猶豫了片刻後,還是講:“我問了爺爺,他說你以前很喜歡除夕夜的煙火。”
在七夕這樣的節日,爲心上人放煙火是很浪漫的事,可謝顏在這方面很笨拙,他不太會談戀愛,也不會再傾訴自己的感情,所做的一切都是摸索,放煙火也是爲了讓傅青開心。
不過放完了,所有的興奮還未褪去,謝顏總覺得的很渴,也有些想抽菸了,不過還可以忍耐。
傅青嗆了口煙,咳嗽了幾聲,沒料到是這個理由。
傅倫還在世的時候,老街相聚的日子並不是定在臘月二十九,而是除夕夜。那一晚,整個老街的大部分人都會聚在廠子裏吃年夜飯。
傅青會到每一桌敬酒,聽著傅倫和他們的談話,聽他們說,“以後這是你的廠子。”
敬完酒還要再在桌子上作陪,傅青不喜歡那樣的談話,就回去外面等煙火看,傅倫有時候會罵幾句,母親就會勸幾句,說傅青也才那麼點大,還是個小孩子,喜歡看煙火怎麼了。
年年如此,久而久之,傅爺爺可能就以爲他喜歡看煙火了吧。
傅青掐滅了煙,低頭笑著問:“那怎麼不在除夕放,挑了個七夕?”
謝顏臉頰發熱,眼睛明亮,聲音很小,到底還是個少年,肯定會害羞,“因爲等不及了。等不到過年了,現在就想放給你看。”
放煙火總得挑個由頭,除夕太遠了,他想要現在就滿足傅青的願望,讓他開心起來。
可從目前的結果來看,傅青的興致好像不怎麼高。謝顏對一般人的情緒完全不敏感,因爲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可對待傅青就完全不同了,因爲是重視喜歡的人,所以很能體會對方的感受。
傅青低頭湊近了些,正撞上謝顏的目光,兩人離得很近,像是再靠近一絲就要接吻似的,可傅青停在了那裏,再也沒有前進分毫。
謝顏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傅青眼瞳是琥珀色的,在月光下深沉而溫柔,帶著些難以明瞭的感情,他說:“小謝,等到除夕再放一次給我看吧。”
完全忘掉一段記憶很難,可用一段更美好的記憶覆蓋卻很容易。
最重要的是身邊的人。
傅青想,以後再提到煙火,他就會想起謝顏,想起此時此刻。
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周圍都靜悄悄的,謝顏在雜貨鋪前停了一下。他彎下腰,從門口擺著的鐵桶裏抽出一枝玫瑰,對老闆說:“我要買這朵花。”
七夕節已經快要過去了,玫瑰賣不掉了,老闆見又是謝顏,怎麼都不願意收錢。
謝顏卻堅持要付賬,他說:“我是要買來送人的。”
老闆沒辦法了。
他們走後,那家雜貨鋪也關門了。
他們並肩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謝顏將手上的玫瑰塞到了傅青的掌心裏。
傅青沒有拒絕。因爲謝顏就像是玫瑰,漂亮、長著刺,會扎手,可也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奉獻給心愛的人,接受這支玫瑰就像是收下了謝顏。
他將那支玫瑰放在牀頭,期盼它長長久久地開放。
接下的一年裏,謝顏沒有和普通學生一樣爲了高考努力學習,而是和學校申請要考電影學院,老師知道他長得好看,可藝考還是冒險,勸也勸不動,只好打電話問傅青的意思。可傅青是最開明寬容的家長,完全支持謝顏的志願,老師也無能無力了。
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格外漫長,謝顏拿到了電影學院通知書的當天去參加了學校的畢業晚會。傅青已經去過畢業典禮,而謝顏又說這個畢業晚會沒多大意思,不邀請家長,全都是學生,他就沒再去了。
傅青已經將工作重心轉移回了濟安,不再長年累月地待在外省,即使再忙,也能抽出空回老街了。
他出門買滷菜的時候遇到個青年人,那人是在警局做事的,平時見面不多,可還是很尊敬傅青。畢竟傅青在老街的聲望已經高過了他的爺爺和父親,沒人想過他們能賺這麼多錢。
青年人同他打了個招呼,似乎是有話要說,猶豫了好久,還是在傅青挑完滷菜準備離開時開口,“傅哥,您弟弟前幾天來問過大學遷戶口的事,還有就是順口問了一句,這樣算不算是脫離收養關係。”
老街人人皆知,傅青對這個半路來的弟弟有多好,謝顏有多維護他哥,所以他纔開始聽到謝顏這麼問還挺不可思議的。
傅青聞言笑了笑,揹著身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我知道。”
那青年人想,果然是自己想錯了,也許謝顏就是擔心和傅家脫離關係纔多問了那句話。
傅青拎著東西回家,連廚房都沒進,直接把東西全撂在院裏的桌上了,他偏頭點了根菸,開始打謝顏的電話。
連續三次都是無人接聽。
傅青抽了幾口煙,轉手就在石桌上摁滅了菸頭,撥通了周玉的電話,對面很快就接通了。
他問:“小謝呢?”
