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五章大鬧水蕪(三)
果不其然,當幻瑛脫口而出說起將暝之時,周圍便騰起一片議論紛紛。
“將暝?是大央派的那個將暝麼?”
“可不正是。哼!聽說那個欺師滅祖、與妖修同流合污的將暝竟還有臉返回大央派。真不知他們大央派的掌門是如何允許他踏進大門的!”
“將暝與妖修為伍,與眾人修門派為敵,在外已是聲名狼藉,除了躲回本門還有何去處?聽說他與妖狐已經龜縮在大央派十年不曾出現了。此時這妖狐獨自現身,說不定將暝已經……”
“哼!自作孽、不可活。”
……
“住口!”
周圍聲聲不絕貶低將暝的話語激怒了幻瑛。厲聲高喝,剛剛平復的強烈靈氣再次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頓時又是哀號一片。
“不准你們這麼詆毀將暝!你們知道將暝的什麼?!什麼欺師滅祖!公雅絕不會因為這些胡言亂語就排斥將暝的!”
一聲聲質問氣勢逼人,然而震驚情緒卻是透過幻瑛心底傳入御紫炎的感知。
一向肆意妄為的九天幻狐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心亂。
御紫炎默然。
可以想見,在大央派的十年,幻瑛與將暝大多時間都在竹林中潛心修煉。加之公雅等人維護,對妄加議論之人嚴厲懲處,因而即便幻瑛偶爾聽到弟子們私下議論,卻也到底有限。何況門內弟子到底對將暝並無太多惡意,故而儘管是議論,頂多也只是在質疑他妖修的身份。
於是,幻瑛完全沒有料到外界竟是因為他而將將暝說得如此不堪。
一時之間,憤怒、不平、懊惱……種種情緒齊聚於心。
突破了人世界的幻狐,比過去更加瞭解世間複雜,所思所想也更多了幾分人性。
與他在一起,會讓將暝受到如此多的責難麼?
在眾人眼中,他只會加害將暝麼?
“我們不知道?那麼你又知道些什麼?”
嘲弄的口氣使得幻瑛怒極,卻又在下一刻,景天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渺神秘,“你一味糾纏將暝世侄,又怎知他心中如何作想?他……可願與你為伍?”
將暝又是如何看他的?將暝可願與他為伍?
被景天如此一問,幻瑛竟是一愣,目光也有些呆滯。
“催眠術……”
注意到景天聲音變化、再見幻瑛神情反常,御紫炎眉峰深鎖,口中喃喃說道。
御天行側目看了一眼愛人。由愛人心中得知,“催眠術”類似於他御寰皇族有些後人擁有的控制人心的異能。
想了想,御天行沉聲說道,“很有可能是巫靈訣之中的某些秘法。”
御紫炎點點頭,目光依然停留在幻瑛身上。
即便他們知道這一點,卻也無法傳達給幻瑛知道——眼前只是萬年前的過往,他們,只是看客。
將暝是如何看他的?
幻瑛的心緒持續流入御紫炎心底,恍若失去方向的孩子一般,幻瑛此刻心中滿是不確定。
將暝總是那般面無表情的喚他“劣狐”、說他“野性難馴”,將暝總是那般冷漠的對他說“與你無關”。更甚於,同樣是妖修,龍女敖碧能給他龍血幫他提升修為,而自己,卻只能令將暝被萬夫所指麼?
沮喪、懊惱、失望、心酸……似曾相識的種種情感交織在一處,那麼真切,卻又有些虛幻。
仍是隱隱糾痛的感觸,那是曾經在前世佔據了夜禹橋一生的記憶,轉世重生後的御紫炎沒有想到,萬年前,同樣也是屬於幻瑛的記憶。
抬手覆上自己胸口,御紫炎抿唇不語。如此奇妙的感覺,是因為自己與幻瑛有著相同的靈魂,抑或只是因為曾經經歷過相似的經歷?
無論是哪一種,御紫炎都真心希望幻瑛能夠從這種消極情緒中走脫出來,卻也清清楚楚的知道,想要走出來,是多麼困難。
看向景天的目光沉如墨海,御紫炎知道令幻瑛陷入不可自拔的負面情緒中,正是景天目的所在。這個男人,看准了幻瑛的致命之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不!!!
就在御紫炎為幻瑛捏著一把汗之時,一道否定的聲音驀地由幻瑛心底深處爆發而出,也使得御紫炎眼中一亮。
“將暝從未在乎過這些!那麼冷漠的將暝,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入得了他的眼!!”
揚聲說出事實的幻瑛令景天眸色一閃。
並未錯過景天眼中一閃而過的狠意,御紫炎臉上泛起一抹笑意——景天本以為一切已盡在掌握之中,卻沒想到,早已對將暝性情瞭解入骨的幻瑛,竟是靠著這樣一個答案衝破了他的控制。
看了一眼幻瑛,清醒過來的幻狐在心中默默重複著,是的,什麼都入不得那個冷漠男人的眼,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有些沮喪,卻也似乎鬆了一口氣。
至少,將暝不會因為這個怨恨他不是麼?
