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家宴很和諧,白殤殤受到了很高的禮遇,徐老和徐夫人甚至提起了婚期。閒話到晚上九點,兩對小的各自回家。莊墨被徐老叫去拿點時令瓜果,任明卿在門前等他,過了一會兒感覺自己被人抱住了。眼前漆黑一片,是莊墨的手覆著他眼睛上。他的另一隻手橫在自己胸口,很親密的姿勢。
「猜猜我是誰?」男人的聲音低沉清雅。
莊墨好像很喜歡這種小遊戲。他喜歡親近自己,喜歡牽自己的手,喜歡跟自己說騷話。男人之間會有這麼多不必要的肢體接觸嗎?
任明卿良久沒有出聲,莊墨把他放開了。任明卿看著他的目光帶著審視。
「怎麼了?」莊墨笑容不減,但有些惶恐。
任明卿垂下了眼睛,磨了磨自己的鞋子:「今天我看了白姐的文章。」
「哦?她讓你看的?」
「嗯。」
「她問你的意見?」
任明卿愣了一下:「沒錯。」
但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他想說那是篇耽美,寫的是兩個男人談戀愛。
莊墨提醒他:「如果有人讓你看文,一律說很好看,多說些客套話,別去談論她的缺點。」
「為什麼?」
「作家都是很驕傲的,認為自己寫得最好。你是同行,不是編輯,你指出她的問題,她根本不會接受。即使她後來意識到你說的是對的,她也不會原諒你。說真話遭人記恨,吃力不討好。」
任明卿有點恍惚。他本來想反駁說,別人叫他看文,請求他的意見,他不能這樣不負責任。但一想到白殤殤離去時的表情,他就把話嚥了下去。從他開始跟她討論寫作的核心意義hi開始,她就很不耐煩,也許莊墨是對的。
低沉清雅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她不聽你的,對你沒有傷害,反倒是阻礙她自己的發展。這也是個教訓,以後長點心眼,不要對誰都掏心掏肺。不過你們都是自家人,她不會說因為這個事情就記恨你,開心一點,嗯?」說著揉了揉他的腦袋。
任明卿心想,莊墨總是那麼好。每當他有什麼情緒,遇到什麼難題,莊墨都會及時出現在他身邊,溫柔地開導他。他說過自己是他的工作,但有人會一天24小時工作嗎?
他停下了腳步,揚起臉:「你是不是同性戀?」
莊墨愣住了。
他花了三秒鐘,控制住了僵硬的面部肌肉,把那個漸漸消失的笑容重新掛起來,避開了任明卿直率的目光:「為什麼突然那麼問?」
任明卿重又垂下了頭,胸膛起伏,彷彿在醞釀一顆重磅炸彈。此刻的寂靜是戰場上還未決出勝負時的寂靜,緊張得令人窒息。
兩個人繼續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晚,小區裡的商店都張羅著關門,路上沒什麼人,只有一對雙胞胎有說有笑地迎面走來。
任明卿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脫口而出了。他看完白殤殤的那本書以後,心中一直隱隱不安,這種不安使得他在席間都沒有辦法和莊墨好好相處。他好像沉浸在那個劇情中走不出來了,莊墨替他拿筷子的時候,他滿腦子想著那個男二號當著男一號的面假裝跟別人上床的情節,想到白殤殤那句「如果莊總在外面養了幾個小的」,氣得他把筷子都給打掉了。
莊墨很懵,他也很懵。他很快就向莊墨道歉了,莊墨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還偷偷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了。
「有什麼事跟我說,不要自己憋著。」莊墨一如既往的溫柔。雙目對視時,近到可以看到眼中的星星。
任明卿產生了新的困惑。
他凝視著莊墨英俊的側臉,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給自己的合同很優渥,在一起的開銷也從不計較;他們現在住在一棟紅色磚頭的美式別墅裡,養了一條叫裡約的草狗;家裡都是書房,每一個書房都是他的;他在進屋宴上對所有人說他們是一對;靜靜曾提醒自己「防著他一點」、「他想泡你」,而白姐質問自己:「如果莊墨出軌,你會跟他分手嗎?」
任明卿一直都是懷疑的,莊墨為什麼對自己那麼好?莊墨說過好多次,是因為他的才華。說得多了,任明卿即使再不自信,也不得不接受,畢竟還有什麼別的理由呢?
現在他知道了,確實還有別的理由。
雖然這個理由在莊墨身上不一定成立,但是……你看,兩個男人是能互相談戀愛的。
任明卿看著莊墨和徐老談笑風生,哄徐夫人開心,心中冒出個念頭:這不就是個女婿嗎?
