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徐臨在A市的家離沈棠那兒不遠,以前沈棠有事沒事經常跑過去,往往打開門一看,盛洵也在。
後來發現徐臨和盛洵之間那點不可言說的關係,沈棠便不再那麼黏著徐臨,盛洵非常欣慰,獎勵了他一輛新跑車,至今還在車庫裏落著灰,見證父子倆的默契。
所以沈棠很久沒過來了。
下午一點,沈棠提著季歸鶴到了徐臨家大門前,雖然手裏有鑰匙,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擅自開門。
等了片刻,徐臨板著臉來開了門,目光瞥過來,臉色看不出喜怒。
沈棠許久沒看到徐臨,連忙偷偷瞄了他好幾眼,見他氣色還算不錯,緊張的情緒稍緩。
徐臨臉嫩,看著還像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平時總戴著副沒有度數的眼鏡,本來清俊儒雅,硬是靠眼鏡又添了分衣冠禽獸的氣質。對外徐臨長袖善舞、頗具威嚴,但在沈棠心裏,他一直是個慈祥的老父親。
想到徐臨盛怒時說的那些話,沈棠眼神微黯,他沒有面對過這樣的徐臨,唯恐會將他惹得更生氣,小聲叫:“臨媽……徐哥。”
徐臨的鼻頭一酸,差點沒撐住臉色。
沈棠怎麼會和他這樣生分。
養了十幾年,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裏怕碎了的小孩兒,他怎麼捨得。
“……進來吧。”徐大經紀人越活越回去,鼻頭酸得想掉淚,眼睛又止不住地偷偷打量著沈棠,臉卻板得更嚴肅了,“又不是沒你給鑰匙,在外面吹風好受?”
從頭到尾,一點目光都沒漏在季歸鶴身上,全當他是空氣。
季歸鶴何等敏銳,看出這父子倆你偷看我一眼我偷瞄你一下的互動,心裏有些好笑,輕輕拍了拍沈棠的背,進了門,習慣性地幫沈棠摘下圍巾。外頭下著雪,走過來的一小段路上,沈棠頭髮上沾了不少雪花,進屋一融化,全部化成了雪水。
徐臨冷著臉遞過去塊毛巾,沈棠伸手想接,季歸鶴卻提前一步接過,細心地給他擦了擦頭髮,耐心十足的樣子像個在帶孩子的奶爸。沈棠被徐臨盯著,有點不好意思,悄悄掐了季歸鶴一把。
在家長前好歹給他留點面子!
季歸鶴沖他眨眨眼,眼睛似乎會笑。
沈棠被他一盯,小脾氣就沒了,乖乖任由揉搓。
徐臨冷眼旁觀,無聲歎了口氣,領著兩人往裏走。客廳臨近庭院的是面透明的玻璃牆,此時外面大雪紛紛,庭院已經被積雪覆蓋,一片素白,院外有幾盆盛總精心養著的蘭花,現在已然不知生死,倒是牆角攀出了幾枝徐臨隨手栽的梅花,悄然吐露出白色的花瓣。
三人坐到桌邊,氣氛凝滯了一瞬。
沈棠捏了捏手指,剛想開口,徐臨忽然看了他一眼,劫了話頭:“這次出差,我和你盛叔帶了點伴手禮,在樓上的書房裏,自己去拿,順便還有最近我瞧著不錯的幾個劇本,好好看看。”
沈棠愣了一下,眼神茫然。
今天不是公開會審嗎,特地叫他過來……怎麼還要支開他?
