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林逍遙強行沒收了譚思和李讓的手機,讓技術上樓查看了兩人的電腦,代筆一事水落石出。譚思和李讓並排坐在沙發上,彷彿被抓了現行的犯罪人員,一個懊悔,一個走神。莊墨坐在他們對面,優雅地喝著閒茶。而任明卿剛剛得知自己居然是跟一個團隊在作戰,不停地撓頭,不知作何評價。
等林逍遙蒐集到足夠多的證據下樓的時候,揚了揚自己的手機:「這件事我會如實報告。到時候上頭怎麼處理,等消息。」
「幹什麼呀!」譚思跳起來,攔在她面前,「林妹妹,雖然他是代筆,可是劇情創意都是我的呀!」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寫?」
譚思連忙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我的手得了筋膜炎!寫不了了!就跟民國那個還珠樓主,每天抽桿大煙躺在躺椅上,口述劇情,讓人記錄一個樣。你難道就能說《蜀山劍俠傳》不是他自己寫的了嗎?」
「口述?你的口述團隊相當龐大呢!」林逍遙從李讓整理得清清爽爽的電腦中找到了二十多個作者的文件合集。
「這都是為了錦上添花嘛……」譚思見這個理由無法說服林逍遙,又找了個托詞,「林妹妹,你有所不知,現在的大作者,有哪個還自己寫啊?還不都是背後找槍手?我那幫兄弟,你當他們現在還日更一萬嗎?都是大綱世設自己來,關鍵劇情寫幾筆,其他全是槍手替,不信你仔細瞧瞧,有些章節特別好那就是他們自己寫的。大環境如此,我也只是按規矩辦事兒,誰叫你們時間定的那麼緊?」
林逍遙報以白眼:「這還是我們的錯?」
「當然不是這麼說啦。」譚思打著哈哈,「不過你得知道你們請我來的目的。你們想要一篇好稿子,也需要我的名氣為遊戲加成,滿足這兩個條件就可以了啊!那這個稿子到底是不是全部由我手寫,有關係嗎?我和度他山老弟以後誰做了首席世界架構師,還不都是請團隊掛名,不然誰能搞得定這麼大的項目?我現在就帶團隊入場,也是為了更快地適應工作嘛!」他說到這裡,忍不住指著莊墨放狠話,「你有本事以後別給小度組團隊!讓他自己改劇本改腳本寫文案去!」
莊墨閒涼道:「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更何況我們團隊裡凡是參與創作的人,誰的名字我都給他加,跟你這性質能一樣嗎?」
林逍遙道:「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什麼難處,我也不管你的圈子裡有多少人在找代筆,至少我們這次的比稿,清清楚楚寫明了就是要你們自行創作!譚思 神,度他山老師可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寫的。」
譚思被曾經的粉絲如此鄙視地看著,自討沒趣兒,坐回了沙發上。
林逍遙走到門前,回頭深深地看了失神的李讓一眼,冷靜自持的眼睛泛紅,眼眶中甚至有淚水:「李讓大神,我對你很失望。」說完就走了。
譚思越想越氣,站起來來回踱步,突然掀飛了李讓的稿子:「看你這事兒辦的,我當初是怎麼想的,覺得憑你能寫過小度。」
李讓受不得這個氣,起身上樓去了。
「你還怪別人?」莊墨教訓道。
「你還數落我?」譚思對莊墨心心念念,莊墨背後捅刀猝不及防,譚思又氣又傷心,莊墨是真的做得出來。
李讓在樓上喪氣倒灶地整理東西,沒過一會兒就提著箱子下來了。
「這麼晚了,你到哪兒去?」任明卿擔心道。
「走走走,走了好,不走等人來趕?!」譚思心情惡劣。
李讓推開門就衝了出去。他雖然是個槍手,但也不是沒有自尊。
「追啊。」莊墨踹了譚思一腳。
