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四章相見不相識
“天,信我,等我。”
短短數語,道不盡心中難捨情意。
然而,便是再如何不捨,已不能再拖。
轉身,飄忽身影與愛人擦身而過。
御天行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一抹身影片刻不離。
御紫炎神魂經過御雋兗時,低聲說了一句,“五皇弟,天他——就託付與你了。”
“……”
御雋兗愣怔片刻,而後眼中現出複雜顏色——生死關頭,這位三皇兄關心的不是自己是否能夠順利保住神魂不致灰飛煙滅,而是掛念著自己的愛人。
這一句“託付”,雖是未曾言明,然而御雋兗卻是已經理解其中深意——若是不成功……三皇兄這是托他設法幫父皇渡過心魔,更甚者——若是保住了魂魄,卻成了不復過往記憶的陌路人,他的三皇兄在托他助父皇渡過違背當年神界許願的劫難!
歎息一聲,御雋兗低聲說道,“三皇兄莫要掛心他事,且放手一搏。盡人事、聽天命。”
“‘盡人事、聽天命’啊……”
帶著淺淡笑意的聲音飄然而過。一如過去在三尺宮牆內為數不多幾次見識過、眾人口中“默默無聞”的三皇兄。然而,他卻一直都覺得,那雙紫色的瞳眸之中,淡然背後,有的是別樣的精彩。
如此妙人,果然到了最後都不曾令他失望。
此情、此性,此言、此行,尋常人有誰能夠在此時仍能露出如此淺淡笑容?
看似平淡如水,卻焉知,無論何時都能保持一顆平常心,談何容易?
“妖狐!你要做什麼?!”
看著御紫炎神魂一點一點靠近,被捆仙索束縛住不得動彈的少年終是露出些許焦急顏色。
然而厲聲質問卻只換來淡然一笑,“天師,恩怨情仇糾纏了千萬年,你,難道不累麼?”
淡淡一問,卻有如天上神祗,看透一切。
“冒牌貨!不要靠近本狐!”
幻瑛的三魂趁著景天心神動搖間隙重新冒出。脫口而出的,卻是與景天一樣阻攔之言。
“……幻瑛,對不起。”
沉默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御紫炎的身影已是消失在半空之中。
“啊!!!!”
驚天一聲尖叫竟是未曾引來宅院中任何一人——莫說此刻,便是先前一番折騰,也不曾引來任何人注意。
御雋兗眉峰深鎖,視線緊盯在地上那個痛苦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魑裟邪在外面護法是他交待。但其他眾人卻沒有一個現身……
如此高強的迷魂術,到底是景天、抑或是那“幻瑛”的能耐?
但無論是哪一個,都只意味著一件事——想要制服兩者,順利驅逐景天神魂、並與“幻瑛”三魂融合,對三皇兄而言絕非易事。
心中得出如此結論,御雋兗手中捆仙索、腳下所控攝魂陣未敢有半刻大意。
轟隆隆——
九天之外滾滾雷聲無由響起。
明明不是雷雨時節,漸自靠近的雷聲讓人隱隱感到莫名心悸。
天劫?不會吧?沒有道理啊。
饒是一派宗師的巫神轉世,御雋兗也滿頭霧水。
可不要有什麼意外發生啊。
御雋兗在心中暗暗祈禱著,全身靈力卻是更加集中凝聚。
“啊!!!”
又是一聲慘厲低吼。
哢嚓——
閃電劃破天際,站在玉雪樓外的魑裟邪不禁眯起了雙眼。
“搞什麼?!”
嘖了一聲,魑裟邪不由得抬頭看向樓上,“小美人兒,你可要挺住啊。”
雖是不曾上樓,魑裟邪的靈識卻未漏過半點經過。大敞著的殷紅衣衫,寬闊衣袖之下,是緊握的雙拳,一向邪魅的笑意,此刻卻含著淡淡無奈與擔憂,“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丫頭可不會饒了我的啊……”
“混元珠!”
當窗外奪目光芒散去之時,御天行衝口說出一件事物。幾乎是同時,蜷縮在地上的身子、丹田之內,一團白色光芒冉冉升起。
“好機會!”
白色光團出現的一瞬,御雋兗敏銳抓住景天神魂間隙,體內全部潛力霎時爆發,終是將景天神魂剝離。
“巫神!!!!”
哐吱——!
