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二天起來,任明卿又變成了那個吃苦耐勞的作者。他接受了自己的文章需要不斷打磨的事實,寫半天修半天,進展緩慢,但好在筆耕不輟,早上8點準時上工,寫到晚上9點。
他從走上寫作這條道路開始,沒有一天不辛苦,不絞盡腦汁,不嘔心瀝血,所以也並不覺得很難適應。
他跟譚思較上勁了:我可能是沒有辦法像你一樣落筆驚雷,但我可以改,改到我自己滿意了、有可能跟你平起平坐了,我才罷休。
莊墨很敬佩他這種精神,但他以為,任明卿雖然主觀上很想爭勝,但他的內心其實一蹶不振。
這跟作家本身的性格有關係。像譚思、玄原之流,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爾等全是菜逼」。而像任明卿這種性格的人,就很容易陷入「啊啊啊我是菜逼」的牛角尖裡。他能感受到任明卿虛張聲勢下的不自信。
任明卿跟他也較勁,他不願意給莊墨審稿,要一口氣寫出傑作給他看。
莊墨擔心,他老是自己坐在那邊冥思苦想,沒人在旁提點,他會失去概念。
在莊墨眼裡,任明卿這個開篇,有點問題,但問題不大。因為人物小傳相當於長篇單元劇,而長篇也好,單元劇也好,對於開篇的要求,不是內容,而是結構。
30篇人物小傳,第一篇小傳最為重要,因為它要奠定整體的風格、基調,以及最最重要的結構。
只有做出好的結構,才可以不斷地循環往復,完成比稿用的30篇,甚至於之後的100多篇正稿。
任明卿這一點就做的很好。他的短篇結構完整,可以複製。譚思寫得很精彩,但是他收不住了,他一個小傳眼見著就寫飛了,字數爆棚,虎頭蛇尾,完整度有欠缺,那他剩下29篇怎麼辦?他難道29篇,篇篇都那麼爆下去?他篇篇都這麼幸運找得到好梗?
任明卿已經找到了一個正確的結構框架,他內容欠缺一點精彩,改啊!小問題。哪怕全部重來,也不過是在已有的框架內填入新的故事,有什麼可難的?
莊墨完全不擔心任明卿的實力。
但是他擔心任明卿會因為心態問題造成「失真」。
他可能初稿還行,改了兩三遍,更好,但這個時候,他內心深處還是覺得「我不行」,給自己提出一些虛幻的建議,比如說以譚思的《詭域》作為目標,來修改自己的科幻歷史——根本不是一種題材,也破壞了原有的風格——那就南轅北轍,越來越四不像。
這就是好編輯存在的意義。編輯作為一個局外人,能為作家糾正「失真」。這種失真是在他大量檢修自己的文本時產生的心理偏差。
莊墨幾次三番示好,任明卿都拒絕他審稿,這樣的情況下,莊墨終於忍不住搬救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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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任明卿剛寫完,就有個不速之客闖入了他的屋子——玄原風塵僕僕地拎著行李箱,一臉冷酷無情地殺到。
「小師叔……」任明卿驚訝地從位置上站起來,「你怎麼來了?」
譚思亦是跟著他惴惴不安地立正,行注目禮。
「我是審稿團的內容老師之一。」玄原冷酷道。
譚思臥槽了一聲。
玄原眉毛一抬,譚思舊社會童養媳似地閃到一邊,屁都不敢多說一句。
他和玄原雖然沒有私交,但神交已久,互成心病。玄原再自大,也有個譚思革了他的命;譚思再自大,他這個榜首終究是玄原不要了扔給他的。兩個人經常私底下關注著彼此的風吹草動,雖然老死不相往來,對方的微博都要時不時偷偷刷一下的。
玄原操文青人設,經常在深夜裡寫點能被中小學生當成白月光寫進QQ簽名的漂亮話,配上炫富的插圖;譚思操榜首作家人設,每天轉發IP衍生產品。
雙方都羨慕得死去活來——這個人怎麼有著我夢想的一切!我怎麼就寫不出來他這種的!
「把稿子都拿出來我看看。」玄原進門連茶也不喝,往沙發上一坐,一派鴻安總裁的派頭。
「這才一個禮拜……」譚思小聲辯解,合同裡可沒說一個禮拜就要審稿。
「你是寫得有多差勁才羞於見人?」
譚思是玄原的心病,在他心裡扎了好幾年,如今可算逮到了機會,他做了甲方,譚思做了乙方,那他可不得如秋風掃落葉般無情。
譚思忍不住小聲逼逼:「那我還不是……從你那裡拿了榜首的嘛。」
玄原面如寒霜地一把抽過他的稿紙。
譚思口舌上扳回一城,到底底氣不足,小媳婦樣地瞥了他兩眼。
「你的也拿過來。」玄原道。
任明卿給了他厚厚一疊。
玄原:「……」
他不看書,更別提看文了。他堂堂鴻安地產的老總,日理萬機,看什麼文?!他們有他寫得好嗎?他一開始是很耐不下性子伺候這兩位的。
幸好兩位都是頂級作家,玄原比他想像得要更容易入戲。
看完以後,玄原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你的開篇確實寫的挺好。」玄原給了譚思點面子,「不過開篇寫的好看,連新手都做得到。新繪平台上那群剛出道的小孩兒都知道前三章要寫得有趣兒呢。」
譚思又忍不住小聲逼逼:「我又不跟他們比稿,我只要跟你小師侄比稿就完了啊。」說著瞥了眼任明卿,意思是他怎麼不寫的好看點兒?