徐臨當然不可能承認是自己想兒子了。
他和沈棠相依相偎十幾年,從未像這次一樣冷戰過,沈棠心裏難受,他也沒冷硬到毫無觸動。
其實今天讓季歸鶴來一趟就行,不過精明的徐大經紀人想了想,發現順上兒子非常名正言順,於是附贈了一隻沈歲歲小朋友。
季歸鶴心裏門兒清,笑了笑,揉揉沈棠還有些濕潤的頭髮:“去吧,我和徐叔聊會兒。”
沈棠被兩人盯著,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往樓上走,非常希望這倆人能良心發現,開口留留他。
可惜這倆平時對他溫柔寵溺的人對坐著,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目光似的,安靜喝著茶,誰也沒開口。
沈棠鬱悶地上了樓。
等沈棠走了,徐臨才重新開始審視季歸鶴。
徐臨與季歸鶴的叔叔是好朋友,兩人也算認識多年,關係淡淡。拋開其他的不談,以前徐臨還挺欣賞這個年輕人,比同齡人沉穩,有自己的目標,無論哪方面都很優秀。
當然,這種欣賞崩塌在發現沈棠和他那點苗頭時。
迎著徐臨冷峻的目光,季歸鶴神色如常,微微笑著。客廳裏的氣氛有些讓人喘不過氣,半晌,季歸鶴先開了口:“歲歲一直不想讓我和您碰面。”
沒料到他開口的第一句會是這個,徐臨皺了皺眉,沒吭聲。
季歸鶴斂了笑:“是我先招惹他的,他總是回避,不敢回應我,擔心您會對他失望。”
這是徐臨第二次從別人的口中聽到沈棠的憂慮。
他垂下的眼睫微顫,依舊不動聲色。
“徐叔,歲歲的壓力很大。”季歸鶴像個堅定的談判者,卻並不強勢,滿身謙遜與誠摯,“這樣說很冒犯,但是他的壓力大部分來源於您。”
徐臨窒了窒,冷淡道:“如果他不和你在一起,就不會有這種問題了。”
季歸鶴只是淡淡一笑:“我相信您今天讓我和歲歲過來,不是為了說這個的。”
徐臨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
他養大的孩子他知道,沈棠那股倔強和他相似,他自小瞧慣了冷暖,將每一份真誠的感情都看得極重,當然也包括了季歸鶴。
將近一個月過去了,徐臨花幾天時間散去了怒火,剩下的時間都在整理思緒和反思。
雖然那時候恨不得找人套麻袋揍季歸鶴一頓,但季歸鶴那句“您這樣與當初阻止您和盛總在一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反反復複在腦海中湧現。
他明明是最希望沈棠能夠幸福的人。
然而他又當了讓沈棠痛苦的那個惡人。
可是沈棠選擇了這條路,會像他一樣嗎?
經過無數考量,他選擇了和盛洵回去,面對纏繞在自己心頭十幾年的陰影。
有些東西在心裏紮根,不會隨著時間變淺,反而越紮越深,就如盛洵的父親,他打碎了一面鏡子,紮得徐臨心裏四處都是。後來與盛洵重逢,他年輕時的愛人,花了幾年時間,一點點將碎鏡粘合。
可碎片是撿不乾淨的,不經意間,就讓人難以呼吸。
再次見到盛老爺子時,徐臨陡然發現,時間似乎真的有治癒作用,他面對已經不復當年的盛老爺子,不覺痛恨,也沒有原諒這一說。
原來盛洵多年默默的陪伴,已經將他心裏的塵埃清掃一空。
他不在意了。
徐臨默然想著,再次仔細觀察季歸鶴。
沈棠剛捅破他們倆的關係時,他看季歸鶴哪兒哪兒都覺厭惡,剛才兩人過來時,他瞧著又只覺礙眼至極,到現在,心態終於平和下來,他得到一個公正的結果,季歸鶴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徐臨閉了閉眼,疲倦地揉揉額角:“歲歲毛毛躁躁的,還不好哄。”
季歸鶴溫聲回答:“沒有,他很懂事,也很乖,我想讓他在我面前,能夠任性一點。”
“……這小孩挑食,毛病也多。”
“在我眼裏都是可愛的小毛病,您不用擔心。”
徐臨蹙著眉,努力想挑沈棠的毛病,讓季歸鶴“認識到沈棠的真面目”繼而被嚇退,可惜季歸鶴巋然不動,對答如流,神情真摯。他有些頹喪,往後靠了靠,聲音微啞:“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這麼小,那時他七歲。”
他伸手在桌子邊比了個高度:“……他十歲時我才接手了他,公司炒著神童和童星的招牌,他很少有休息時間,上一個經紀人就是勸不住公司,忍無可忍離開的。棠棠拍戲,上節目,走T台,參加綜藝,拍廣告……可再怎麼累,他也沒吭過聲,不像同年紀的那些孩子,一個不合心意撂嗓子就哭鬧。”
頓了頓,徐臨的聲音越來越低,“其實他很害怕人多的地方,每次上臺前,都會默不作聲地過來讓我抱會兒,我感覺到他在發抖,當時就想,這孩子的父母心那麼硬,又遇到這麼個黑心公司,以後怎麼活啊,要不我好好養著吧。”
季歸鶴覺得嗓子眼像是被什麼堵著了,心頭湧出無盡酸澀。沈棠從來沒跟他說過這些,偶爾從其他地方得知的隻言片語,也遠遠不如徐臨說的戳人心肺。
徐臨眸中泛著淚光,臉色依舊一派嚴肅:“你說得對,他很乖,聽我的話……除了在你這件事上。季歸鶴,他是真的喜歡你。”
這次徐臨停頓了很久,才攢起了最後一絲威儀和力氣,冷冷的直盯著季歸鶴,像是要通過這個人的眼睛,看到他心底:“你喜歡他嗎?”
