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氣氛凝固了。
沈棠莫名焦躁,揉搓了下袖口,別開眼躺回沙發上,將發熱的腦袋拱進臂彎裏,假裝睡覺。
害羞了?
不就對視了一眼?
季歸鶴眼角餘光掃到這一幕,慣性的涼薄嗤笑還沒出口,腦子裏閃過類似的一幕,愣了愣。
沈棠是個死要面子的人。
小時候就彆扭,被導演誇獎後,興奮得臉紅到脖子根,躲到角落裏,偷偷用手埋住頭,不給人看他紅紅的臉。
不過,每到這種時候,季歸鶴只要湊過去捏捏他的耳朵,笑眯眯地說兩句話,哄兩聲,再給顆糖,小沈棠就會被收買,乖乖抬起那張紅紅的小臉。
死小孩兒長得太好看,小臉白裏透紅,嫩得能掐出水,眼角淌著一滴淚痣,彎眼笑起來,見牙不見眼的,缺著牙都甜得人心頭發顫。
然後季歸鶴就忘了問他,怎麼十五歲了還在換牙。
無端的,季歸鶴心裏忽然一軟,也不刺激沈棠了,低頭掃了眼關注了不少大手子和小寫手的微博小號,若有所思。
冷圈優質糧不少,但也有很多“好歹是糧還是喜大普奔地撒撒花吧”的種類。
優質糧劇情流暢、性格抓得較准,感情戲甜虐交加,互為死敵的兩人抵死纏綿、精彩紛呈。
而另一種讓人“……”的糧,季歸鶴和沈棠的性格都會崩得一塌糊塗。
什麼病後嬌弱美人花、甜噠噠黏糊糊的乖小孩、張口閉口哥哥老公、眼神總是濕漉漉、害羞時會將自己藏起來……之類。
天雷滾滾,唯粉看了想罵人,cp粉看了想脫粉。
還病後嬌弱美人花?剛剛隔著牆壁都能腦補出沈棠睥睨眾生的樣子。
季歸鶴掃蕩核糖TAG時經常踩雷,抱著歪脖子樹再歪也是樹的心態,來者不拒地吃了,被通篇胡扯雷得頭皮發麻——沈棠在你們眼裏是這樣?我在你們眼裏是那樣?
然而冥冥中自有天意,ooc雷文居然詭異又巧合地重合上了一點!
季歸鶴盯著裝睡的沈棠,認真回想:那我呢?
哦。
ooc雷文裏他是個滿腦子做愛、思考只用胯下三兩肉的霸道總裁。
看到小嬌花害羞了,此時應上去把人扛起來扔床上,扯鬆領帶捆住他的手,然後……
打住。
打住!
季歸鶴頭一次痛恨自己過目不忘的天賦。
那串字反反復複、海水似的潮起潮落,讓他懷疑自己腦子裏進了水,臉都青了。
方好問撓撓頭:“季哥……您老怎麼了?”
季歸鶴強行收回漏出的眼角餘光,一聲不吭,果斷離開包間,走到過道盡頭,打開窗戶吹風。
方好問探出腦袋,納悶地瞅了眼過道盡頭,縮回脖子:“沈哥!姓季的跑了!”
裝睡的沈棠翻身坐起,淡定地翹起條腿,態度自然無比,掀起眼皮瞅阮軻:“我對別人的私事沒興趣,不過那大媽看起來不會放棄,說說吧,怎麼回事。”
他倒是不怕這些,就怕方好問被纏上。
安安靜靜的假裝自己是空氣的阮軻剛被他敏捷的動作嚇到,聽到這話,臉色僵了僵。
方好問把保溫杯遞給沈棠,又給他倒了杯熱水,塞到他手裏,絮絮叨叨地抱怨:“你說你怎麼回事?高考後就消失了,到處都找不著,也不聯繫我。今早在片場肯定看到我了吧,也不來打個招呼……”
阮軻尷尬地笑了笑,輕聲解釋:“我……不太方便湊過去。”
方好問是沈棠的私人兼生活助理,想給他打招呼混臉熟的能排個百人長隊了。
阮軻常年跑龍套,好不容易才得到來《弦中月》劇組的機會——雖然依舊是龍套,而且整部劇都戴著面具,但能離偶像那麼近,他很滿足了。
方好問一時嘴快,說完就後悔了,立刻借花獻佛,把季歸鶴扔給沈棠、沈棠又塞給他的那顆糖遞給阮軻,拍拍他瘦弱的肩:“說說怎麼回事,我解決不了的事,還有沈哥罩著呢。”
阮軻苦笑。
沈前輩……無親無故的,怎麼會幫他?