他嚇得碗都掉了。
莊墨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不要亂動,讓人拿個新的來。任明卿乖乖坐著,視線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莊墨的手指纖長有力,膚色比自己的要深一些,毫不猶豫,也不動搖,掙脫不開。
任明卿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他不是緩慢加速的,而是在一瞬間飆到了身體難以承受的地步。他感到暈眩,窒息,背上的每一個毛孔泵出熱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你怎麼了?」白殤殤在對面看得一清二楚。
莊墨轉過身來,鬆開了他的手,一切都結束了。
「沒事。」任明卿羞恥地低下頭,不敢和白殤殤對視。她一定什麼都知道了。
後來的整個晚上,任明卿都心不在焉。他想得很多,卻一片混亂。白殤殤的話在腦海中無數遍響起,起先是凌亂的,無序的,冗長的,最後匯聚成一句黃鐘大呂:「你會跟他分手嗎?」
他坐在莊墨身邊,看著他悠閒地放在腿上的手,手……
他高中的時候春遊,去遊樂場坐過一次雲霄飛車,從最高處摔落下來的時候,因為失重,胸腔會變得很輕,彷彿心臟根本不在那個位置,他現在坐在莊墨身邊就是這種感覺。
突然,心靈深處冒出來個細小的聲音:「那你寫得根本不怎麼樣啊。」
無數個白殤殤的低語突然終結了。她們沉默是因為惶恐,顫慄,害怕那個細小的聲音。
任明卿眉心沁出了冷汗。
如果他們之間存在愛情,那就說明,莊墨根本不是被自己的才華吸引的,他根本就寫得很爛啊!
任明卿緊張地看了一眼莊墨。如果莊墨愛他,那莊墨的愛情就讓他像個傻瓜。莊墨為愛情奉上一切,卻狡猾地說是獻給他的才華,讓他白高興一場,以為自己真是個天才。莊墨怎麼能這麼騙他呢?
徐老放他們回家的時候,任明卿是頭一個站起來的,他等不下去了,他要問清楚。
「你是同性戀嗎?」說這句話的時候,任明卿勇敢得像個武士。他知道自己應該委婉一點,或者再多考慮一下,找個合適的時機……但他不想兜圈子,這個問題很重要。
莊墨被他嚇了一跳,問他為什麼說這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了。他朝那兩個雙胞胎走去,跟他們寒暄起來:「明卿,這是魏柯老師和謝榆老師。」
任明卿恍惚地上前,雙胞胎中的哥哥和莊墨握了握手。
「兩位老師住在這兒?」
「沒錯。」
「這是我的作者度他山。」莊墨把任明卿介紹給他們。
「我的作者,」任明卿心想。「他以前會說我的太太。」
他第一次發覺太太是一個如此曖昧的詞,如果有什麼可以跟「太太」比肩,無非就是「先生」了。他至今仍叫他莊先生。
「明卿,魏柯老師和謝榆老師都是國民級別的職業棋士,你想要簽名嗎?」
任明卿從腦海裡挖出他倆的新聞。魏柯在Goratings上霸占世界第一已經足足七年了,是目前為止唯一和Alpha Go下贏了的人類。而弟弟謝榆當年在中、日、韓三國圍棋擂台賽中,替罹患神經纖維瘤而暫時失明的哥哥上場,坐鎮中方主帥,在日本先鋒單槍匹馬衝到主帥帳前的時候力挽狂瀾,連斬日方新人王、天元、小棋聖、棋聖、本因坊五員大將,保住了10年來中國隊大國戰從無敗績的戰果。他們是繼聶衛平以後最著名的圍棋棋士,中國體壇的一張活名片。
他回過神來,與兩人握手,雖然談不上興奮,但至少不再神遊天外。
「我認得一個作者,還根據你們的事蹟寫了本傳記,叫《天才棋士》。」
「我知道,劇組聘請了我們做專業顧問。」
「圈子真小。」
……
小插曲結束了,他們繼續往停車場走去。小區綠化很好,蟋蟀在草叢裡長鳴。莊墨跟他講魏柯和謝榆的事,講其他的競技項目,任明卿打量著他,發現他若無其事。任明卿臉上那種武士般的表情消失了,他緊繃的身體也放鬆了,他又變成了那個性情溫和的年輕作家,但他清俊的面容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依舊心不在焉,鬱鬱寡歡,即使莊墨就在他身邊也無法安撫他了。
因為他知道,莊墨的距離比從前遠了一公分,或者兩公分。襯衫袖子和衛衣袖子時不時還會摩擦在一起,但莊墨一整晚都沒讓他們的手臂有任何形式的碰觸。
莊墨也不再看他了。
「他不是同性戀,還想避嫌。」任明卿心想。
隨即他又莫名聯想到那個男二號當著男一號的面假裝跟別人上床的情節,那麼荒誕,那麼不真實,但他很生氣。莊墨總有一天也會這樣,而且,他連男一號都不是。莊墨怎麼能這樣?
回家以後,任明卿道了聲晚安,關門睡覺。莊墨看了一會兒那扇緊閉的大門,回自己的臥室,打開了白殤殤的書。
他很快就看完了。
等他關掉頁面的時候,他閉上眼睛,雙手支撐著額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現在他知道任明卿為什麼這麼反常了。他看了耽美文,榆木腦袋開竅了。他終於理解了自己那些引誘,勾引,似有若無的邊緣性行為——並且厭惡。
能讓好脾氣的任明卿毫不留情地問出「你是同性戀嗎」,看來同性戀讓他厭惡至深。他不會忘記任明卿那種決絕的眼神,他那個時候彷彿要跟自己決鬥。
莊墨知道自己得小心了,既然已經知道了答案,他應該收起他那些充滿著私心的試探,他不想跟任明卿到最後連朋友都沒得做。
其實做朋友也挺好,他還是可以在他身邊保護他,不是嗎?他們的捆綁又那麼緊密,他會成為任明卿重要的人。
即使不是愛人。
莊墨不禁苦笑。如果他愛得少一點,也用不著這麼委曲求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