季歸鶴緩聲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只心動過兩次,都是因為他。徐叔,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請你相信我,我……愛著歲歲。”
他會是我的愛人,也會是我寵愛的小孩兒。
徐臨長長地呼出口氣,將放得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說不出什麼了。
季歸鶴的答案他很滿意。
沈棠耍的那點小心眼,他也看得分明,朋友圈裏條條日常,都是沈棠在告訴他,他們對彼此都很好,他也很久沒見沈棠那麼活潑的樣子了。
可他又不太滿意這份滿分答卷。
怎麼季歸鶴就不再多點毛病呢。
沈棠最愛挑刺,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幫沈棠挑挑刺,他的小孩兒……明明還沒長大,怎麼就被人拐走了。
沈棠在書房沒坐住,看了徐臨帶回來的伴手禮,就悄麼聲鑽回來,躲在二樓樓梯口,擦了擦眼淚,默默冒出半顆腦袋,小聲叫:“臨媽。”
徐臨:“……”
季歸鶴:“……”
兩人瞅見護欄邊冒出的半顆毛茸茸的腦袋,同時嚇了一大跳。
徐臨呆了呆,想到自己剛才剖心剖肺的一番話,全給樓上那小混蛋聽到了,老臉一紅,氣得不行:“出來幹什麼!回去!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
沈棠才不搭理,一溜煙跑下來,坐到他身邊,紅著眼伸手抱了抱他。
沈棠早就不是那個可以一把抱起來舉高高的小孩兒了,徐臨頗不適應,嘖了聲:“行了行了……幹什麼!要抱去抱對面那個,抱我幹嘛?”
沈棠帶著點鼻音,聲音像在撒嬌:“臨媽,謝謝你,我……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徐臨依舊虎著臉,卻伸手在沈棠背後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話是對沈棠說的,眼睛卻盯著對面含笑的季歸鶴:“叫你不省心,以後後悔了,別來我這兒找奶喝。”
季歸鶴對他做了個口型:放心。
隨即很知趣地起了身,去趟洗手間,給冷戰結束的父子倆一點單獨的空間。
沒有外人在,徐臨的臉終於不繃著了,遲疑著看了看沈棠白皙的臉頰,那道觸目驚心的紅印子早就消失了,可他喉間一哽,話音艱澀:“……疼不疼?”
沈棠笑起來,嘴角和眼角都微微彎著,弧度淺淺,像抹了蜜,光看著都甜到人心底:“不疼,一點都不疼。”
徐臨沉默下來,盛怒之下用了幾分力,他再清楚不過。
“歲歲,對你說了那些話,我很抱歉。”徐臨大家長是勇於承認錯誤的,聲音沉沉,“季歸鶴說得不錯,我不能把自己的教訓想法強加到你身上,你不是我,我也不想當第二個盛鴻。過幾天我會去見見季家的人。”
沈棠心裏徹底一鬆,喃喃道:“對不起,我太任性了。”
那晚他確實也衝動了。
明知道徐臨會難以接受,卻還是憑著一股不清不楚的衝動,將季歸鶴帶到他面前,揭開他不想看到的一切。
可是再來一次,沈棠覺得自己還會這麼做。
“……這樣很好。”徐臨的臉色柔和下來,“寶寶,你一直是我的驕傲。”
重歸於好的父子倆說開了話,之前那點爭執已經毫無痕跡,聽見沈棠又叫了聲臨媽,徐臨的臉一板:“不是叫徐哥嗎?”
沈棠訕訕:“你不是不准我叫臨媽嗎……我怕你更生我氣。”
徐臨冷哼一聲。
沈棠笑著給他續了杯茶,掃了眼桌上那套頗為名貴的青瓷茶具,知道徐臨從來沒這個雅興,這東西另有他主。
此時此刻,“他主”的內心可能頗為煎熬。
沈棠非常有義氣,覺得這一趟能順利,內線盛總功不可沒,琢磨了一下,問道:“那,臨媽,盛叔怎麼辦?”
徐臨又想張口就來“小孩子管大人的事幹嘛”,和沈棠的目光一碰觸,實在沒法厚著臉把面前一米八的大男孩當個真的孩子,無奈地放下來自盛總友情提供的茶杯,輕描淡寫地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
作者有話要說: 盛總:那到底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