譚思抄著手用力往旁邊坐坐:老子才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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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初春天氣,天還是冷。天上飄起了綿密的細雪,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李讓頂著風在路邊等計程車,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被四海趕出來的那天,也是一樣的壞天氣。那時候他亦是如此狼狽不堪,天大地大卻不知去往何處。
他是半路出家的作者,在貼吧寫完譚思的同人文,大獲成功,不免飄飄然了。當時正值網絡文學方興未艾之際,他覺得自己大有可為,湧入了網文的泱泱大潮。他在機緣巧合之下進了四海的作家群,四海經常在裡頭教寫小說。然而當他要執筆為文、以此謀生的時候,才發現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他很快發現自己不可能一邊上班一邊創作,辭掉了安逸穩定的會計職務,與家裡人吵翻,一個人背著全部家當北上投奔四海。
李讓後來總夢見那列火車。他想不明白個性嚴謹的自己當年怎麼就能不顧一切地登上那列火車。
沒過多久,他與四海產生了創作上的分歧,進而決裂。這讓他還沒有能力自立,就被丟進了殘酷的修羅場。網文作家多如過江之鯽,網文跑道經過數年的發展早已變窄,頭部作家奠定了他們的神格,每一個題材都擁擠著無數的大神小神,這讓李讓這樣的半吊子寫手無人問津。是回去當個會計?還繼續是寫下去?
一貫以來個性果決的李讓反常地猶豫了起來,遲遲做不下決定。
他在磨蹭,日子卻不會磨蹭,這個城市在鞭笞他每天一睜眼就為今日的生計發愁,不然就是滾。李讓必須養活自己。他開始接千字15塊的稿子勉強糊口,然後是短篇,衝量文,劇本,大綱,遊戲策劃……什麼有錢接什麼,什麼都接。
他接商稿越來越順手,然而他自己的發展卻極其不順利。
早些年為了吃飯,顧不上自由創作,在網上時斷時續地連載自己的小說,撲街得不行。
後來遇到黑心公司,綁死了身份證合約,寫的好好的書因為糾紛無故腰斬,他再也不能以自己的真名拋頭露面,只能到處隱姓埋名地做槍手。
此時他早已今非昔比,很快就操起了一個風生水起的新馬甲,今日在紅點也是數得上名的白金大神,然而這跟他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他不是神,他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當他受不了終日流水線作業的套路爽文、想要在作品上打上專屬於他自己的風格烙印時,他又被毫無憐憫地一腳踢開了。
輾轉到譚思身邊,也不過是重複著同樣的命運。
似乎老天跟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他能寫出所有能夠換到錢的東西,卻連一部能夠讓他的名字大放異彩的作品都沒有。
「就憑你能寫過小度……」
「你又不是什麼天才……」
殘酷的話語響起在他耳邊。
他想,命運的不順利,是不是老天對他的一種警告,對於他當年接二連三做錯了選擇的警告。是不是當初安安眈眈做個會計,他就不會活得如此痛苦,如此抑鬱,怎麼努力都沒有結果。
畢竟他又不是什麼天才,談什麼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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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屋門開了又關,有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傳來。