尖銳刺耳、有如金屬相劃聲音,卻是御天行手中乾坤劍砍向景天出竅神魂發出。
震得虎口生疼,御天行劍眉深鎖。
沒想到,脫離了肉身的神魂,竟還能如此頑強。
“父皇,這廝怨氣纏身,已經墮入邪道,不再是尋常神魂。你的乾坤劍再厲害,卻還是抵不過這曾經為神的邪魂的。”
御雋兗一面提醒御天行,一面口中念念有詞,手中化出萬道金光投向景天神魂。
只見正被無形力量扯離的景天神魂竟然並未完全脫離御紫炎的肉身,而是仍舊藕斷絲連的依附在後者身上。而被逼至絕境的景天,此刻則以神魂之姿,露出猙獰扭曲面容。
見此情形,御雋兗眉峰深深凝起,語氣低沉對御天行繼續說道,“何況——他與幻瑛三魂……仍未完全脫離,因而——”
因而如何,御雋兗並未言明,但御天行已然知曉。
被震得一片麻木的手幾乎握不住手中寶劍。然而,令他此刻手背上青筋暴起的,卻並非僅止於虎口陣陣襲來撕裂般的痛楚。
“——”
直直瞪著眼前原本俊秀容顏此刻卻因為靈魂撕扯而變得扭曲,御天行的雙眸顏色在墨黑與燦金之間不停變換。
“啊!!!”
哢嚓——
又是一聲慘叫,與天際雷鳴一同響起。而原本震耳欲聾的雷聲竟是未能掩蓋過那一聲慘叫。
一頭紫發在閃電奪目光芒中劃出一道道淩亂弧線,也在御天行心上劃下一道道淩亂痕跡。
原本凝脂一般的白嫩臉龐,此刻卻因為沒有一點血色而顯得慘白駭人。
紫眸周圍滿布的血絲,眼角盈滿的晶瑩液體,眼前一切的一切,無一不刺激著御天行的心緒。體內的血液不斷翻滾著,仿佛要脫體而出。周身戾氣不知該如何化解,心底有個聲音叫囂著要御天行毀掉周遭一切。
毀掉一切!毀掉一切讓炎兒受苦的原因!毀掉一切!!!
“父皇!龍氣!用你的龍氣將景天的魂魄割離!再以‘佛法無邊’這一招鎮定三皇兄與‘幻瑛’的神魂!”
御雋兗短促話語將御天行由淩亂甚至幾近瘋狂的心緒中生生拉出,也令御天行意識到,自己方才險些走火入魔,同景天一般墮入邪道!
思及此,御天行眸色一凝,斂氣凝神。
冷靜!否則自己龍氣暴走,莫說旁的,很可能連炎兒都將受到波及!
想到這種可能,御天行脊背不禁竄上一陣涼意。
然而,御雋兗要他以龍氣割離景天神魂。並不懷疑御雋兗提議的可信度,御天行幾乎沒有半刻猶豫的收回乾坤劍,同時周身金光四射,一道龍氣凝聚化形,成為鋒利薄刃,直朝著景天劈去。
“啊!!!”
又是一聲慘叫,夾雜著幻瑛、御紫炎以及景天三人聲音。
御天行身子一顫,卻幾乎在同時聽到御雋兗吼聲響起,“父皇!此刻若是你不忍心收手,那就一切都白費了啊!!”
御天行薄唇緊抿,然而那不停上下滑動的喉結卻顯示出他此刻的心情有多麼不平靜。
但,御雋兗這會兒可沒有多餘心思去注意御天行到底有多麼掙扎。
發現御天行並未完全照他的指示去做,平日裡總是嘻嘻哈哈的御雋兗沉下臉來低喝道,“父皇!快快使出‘佛法無邊’!”
“魔佛訣……該找魑裟邪——”
艱難由唇齒間擠出二字,御天行不解為何御雋兗會撇下魑裟邪而讓他使出魔佛訣中如此厲害的招數。
“廢話!讓你做什麼就照做!”
雖然人清楚一旦牽扯到三皇兄,他的父皇就必定患得患失、再無往日英明果斷。但這個節骨眼兒上不是問東問西的時候啊!!
一面想著,御雋兗一面跺腳再次吼道。
眉峰微蹙,但御天行並未再多問一句,口中已是念出“佛法無邊”法訣。
見御天行照著自己吩咐去做,御雋兗總算稍稍緩了口氣,也有了些微空隙耐心為御天行解釋道,“我自然知道眼下魑裟邪對於魔佛訣的造詣遠勝於父皇。
但如今又不是為了降妖除魔,而是為了要鎮定三皇兄隨時可能四分五裂的神魂。試問這世上還會有誰能夠比父皇更加小心仔細、不要傷到三皇兄神魂,又最容易安撫三皇兄神魂?對於幻瑛三魂,也是同樣道理。”
“……”
御雋兗如此一說,御天行再無異議,集中精力控制自己體內龍氣與魔佛訣之力。
轟轟轟——!