他偷偷看了沈棠一眼,原以為以他的脾氣會很不耐煩,卻見沈棠安安穩穩坐著,白玉似的手捧著保溫杯,輕呷了一口熱茶,姿態閒散寧靜,有種由內而外的寧和。
注意到他的視線,沈棠只是掀了掀眼簾:“不樂意說也沒事。”
每個人都有不願說出的過往,沈棠理解。
只是這樣的話,要解決事情就得暴力點了……
沈棠邊琢磨邊眯起眼,骨頭被抽離了似的,軟綿綿地靠到軟軟的沙發上。
門外傳來腳步聲,嘎吱一聲推門聲,出去吹風的季歸鶴回來了。
沈棠跟針紮了似的,倏地腰板挺直,神色也由慵懶悠閒愜意,秒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阮軻:“……”
方好問經驗十足,小小聲:“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就能活下來。”
季歸鶴不知道打哪兒卷來條小毛毯,扔到沙發上,搬了張椅子坐到窗邊,往後一靠,坐個靠背椅跟坐龍椅似的:“下午三點半回片場,不跑外景了。”
沈棠從不和身體做對,乖乖裹好小毛毯,挑挑眉:“陳老頭不像是喜歡臨時改主意的人啊。”
季歸鶴摸出手機,塞上耳機,隨口道:“誰知道呢。可能他也生病了。”
當好人可真難。
好不容易說服了陳老頭,回來還得受這刺頭兒的氣。
完全忘了考慮“不用回來受氣”的季少爺低下頭,準備看個視頻混剪,吃口糖緩緩。
見季歸鶴就打算杵在那兒了,沈棠瞥了眼阮軻,醞釀好的冷言冷語還未出口,阮軻深吸了口氣,像是在給自己鼓氣,小聲開了口:“其實……她是我家原來的鄰居。”
沈棠的舌尖抵住上顎,穩妥地將話咽回去。季歸鶴悄然調低音量,準備聽聽沈棠攤上了什麼麻煩,好樂一樂。
阮軻的聲音很低。
如果說人生是抽卡遊戲,季歸鶴抽到了SSR,沈棠抽到了R,阮軻抽到的就是N了——父親嗜賭如命,母親婚內出軌,爹不疼娘不愛。
高考前夕,父母離婚,高考當天,他爹車禍而亡。
命運是個偏心眼的傢夥,對某些人有多好,就對某些人有多壞。
阮軻考完第一科,滿懷期望地走出考場,迎接他的是父親的死訊。
接下來的考試他都沒去。
他披麻戴孝、渾渾噩噩地守到頭七,才從噩夢裏解脫——也或許沒有解脫。
沒去高考,上不了大學,存摺上可笑的數位顯然也不支援他複讀。
鄰居的叔叔可憐他無依無靠,經常接他去家裏吃飯。阮軻實在不好意思,想出去打工,那位叔叔卻說能幫他介紹個工作,很賺錢。
——演戲。
雖然性格怯懦自卑,但阮軻心底有個隱秘的、不敢宣之於口的願望。
他渴望演戲,體會不同的人生,渴望像他喜歡的演員一樣,自信又驕傲地站在大螢幕前。
於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勇氣,跟著那個叔叔去了。
被帶到一家野雞娛樂公司,差點被騙著簽了合約,差點被灌藥迷奸。
他逃出來時,那個男人還在試圖把他抓回去,橫穿馬路時被電瓶車撞倒。他不敢停下,恐懼地逃離,換了個城市,依靠努力,從群演到龍套,簽了小公司,走出了第一步。
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會被找來。
阮軻說得很含蓄,沈棠卻聽得眉心鎖死,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
他也簽過坑人合同,不過性質不太一樣。那個合同是他遇到徐臨前簽的,無視他是個孩子,拼命壓榨,工作表排得爆滿。徐臨接手他的時候,他身上大病小病,沒個消停。
徐臨忍氣吞聲,死活不肯給他太多活,熬到合約結束,立馬找了律師,果斷跳槽。
徐老媽子年輕時沒那麼嘴碎,都是養孩子養出來的。
沈棠想問問詳情,一開口就咳得撕心裂肺,驚得小助理又是拍背又是拂胸,生怕他順不過氣。
季歸鶴淡定的面具裂了裂,皺眉摘下耳機,轉過頭來,看向阮軻:“看來你那個叔叔是個拉皮條的啊。”
阮軻沒料到他也在聽,囁嚅著點點頭。
他的直覺一向很准,沈棠看著不好接近,其實意外地好相處。
反而是看起來很好接近的季歸鶴,才是最不好相處的那個。
“這都幾年過去了,那野雞公司八成早就倒閉,換個皮幹其他的騙人活計了。”季歸鶴不緊不慢地繞著耳機線,嘴角的弧度很欠,“有點智商的都能想到這點。”
沈棠臉一黑,咽回問話,冷笑道:“季影帝演別的不行,演偷雞摸狗的角色肯定行,本色出演,偷拍偷聽齊活了。”
季歸鶴嗤笑:“沈前輩,多喝熱水,泡泡你的尖牙利齒。”
“季影帝,少刷手機,練練你的靈魂演技。”
看他們一刻不消停地就要對上,方好問冒著生命危險,顫巍巍地打斷:“那個……”
沈棠和季歸鶴互相瞪視,異口同聲:“閉嘴!”
方好問:“……”
弱小,可憐,又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