「你的稿子。」任明卿剛在客廳裡把被譚思打翻的手稿撿起了,擔心李讓忘了帶。
李讓接過,說了句謝謝。想了想,又說了句對不起。
「我也有錯。」任明卿相信李讓不是故意的,他們當時缺少一點溝通。他把商稿拿出來隨便教人有錯在先,李讓練習改商用有錯在後,他如果明確地告訴他不能商用,他肯定不會交上去的。最後李讓撤稿,就是因為他自己也心虛,他沒辦法像自己一樣大聲說,我是獨立創作。也幸虧李讓的心虛,不然,他可能要花點功夫證明自己才是原作。
李讓跟任明卿也沒有什麼話說,冷淡地點點頭,意思是不用送了。
他自尊心特別強,但一直鬱鬱不得志,人也在長久的不得志中變得陰陽怪氣,對度他山抱有敵意,覺得度他山不配享有今時今日的江湖地位。他一直想跟度他山一較高下,證明自己比這種「幸運作者」強多了。然而現在卻得知,度他山就是四海的繼承人,可以輕易達到他無法企及的高度,他心中充滿著挫敗感。
這個世界上果然存在天才,讓你的所有努力就像一個笑話。
李讓一個人佝僂著脊背朝前走去。
雪天路滑,李讓穿著皮鞋,捧著重物,一個不小心,溜了一跤。任明卿及時抓住了他的胳膊,但他懷裡的稿子都飄散了,落在地上沾了雪,墨水很快暈開。
李讓慌了,跪在地上瘋狂地撿稿紙。可是風刮起來了,稿紙都被吹走了。有車開過,碾過了稿紙,稿紙糊成了一片,上面還有輪胎印子。李讓跪在地上,覺得真冷啊。
任明卿走下人行道幫他去撿,李讓把住了他的胳膊。他回頭,看到李讓的臉皺成了一團。
「不用撿了,都是垃圾。」李讓顫抖著說。
他說完這句話,像是終於衝破了一層枷鎖,無聲又扭曲地哭了起來。
他以前從來不敢說這句話,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可其實他心裡早就隱隱有數了。當他躊躇不安地踏上那列北上的火車的時候,當他被四海判定為「你不是天才」的時候,當他為了糊口去接千字15元的衝量文的時候,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
越是人到中年,他越是感覺到了命運的無聲阻力,試圖與之抗爭——不,我不信命。
他所有的自尊自負,都源自於他心中屏著的這口氣:他要證明他有才。要是連這口氣都不在了,他可能也就沒有勇氣再提筆。
此時,李讓再也沒有什麼可失去,面對著站在他跟前的度他山,再也不掩飾自己內心的嫉妒與羨慕。他覺得自己被命運無情地戲弄了。度他山年紀輕輕就擁有他夢想中的一切。而他32歲了,一無所有,也一無是處,失敗、渺小、不值一提。
「誰說是垃圾呢?」任明卿幫他蒐集了所有的稿紙,在李讓身邊吃力地坐了下來,拿凍得血管青紫的手小心翼翼拍掉了上面的雪。「就因為人設不立體嗎?」
李讓沉默著,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理解他。
「一個人,走上創作道路,想要創作出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作品,他是一個有夢想的人。
「他為了他的夢想,勤勤懇懇,日夜努力,沒有虛度光陰,他是一個努力勤奮的人。
「他為了溫飽,去做槍手,故事裡沒有他的名字,他依然兢兢業業,還教導後輩說,能夠在有條條框框的畫紙上畫出魅力的話才是有實力的畫家,他是個不愧對作品的人。
「他意識到自己有不足之處,向人求教,為此徹夜改稿,他是一個非常虛心的人。
「當意識到他用別人的稿子參與了比稿,他立刻就懸崖勒馬,收回了自己迄今為止最優秀的作品,他是一個非常誠實的人。
「他現在遇到了一點困惑,就是他從來沒有達成他年輕時的夢想,他沒有創作出他心目中的優秀作品,也沒有得到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金錢名利,他什麼都沒有。他身邊的大部分人都結婚生子了,他的父母也老去了,他發覺自己因為逐夢也許已經沒有辦法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他會有一點點恐慌……這點恐慌不會影響他的魅力,他身上有許多可貴的品質不會因為恐慌逝去。你看,人設是這麼做出來的。」