天邊雷鳴之聲非但未見平息,反而愈來愈近。
御雋兗頭大的看向窗外,滿臉不解嘟囔道,“今日到底是怎麼了?場面已經夠亂了,不要再——”
然而不待御雋兗牢騷發完,天際異象使得瞬間他瞪大了雙眼,話僵在嘴邊,只餘下喃喃重複著一句話,“不會吧……怎,怎麼——”
“六兒?”
宇文淩禾見到愛人露出如此驚訝模樣,不禁上前一步同樣向外望去,同樣愣在當場。
從未見過如此瑰麗奇異景象。大半邊天空被染上燦金顏色。
並非夕陽餘暉,均勻的金色,仿佛遮蔽了天上一切,似是渾濁一片,卻又好像光亮無比。
就如同……是了!就如同天空成了一面巨大的鏡面一般,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被映在其中,然而再凝神想要仔細分辨,卻又什麼都看不清楚。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宇文淩禾疑惑目光投向御雋兗,卻見對方雙眼炯炯有神望著天邊異象,“是了!我怎麼早沒想到!將暝有難,往生鑒怎會不現身?哈哈!早聽說這寶貝不同凡響。今日得了它,三皇兄可算有救了!”
先前還愁眉不展的御雋兗突然如同見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喜笑顏開,拍著手誇張嚷道。
而好似為了印證御雋兗之言一般,天邊又是一道奪目金光劃破長空。然後下一瞬,一面周身上下散發著濃郁靈氣的寶鑒便已出現在御天行面前。
“父皇,往——”
御雋兗興奮不已的轉回身正要對御天行說明接下來該如何做,卻見御天行已是伸手將那寶鑒推出,而往生鑒也如同有了自己知覺一般,自動自發飄向御紫炎,直至在其頭頂上方停下,而後便如此漂浮在空中,同時一片柔和金光灑下,將猶自痛苦掙扎著的少年籠罩在其中。
很快的,原本滿布痛苦掙扎之色的容顏漸漸平復,而原本面目猙獰的景天神魂卻有如受到酷刑一般,發出淒厲叫聲。
“嘖嘖!不愧是人人垂涎的法寶,果然名不虛傳。”
自見了寶鑒現身,御雋兗算是徹底放鬆,又恢復一貫嬉笑模樣,甚至一雙眼直勾勾盯著那懸在半空中的法寶,眸中閃爍著灼灼光彩。
“——”
對於御雋兗的聒噪,御天行冷冷瞥了一眼,未發一言。
然而御雋兗一門心思放在往生鑒身上,站在他身旁的宇文淩禾注意到御天行目光,心中卻是不可抑制的一突。
方才那一眼——怎麼令他有種墮入萬年冰窟的感覺?
那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當真是御陛下所有?
雖然先前御陛下也是性情淡漠,但方才那一瞥,仿佛世間一切都不在他眼中,卻又好像世間一切都已被他看透一般。
極度矛盾、卻又好像理所應當的兩種感覺集於一身,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宇文淩禾本能的不想靠近御天行一步,甚至——想要逃得遠遠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等宇文淩禾深思,驀地感到手中一暖。
揚首,撞入一雙含笑眼眸。
盈滿暖意的目光,平復了宇文淩禾心中疑惑,先前心中騰起的不可抑制的壓迫感也在頃刻間消散不見。
“禾莫要緊張。那不過是往生鑒喚起了父皇前世本性罷了。”
兩句話聽起來似乎語氣自然平常,然而,御雋兗別富深意的目光卻是若有似無掃過御天行淡然側臉,以及,金光籠罩之下、漸漸平靜下來的少年。
而後,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聲悠悠傳入宇文淩禾耳中,“只是……不知這麼一來,到底是該喜還是該憂了啊——”
隨著御雋兗話音落下,往生鑒金光漸漸褪去。
原本闔著雙眼的少年悠悠醒轉。
“——”
一時之間,沒有一人發出聲響。
御雋兗一雙眼在少年與御天行之間掃來掃去,發現相對而立的兩人,竟然全是面無表情的盯著對方。
果然如此麼?
心中不由得歎息一聲,御雋兗目光之中掠過一絲了然。
不過,雖然大約也意料到會是如此結果,但是……心情上到底有些難以接受啊。
“是幻瑛還是炎兒?”
攤開手掌借助飄回自己眼前的寶鑒,御天行的聲音平淡不帶一絲起伏。沒有了先前的緊張急切,沒有了先前的牽腸掛肚。
沒有半分溫度的聲音,仿佛不是出自那個對御紫炎愛如骨髓的男人之口,更加好似,他正問著的,並非自己戀了十餘年的人兒。
而被問起的人,竟是露出一個神秘笑容,高深莫測的注視著眼前之人,緩緩說道,“我卻是想要問一問,你到底是‘天’,還是‘將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