御紫炎清楚感受到幻瑛的“自我安慰”,心中卻是歎息。經歷了這一次,幻瑛似乎對將暝的用心愈發深切了。
“所謂‘自以為是’,便是這麼回事了吧。”
見自己計策失敗,景天並未露出驚慌之意,反而揚起唇角,再次嘲弄說道。
紫眸惡狠狠瞪向景天,幻瑛咬牙切齒的說道,“閉嘴!”
聲音未落,一道赤紫火焰已是逼至景天面前。
然而景天卻是一揮衣袖,一道幻影自地底升起,擋住了那一道來自冥界的業火,化作一縷青煙。
“老匹夫!竟拿孤魂野鬼做擋箭牌!懦夫!”
幻瑛看清景天用以抵擋他幽冥之火的乃是冥界無辜魂魄,揚聲喝道。
“比起你們人妖相交、離經叛道,本天師此舉算不得什麼。”
“我叫你閉嘴!!”
再次被提起此事,幻瑛怎能不惱?然而惡名已成、再難挽回,何況即便幻瑛早就知曉自己纏上將暝的結果會是如此,當初他當真便不會逼迫將暝與他立下主從契約麼?
——
看著幻瑛怒髮衝冠模樣,御紫炎心中知道,即便令得將暝與天下人為敵,幻瑛大概也不會願意放開將暝的吧?否則他也不會出現在此處——敖碧為了一滴龍血要脅將暝與他解除主從契約。於是,他便只有兩條路可選,一則死在將暝手中,契約自解;二則,他此刻便殺死景天老匹夫,那麼失去了報仇物件的將暝,也便再也沒有理由答應敖碧的要求。
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非放開將暝。生生死死,幻瑛認定的從來就只有一人;而只要他活著一天,他也只允許將暝認定他一人。
近乎於偏執的堅定,使得御紫炎眼中不斷變換著顏色。
若是換做他處在幻瑛的位置上,而天面對著將暝所面對著的一切,那麼他也會如此毫不猶疑的做出同樣選擇麼?
他真的可以眼看著愛人面對眾口鑠金的壓力而依然堅守著信念絕不放手麼?
身為九天幻狐的幻瑛可以全不在意他人輿論,可以認為冷漠的將暝從未因為那些傳言而受到影響,但是他呢?從前世起便受夠了他人異樣眼光與竊竊私語的他,能夠做到同樣滿不在乎麼?
“炎兒已經做到了不是麼?”
溫柔的聲音中帶著點點責備語氣,“不要告訴我炎兒直到現在還會存著這種懷疑與不確定。”
驀然回首對上御天行深沉目光,御紫炎心中微微一動,“天,那不——”
“有何不一樣呢?”
似是知道愛人想要說些什麼,御天行反問道。
“我——”
御紫炎張口剛要說出心中想法,一時之間言語卻又僵在唇邊。
“沒有什麼不一樣。無論是同性相戀、血緣相絆,也無論是人妖疏途,都是常人眼中無法接受的另類。但即便在所有人眼中多是不可原諒的存在,我也希望炎兒不要因此而動搖退縮啊——”
御天行歎息一般的話語深深刻入御紫炎心底。
是啊,天說得不錯,這些禁忌之事,又有哪裡不一樣呢?
前世自己喜歡同性的事招來不少異樣眼光,然而今生身邊的人全都十分輕易便接受了他與天之間的戀情。於是一時之間,他竟是忘記了這禁忌之戀在常人眼中同樣是不尋常的。也因為如此,當方才親眼見到世人如何議論將暝與幻瑛之時,才會捫心自問,心生懷疑。
然而他卻忘記了,他的天又豈會在意這些?明明知道在天心中他有多麼重要;明明知道天為他付出了多少愛戀與疼寵;明明知道,比起江山天下、權勢榮耀,天卻獨獨只在意他一人,而他,卻仍舊以為旁人眼光會影響愛人決意。這種想法,實在錯得離譜。
眼中複雜顏色緩緩褪去,御紫炎唇邊重新現出笑意。點了點頭,御紫炎說道,“天說得正是。是我想太多了。”
見愛人主動承認“錯誤”,御天行又是寵溺又是氣悶的說道,“雖說什麼樣的炎兒我都愛,但這其中並不包括炎兒想要放開的念頭啊。”
“呵呵,我知道錯了。天就莫要再氣了。”
自知理虧的御紫炎微笑著再次認錯,終是換回愛人溫柔一笑。
“……”
在一旁將二人對話盡收耳中的上官敬此刻若有所思。
雖然早已知道這對父子的另一層關係,然而這麼長時間相處下來,目睹了二人之間的默契信賴,令上官敬心底莫名騰起一份羡慕之感。毫不覺得同為男子、甚至流著相同血脈的兩人之間的戀情為道德倫理所不容。
這樣的兩個人就這樣脈脈相視,只是如此一幅場景,已是令他這個觀者忘記了不遠處翻天覆地的打鬥。這該是怎樣一份堅定不渝的感情?
他們彼此關懷、彼此珍惜,彼此扶持、彼此包容,這樣美好的感情,讓人怎能忍心否定?
與性別無關、與血緣無礙,只是一份純粹的感情,僅此而已,卻也已經足夠。
“上官大人在想什麼?”
溫和含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莫名的悸動再次襲上心頭。側首又撞見那放大的俊顏,上官敬竟然覺得自己臉上微微發熱、心跳也快了起來。
“我,我在想,萬年前的那幻瑛與將暝後來到底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