李讓從他開始說話就愣住了,從默默流淚變成了抑制不住地痛苦哽咽。度他山在試圖安慰他,可他彷彿看到了他的人生在眼前走馬燈似得閃過,有過幸福的童年時代,自由散漫的青年時代,但從某個時間節點開始,變成了創作、創作、創作、創作。他就像一個絕命的賭徒,在名為「創作」的深坑裡越陷越深,不斷地為其投入時間精力加碼,最後一敗塗地。
「沒錯,他曾經有過五彩斑斕的人生,但從他開始逐夢以後,他的世界就變成了灰色了,他也終究沒法繼續走下去了。要是他還不明白'一條道走到黑',他就實在太蠢了。」他說。
任明卿保持緘默,即使他有很多話想說,他也不能干涉李讓的選擇。
李讓把他的緘默當作默認,垂下臉,自嘲道:「要是當年,我在四海對我說'你沒有才華'的時候停手,也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任明卿震驚了:「什麼?」
「我也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才華的作者……」
「等一等,當年四海對你說,你沒有才華?」
李讓苦笑。
他剛起步的時候,為了說服自己這個決定是對的,表現得很要強。他很努力,且自命不凡,像現在一樣。他那時候犯了很多新人作家的毛病,肚子裡沒有多少貨,就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承認,進而得到成功。他每天研究網絡平台上的風向,什麼樣的題材、怎麼樣的套路讀者喜歡看,一知半解就閉門造車,胡編亂造一氣。
四海一直對他說:「不要急,慢慢來。」
他想,我怎麼能不著急?四海功成名就了,玄原都已經拿榜首了,譚思一炮而紅家喻戶曉,紅點白金在月入上百萬!
而他,他比四海年紀都大。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
他起步就晚,他要是不再快點兒,要等到什麼時候大家才能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他就窩在四海的小房子裡,每天寫、每天寫啊,每天等著四海誇他:可以了,你寫得可以了,然後他就可以謝師出山,等來他的春風得意。
四海始終沒有鬆口。四海每天都能給他的文章挑出新的問題。四海還讓他先慢慢寫,保持每天3000的手感就可以,其餘時間多看,多拆,多積累。他沒有耐心了,憤懣地覺得四海敷衍他。四海從只言片語中覺察到了兩人之間的隔閡。他本人不常駐B市,在外省做老師,為此匆匆從外地趕回來,給李讓帶了三本空白牛皮本。
「我知道我說的你一點兒也沒做。」四海是個脾氣頂隨和的人,李讓總是不聽話,他也不責怪,默默把本子都給他準備好,像教小孩子一樣手把手給他佈置作業。「這三天我會在B市,你把最近很火的那個《異度時間》拆了。劇情點,人設,詞句,這是起碼的。」
李讓沒有照做。拆劇費時費力,看一遍都不夠。如果要學習寫作經驗,看《故事》之類的寫作教程不就完了嗎,裡面寫得更加完善。他已經註冊了紅點作家號,在存稿中,打算立刻開坑,賺錢補貼家用。他不想再這樣每天寫給四海看了,自己寫的文章應該很值錢,也值得讀者為他瘋狂。
第二天,四海沒有回來,李讓沒有在意。他和四海除了聊寫作,其餘時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一頭扎入自己的創作當中,對其他人和事漠不關心,生怕他們浪費自己的時間,畢竟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年紀很大了,還有多少時間等著他去功成名就?