玄原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哼了一聲:「他帶著枷鎖跳舞,從哪裡切入早有定局,當然不如你自由發揮來得順暢。你也就快活這幾天吧。會精心設計局面的作者,前期不一定會出彩,但一旦佈局完畢,世界越寫越大,人物越寫越深,矛盾越來越多,各條線索相交並進,情節劇情錯中複雜,作者靈感持續井噴。換而言之,我師侄是個大後期,而你今天寫了多少?三百還是五百?」
這可說到了譚思的痛處。他的靈感枯竭了,不想寫了。而任明卿即使垂頭喪氣,他也每天按時打卡碼字,碼足了量憂愁地離去,心情不好也不影響他的手速,這深深地傷害了譚思這種一天寫1000的後進份子。他後來索性都不來一樓跟任明卿拼字了,傷自尊。
「寫了一個禮拜,就寫了兩篇,第二篇都沒寫完。」玄原批評道。
「寫得快有什麼用嘛……」
「寫不完就沒有資格談高下。」玄原訓斥。小說看完整性和有效性。
「你不也沒寫完嘛……」譚思提醒了他一下他也同樣身為靈感流作家,順便跟他套近乎,「我們應該是一伙的。」
「誰跟你一樣?!」玄原眼皮子一掀,「我的《塵煙笑》,寫了5本,大結局足足20萬字,所有線索理清,全人物結局。至少我的故事停留在清晰的節點,有個階段性的巨號。不像某些人,史上最強爛尾。」
譚思能說什麼呢?只能洗腳婢似的小聲逼逼。
「而且我不寫小說,我還有錢。」玄原擲地有聲,拉著任明卿上樓。
譚思被刺激得不要不要的。可憐他堂堂五年榜首,見到玄原只能小媳婦樣地嚶嚶嚶。
所謂一物降一物,譚思輕而易舉就能把任明卿搞抑鬱了,玄原於他,就如他於任明卿。
「你這樣會不會不太好……」任明卿上樓以後,覺得玄原單方面屠殺譚思,有點殘忍。他猜到玄原可能是莊墨請來救場的,並沒有因為玄原對譚思的訓斥就自以為是。他知道玄原是在安慰他。
「你先管好你自己。」
玄原坐下,把譚思的作品擺在桌面上。
「無聊。」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什麼東西。」他又緊跟著罵了一句。
「地攤文學。」他冷酷地做了結語。
「……」任明卿呆呆地站在原地,玄原突然而來的粗魯驚到他了。
「這種東西只有初中生才喜歡看,沒有品位,沒有格調,到處都是庸俗的橋段和無聊的懸念,通篇不知所云,根本不知道在講些什麼。而且他怎麼才寫了這麼點兒?他真的有在認真比稿嗎?」玄原瘋狂吐槽。
任明卿:「……」
任明卿現在不覺得玄原是在安慰他了,他覺得玄原就是在發洩對譚思的不滿。
譚思的作品不至於被貶得一無是處,不過他也意識到,在有的人眼裡,譚思也不是萬能的神,比如玄原。
玄原又調出來他的稿子,皺著眉頭大罵:「你這個文風是怎麼回事?」
任明卿老實道:「最近在看《詭域》,被帶偏了。」
「做這麼大的項目你還有空去看別人的小說?看也不看點好的。譚思的文筆糙得一塌糊塗,你要他憋出句好看點兒的、美一點兒的句子,比登天還難——他就是個民工,沒有品位,沒有文化。你別學他,《浩蕩紀》時候的那種感覺不是挺好的嗎?」
任明卿非常善於模仿他人的文風,寫《浩蕩紀》的時候他學四海縱橫,那種沉鬱頓挫的感覺連玄原都難以辨別最後一卷是續作。
任明卿很少跟玄原談論作品,此時愁苦地與他解釋:「因為莊先生說面向普羅大眾,肯定是文風越簡明易懂越好……」他看玄原臉色一變,又趕忙嘆了口氣,「當然,這不是行文的問題,行文是次要的,主要是譚思大神很有才華,很有靈氣……」
「呵呵。」玄原一臉「你逗誰呢」。
任明卿:「……」
玄原站起來,把手套脫了,丟在他眼前:「你老師過世得早;我呢,又棄文經商了。我們這一支,現在只剩下你一根獨苗苗。譚思當年就不該得這個榜首,他是趁著我們突遭大變,撿了個大便宜,你曉得嗎?那年你老師要是沒出事,我也不用每天醫院家裡兩頭跑,那《浩蕩紀》完本,《塵煙笑》完本,有譚思什麼屁事兒!他就是寫地攤文學的,你卻在這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不是啊,主要是他的這個劇情張力……」任明卿還想跟他討論討論內容。
「我不聽你這些有的沒的!」玄原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只要給我記著,譚思沒什麼了不起。論才華,他沒有我的九牛一毛;論實力,他沒有你老師的九牛一毛。你要相信你這個身世,天生就是主角,你這次要是拿不下他,我就代你老師清理門戶,聽到沒有?!