周玉愣了一下,似乎才反應過來,“謝哥啊?他不是考上電影學院了嗎,今天好像有節目要表演,應該在後臺吧,我沒看到他。”
傅青站起身,他說:“你在學校門口等著我。”
他的語氣倒是很平靜,卻不容違抗,周玉下意識感覺到傅青的心情很差,什麼都不敢多想,直接和同學打了聲招呼就往學校門口跑。
周玉沒等到半小時,遠遠看到一輛黑色的車駛來,傅青從上面走下來,冷著臉,只說了一句,“帶我去找小謝。”
周玉算是跟著傅青長大的,在他的印象裏,傅青是個很沉默內斂的人,一般不會情緒外露,似乎沒什麼事值得他生氣,至少周玉是沒見他的臉色這麼難看過。
畢業晚會還在進行,一路走過來都很熱鬧,不僅是發泄三年來壓抑的情緒,還有不少小情侶藏在樹林裏親熱,接吻或是擁抱,像是要抓緊最後狂歡的機會。
周玉先揪著人打聽了一嘴,知道謝顏的話劇才演完,就拉著傅青往後臺去了。
一般學生是很難混進後臺的,可週玉成績不怎麼樣,就是會交朋友,這些小學弟學妹都聽過他的名頭,寬容一下放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謝顏不在後臺的大化妝間裏,他喜歡安靜,一個人待在別的地方卸妝。
那是個偏僻的小屋子,連門都沒有,傅青一個人走進去,周玉就待在門外不遠的地方沒敢走,他聽不到裏面具體的說話聲,可真要是打架的動靜肯定能反應過來。
周玉對傅青的崇拜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他小時候親眼看過傅青一言不發打斷人腿,那時候傅青的臉色還沒現在難看,他很害怕傅青真的對謝顏下狠手,到時候自己在這裏還能攔一攔。
傅青進去的時候,謝顏正好洗完臉。
一般人化妝前後差別都挺大的,可謝顏卻不是這樣,他本身長得太好看了,化妝的作用對他來說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
就像是現在,他朝傅青的方向望過來,睫毛還沾著水,眼睛溼漉漉的,嘴脣的顏色很淡,模樣卻漂亮極了。
傅青走過去,停頓了幾秒鐘,看似平靜地問:“小謝,你是要把戶口遷出去嗎?”
謝顏保持原來的姿勢,點了下頭。
傅青不緊不慢地問:“爲什麼?”
他捏了一下左手手腕,疼痛使人清醒,且更能剋制情緒,才能繼續講出接下來的話,他說:“如果我們不再是收養關係,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謝顏面色平靜,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眉眼低垂,過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人看不清他此時究竟在想什麼。
他沒有說話,手指卻在輕輕顫抖。
傅青像是什麼也沒看到,他從沒有這種完全不顧及謝顏的時候,僅僅是順著自己的意思接著說:“如果我要是喜歡上別人,你怎麼辦?”
謝顏一怔,大約是難以置信,抿著脣,他很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態,連呼吸都放輕了,像是傷心,又有些委屈,他很認真地說:“那你就去喜歡,我不會打擾你。等你不喜歡那個人……”
他的話在這頓了一下,忽然站起來,仰頭望著傅青,咬著牙,屏住呼吸,才一字一句說:“不會的。我知道,我也想繼續當你的弟弟,可我更想當你的愛人。”
如果不能脫離收養關係,他們永遠成不了愛人,所以謝顏選擇了破釜沉舟。
他別無他法了。
傅青將手搭在謝顏的肩膀上,忽然嘆了口氣,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道,很無奈似的說:“小謝,你知道嗎,我甚至不希望你這麼熱切的、毫無保留的愛人,太容易受到傷害了。”
或許是收養這個身份禁錮了傅青的想法,他猶豫太久了。
他想了一千個和謝顏在一起的理由,又用一千零一個現實去否決。
如果真的在一起,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解決了,他倒是無所謂,無論什麼也傷害不到他。可謝顏的人生纔開始,還要去演戲,去當明星,去做喜歡的事,卻和曾經的親人相愛。
這個隱患太大了,即使傅青自信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只要一句無心之失就足夠毀掉一切。
可這些都想法在他得知謝顏要離開自己生活時被摧毀了。
當他在思考是或不是,接受或不接受,搖擺不定的時候,其實都已經有所傾向,只是沒能邁過那個坎。
當硬幣擲出的那一瞬間,傅青終於得到了內心真正的選擇。
而無論有意無意,謝顏都擲出了那枚硬幣。
傅青想,多少現實的阻礙也不能否認我愛你。
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愛是沒辦法選擇的,喜歡是命中註定,傅青愛上了最不可能愛上的人。即便謝顏並不表白,他也不知道能忍耐克制自己多久。
愛情不能自欺欺人。
別的事都可以解決。他想,只是不能再委屈小朋友了。
謝顏以爲傅青的那句話還是在勸自己,他皺著眉,想要再反駁,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可傅青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很親密的姿態,謝顏能感受到傅青掌心的溫度。
他的語調忽然溫柔下來,“可你愛的是我,那麼擔心這些就沒有必要了。”
謝顏的心跳的很快,似乎對接下來的話有所預感。
傅青垂著眼,目光落在謝顏嘴脣那處,吻了上去,這是一個很輕的吻,他卻能感受到謝顏的嘴脣有多柔軟,甜的要命。
可他僅僅吻了短暫的一秒鐘,就稍擡起了頭,湊到謝顏的耳邊,輕聲說:“因爲我不會讓你傷心。”
謝顏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寶貝,我愛你。”
而在門外等著的周玉卻著急得要命,他剛剛聽到謝顏大聲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吵架,現在又忽然沒了聲響。
不會是傅青把謝顏的嘴堵起來打了吧?
周玉滿腦子危險的幻想,猶豫了一會,還是向門口走了過去,探頭看了一眼。
傅青背對著門,他沒看到謝顏。
周玉又向裏走了兩步,換了個角度,然後,他就看到傅青摁住謝顏的後腦勺,兩人貼的很近,幾乎融成了一個人。
就像是接吻。
甚至有吮吸的聲音。
周玉不敢再看,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差點摔倒,連想都不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