到第三天傍晚,四海終於回來了。他看上去很不好,臉色蠟黃,神情也不像平常那麼淡然。他處於極度絕望中,屋裡有個別人讓他尋到了一點慰藉。
他對李讓說:「有件事情,我想找你聊聊……」
李讓打斷了他的話:「我寫了個好東西,你幫我看看。」忙不迭地拿出稿子。
四海很失落。但他教養良好,還是耐心地坐到了書桌前。
李讓的文本打破了他的好教養。越往下看,他越生氣,甚至沒有拉到底就煩躁道:「我佈置給你的作業,你到底做了沒有?」李讓連最基本的敘事邏輯都還沒有掌握。
李讓飛快道:「沒有。那個不著急。主要是我現在要開坑,上次那個你說不行,這次我換了個更有意思的設定……」李讓也承認他的寫作還尚青澀,所以他想方設法蹭熱題材,介以規避掉自己的短板。
「沒有捷徑。」在李讓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四海突然沒頭沒尾道,「所有想找捷徑的人最後都會發現,一步一個腳印才是最短的捷徑。」
李讓愣住了。
「你迫不及待發文,幻想一本成神,這怎麼可能?看,大量地看,學習,領悟,有針對性地練筆,這才是你最應該做的事。你又不是什麼天才……」
四海說到此處,趕忙住嘴,然而李讓的臉色已經變了。
他覺得自己當然是有天賦的,不然不會在那麼多《詭域》同人文裡大放異彩。他為此孤注一擲、放棄家業北上,在四海的小屋子裡埋頭苦寫兩個月,最後四海竟然如此貶低他?一時之間,付出沒有回報的焦慮,與內心深處的不自信,讓他自衛式地反擊:「難道只有你們這些年少成名的作家才是天才嗎?」
他大為光火推門而出,把著急叫喚他的四海拋在了腦後。
過了幾天他回去,四海已經不在了。四海的東西也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顯然是永久性地離開。他想這是一種另類的逐客令,預示著一刀兩斷。他也不願意再待在不承認他價值的人的屋簷下,背起行囊正式做起了北漂族。
四海說的話很快就應驗了。李讓撲街撲得一塌糊塗,最窮的時候,只能接千字15元的稿子。但就這樣,十個裡面有八個騙稿的,還有兩個對他寫的東西不滿意,討價還價:「只值五塊。」
在8萬字的稿子只賣了400塊錢的那個下午,他到樓下買了三個本子,打開了《異度時間》。那三個本子和四海買給他的一般無二。
李讓的筆頭功夫不是被四海調教出來的,是被名為社會的大學教出來的。
他也在之後的幾年裡,明白了四海當時那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所有想找捷徑的人最後都會發現,一步一個腳印才是最短的捷徑。
李讓還可以補上一句:除此之外,不是岔路,就是繞遠路。
可是,「你不是什麼天才」這句話,卻彷彿是他的詛咒,或者說他的判詞,日日漂浮在他心上。四海那麼強的作者,對他做的判斷,是否就是他的宿命?他每一天每一天都那麼努力,就是想要拼命地去打破這個預言,可是萬一呢?
萬一我真的只是個庸才呢?
萬一我這些年的努力都只是白費功夫呢?
他日日恐慌著:我已經投入了我的整個人生,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然而最恐怖的事情依舊到來了。
他當作者,混不出頭,淪落到給譚思當槍手。
連當槍手,還被譚思嫌棄。
李讓自嘲看著身邊的度他山,又看看自己,四海當年又哪裡有說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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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卿一直惦記著四海的臨終囑託,問明來龍去脈,就理清楚了前因後果:「我的老師……五年前已經過世了。」
李讓一愣,四海過世了?
任明卿推算了一下時間:「你跟他發生爭執的那天,他剛剛檢查出了肝癌,為此放棄了他心愛的姑娘。」
李讓茫然無措,回想起昏黃的燈光下,四海絕望的、蠟黃的臉。
「他的話不止傷害了你,他自己也一直為此惴惴不安。臨終留下遺囑,說他對一位作者說了很重的話,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替他道歉,希望你可以原諒他。」
李讓淌下淚來。怪不得等他回去四海就離開了,四海是住進了醫院,可他還以為他想趕他走。
度他山用力寫了吸鼻子,說話間帶上了濃濃的鼻音:「其實我的老師在他的那一代作者中,也是特別沒有才華的一個,這是他自己親口說的。他說他想像力不如譚思,文筆不如玄原,因為這比不過那比不過,就只能努力。他之所以會帶班授課,也是因為他自己經常研究小說的緣故。你今天做的那些積累,練筆,都是他曾經做過的事,包括我,我也做。你可能覺得我寫得很輕鬆,其實我寫了好多年了,各種稿子加起來三千多萬。我也覺得我沒有什麼才華。」
李讓緊皺著的眉頭漸漸鬆開,望著度他山真誠的眼睛,像是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他們在這一刻和解,對彼此的經歷感同身受。
「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天才作家。」任明卿將目光投向遠方,沉思道。「任何一個作家,站在夢開始的地方,都無法預知未來。但即使這樣,他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地上路,認真寫下了一字一句,匯成一本又一本書,他們都是勇士。所謂天才,不過是走到最後的勇士。」
李讓驀然間淚如泉湧。
他問自己,你今年32歲,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嗎?