」
玄原聲色俱厲,任明卿肝膽俱喪,只能頻頻點頭。
「拿出點殺氣來!」玄原嫌棄地拍了他兩把,「你現在好歹也是個新生代作家,有代表作,有知名度,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地球上沒有我不敢屌的人。」
任明卿對於這些金錢名利都非常沒有參與感:「這些都是莊先生搞的……」
「說起這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沈從心以前可是譚思的經紀人,懂嗎?他們倆之前的關係就跟你和沈從心現在一樣,親得穿一條褲子!你老是唉聲嘆氣,在他面前說'我不如譚思',沈從心他怎麼想?他給了你那麼好的資源,把你送到L4家門口,你不得登堂而入,你想想是什麼後果。」玄原威脅他。
任明卿循著他的眼神望去,莊墨正在外頭跟譚思一道散步。莊墨眼神瞥到他,轉過頭來,任明卿心跳加速,連忙從窗邊走開了。
「必須要贏!」玄原拿著他的稿子再次申明。
做什麼都要做到第一,這就是他的人生理念。做到再離開是遺憾,做不到離開連遺憾都稱不上,是失敗,是黯然退場。任明卿不能這樣,他有天賦,肯努力,又好運,遇到了莊墨這樣的一流編輯。他失敗毫無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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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墨回來的時候,任明卿正在修文。
莊墨把玄原請來的原因很直率——譚思搞事,他搞譚思。
任明卿心態會崩,譚思功不可沒。他成天在那邊廂陰陽怪氣,莊墨就把玄原找來,吶,比比誰更陰陽怪氣。
玄原噴起譚思來不留情面,莊墨就優雅地在一旁喝茶看戲。
不過玄原這個人向來十分自大,他既不肯說譚思的好話,又不肯說任明卿的好話——反正他們加起來都不如他厲害——所以任明卿依舊不知道這個甲方評審最後評得怎麼樣。
任明卿只能耐下性子,等自己寫完手頭上的,再讓莊墨評評理。
玄原給莊墨留了門,莊墨放輕腳步進來,在他身後坐了半晌。
等任明卿終於忙完了,伸了個懶腰,發現莊墨又好笑又好氣地看著他。他打了一半的哈欠打斷了,凝固在目瞪口呆的檔口。
「可以啊小任老師,讓我睡那麼久的沙發。」莊墨笑道。
任明卿有些難為情。
「既然玄原都看過了,可以給我看看嗎?」
任明卿把新稿子拉出來,遞給他,假裝走來走去整理房間,實則觀察著莊墨的神情。
莊墨一開始皺著眉,隨後慢慢放鬆,時不時發出幾聲會意的笑,到最後噙著眼淚,把稿子放到一邊。
「怎麼樣?」任明卿問。
莊墨把譚思的稿子也交給了他:「自己看吧。」
任明卿惴惴不安。但是當他越往下看,越難以置信。
「怎麼會……」他驚訝道。
譚思寫得很少,至今沒有寫完第二個故事,即使在這很少的篇幅中也顯然越寫越難以為繼。那個讓他驚豔的開篇,後期質量不如他的初稿。
任明卿看了一遍就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心裡有了如何修正的想法,調整劇情點的前後位置、加強衝突、理順邏輯,只要給他兩個小時,他就能拯救這篇雪崩的文章,而譚思這些天來都一籌莫展。
莊墨打開手機,播放了錄音:「他真的是個碼字機哦。」竟然是譚思的聲音。「不過我拿到稿子的時候,覺得他比想像中寫的要好,好太多了。說實話我沒看過他寫的東西,就憑他這個手速,我就覺得他是個碼字機。可是他的成品居然完全看不出粗製濫造的痕跡,說明他的自然語言和劇情架構已經在這個水準了,確實非常厲害。」
莊墨可不是白跟譚思散的步,譚思總有說心裡話的時候。
「我跟你說過了,天賜靈感不能保證平均質量,但實力可以。」莊墨臉上浮現出迷人的笑容,「恭喜你,你做到了。」
任明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許是個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