「斗膽問一句,你現在的稿酬是多少?」任明卿問。
李讓回過神來:「……150。」
「150?」
「150……萬。」李讓突然之間恍然大悟。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灰色的洪流奔湧而出,這一次他看到了更多細節,於是那些灰色的記憶突然之間便有了五彩斑斕的色彩。
他就這樣見證著那個名為李讓的青年,歷經撲街、退稿、騙稿、合約糾紛、槍手紛爭,從千字15元,寫到千字150元,再寫到今時今日單本150萬!
也許他李讓真的沒有天才吧!他沒有年少成名,沒有一書成神,他比四海縱橫、譚思、玄原晚了近十年,才摸爬滾打,艱難地走到這一步!
但是當他走到這一步的時候,他身邊又剩下多少同路的勇士呢?!
拔劍四顧心茫然!
什麼時候,他身前,已經只有寥寥幾個對手了呢?
四海縱橫,譚思,玄原……
他曾經離他們很遠,卻以為離他們很近;
如今他離他們那麼近,伸手就可以觸到,他又怎麼能以為,他們遠在千里之外?
李讓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在寒冷的路燈下,像溺水之人終於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那句困擾他已久、差點將他淹沒的咒語,此時已在他心裡土崩瓦解了。
任明卿看到他臉上燃起的希望,欣慰地伸手,拉他起身,把他的稿紙鄭重地還給他。
當李讓想要接過的時候,任明卿突然把手一縮:「安老師特意給你留下了一筆遺產,他希望你去環遊世界。」
李讓:「什麼?」
「我之前收到這筆帶有備註的遺產時,也一頭霧水。不過看到你,我就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任明卿拍拍他厚厚的稿紙,「也許你積累了很多筆記,研究了很久的小說,但小說藏在生活裡。要去生活,要去體驗,要去感受。一輩子那麼長,大可以慢慢走。」
李讓的心臟狂跳。他有一種在黑暗裡行走太久,突然得見天日的解放感。
遠處有人站在路燈下。李讓凝視著他,覺得恍惚中看到了那晚的四海。只是他的神態那麼安詳,滿足,還帶著笑意朝他揮揮手。李讓迎上了幾步,失神地望著他。
他向李讓走來。一眨眼,變成了林逍遙的模樣。李讓眨了眨眼睛,他始料未及。
「大大,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去當槍手。」林逍遙哭得眼睛紅紅的,她崇拜的兩個男神都在今夜破滅了。譚思就算了吧,可是李讓?認真創作的李讓為什麼要去當槍手?「你當年明明是這樣的天才啊……」
「以後不會了。」李讓僵硬冷漠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伸手摸了摸她比路燈還耀眼的奶奶灰,「短期內我都不會再寫了,我要去看看這個世界。」
「誒?」
李讓揮揮手,轉身朝前走去,將度他山和林逍遙拋在身後。四海讓他去了解人生,那麼他第一個想了解的人,就是四海。他訂了一張去鳳河村的火車票,想在失之交臂很多年以後,跟四海聊聊天。
「繼續走吧!」李讓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心想,「哪怕慢一點。」
終有一天,他會與他們再相遇,比肩同行!
這就是一個不怎麼天才的作家,最天才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