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幽暗的地下倉庫。
地上堆滿了陳舊的木箱, 厚厚的灰塵與蛛網鋪滿其上, 陳腐的氣息擁擠在這一屋裏, 讓人呼吸都不敢太大。天花板上只有一隻忽閃忽閃的燈泡,散出朦朧的黃光,一下一下擠開黑暗, 又被黑暗吞噬。
光影忽閃間, 掃過一道讓人觸目驚心的血泊。
燈泡又閃了兩下,倉庫內陷入黑暗。
仰躺著的姑娘已經沒了氣息,被擺成雙手交握放在胸前的姿勢。兩支玫瑰插在她的眼眶裏,血跡順著她的眼眶爬下, 似是悲泣,又似玫瑰刺紮根於此, 汲取營養,長得如火般豔麗, 血一般鮮紅。
血腥味與塵灰味混雜, 糾結出一股讓人反胃的味道。
燈又閃了一下。
站在屍體前的人身形修長, 戴著白色手套, 高挺的鼻樑上架著金絲鏡框,淺色的眼裏無波無瀾。
“徐老師。”他放開手,將玫瑰花瓣撒下,聲音裏微含歎息, “你的玫瑰花,這回是我折的了。”
花瓣飄飄揚揚落地,濺起一點微塵。
“不過你懲罰不了我了。”
他說完, 輕促地笑了一下,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沉悶的地下倉庫,神態輕鬆自如。
仿佛一個有著什麼陳年舊疾的人,定期拔除後,又迎來了光明璀璨的一天。
“卡!”
程振抬起頭,熱得滿頭汗,把帽子摘下來摸了把頭髮,鼓鼓掌:“小棠狀態不錯。”
沈棠沖他笑了一下,隨手脫下手套遞給方好問,正要摘下眼鏡,身後驀地橫插來隻手,將他摘眼鏡的動作制住了。
“不用摘。”季歸鶴不知什麼時候摸了過來,神色自若,“你戴眼鏡的樣子很好看,讓我再多看兩眼。”
沈棠無情地拍開他的手,覷了眼周圍緊張的員工,壓低聲音:“季小鳥,請保持距離。”
“不行,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前一陣挑明後,季歸鶴的臉皮厚了不少,溫醇磁性的聲音裏含著笑意:“你都答應我追求你了,我當然得抓住機會,發揮優勢。”
沈棠氣悶,轉頭看他:“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
“沒有拒絕,我就理解成答應了。”
下一場戲是季歸鶴的,他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頭沖沈棠輕輕眨了眨左眼:“歲歲,要在心裏為我加油。”
“滾你的。”
季歸鶴已經能從沈棠的一言一行裏嚼出甜味來,即使被罵了也非常受用,從容地滾去和程振說話。
見他們倆分開,緊張的工作人員又放鬆下來。
順便在心裏吐槽:這倆人,不對盤就不對盤,整天瞎湊到一塊兒陰陽怪氣地互相挑釁什麼?
《玫瑰刺》開機才半個多月,員工的發際線已經後挪了半釐米。
負責清潔的阿姨每天都能掃出滿地頭髮。
包括副導場記在內,每個人都有個靈魂提問:程導,咱這算工傷嗎?
沈棠對這個劇組的成員不熟悉,懶得解釋什麼,轉身回休息室,走了兩步,肩膀又被摁住了。
洛遙沅從外面回來,剛好逮住他,聲音陰森森的:“沈歲歲,你給我解釋解釋。”
沈棠挑眉:“解釋什麼?”
洛遙沅姿態端莊,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聲音低得只有兩人才能聽見,仿佛只是在和沈棠打招呼:“你和季歸鶴到底怎麼回事?七夕那天回來後,氣氛就怪怪的,別告訴我你給狼啃了!”
沈棠眨了眨眼,烏黑的睫羽低低一垂,嘴角彎了彎。
他想起漫天星光下,季歸鶴隔著手吻過來的模樣,深邃的黑眸比星光還要溫柔,狼倒是不像狼,哪有狼這樣的。
“沒有,別多想。”沈棠拍了拍她的肩,“我下午的戲結束了,先走一步,別鬆懈啊,周警官。”
洛遙沅蹙了蹙眉,臉色不太好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沈棠沒太在意,散漫悠閒地回了休息室。八月底,H市依舊悶熱,小助理貼心地準備了沈棠喜歡的沙冰,冰冰涼涼的,喝上一口,一天的疲憊都消了不少。
方好問坐在對面沙發上,看沈棠休息,欲言又止,如坐針氈。
沈棠瞥他一眼:“想說什麼就說吧。”
方好問乾笑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道:“沈哥,我偷偷給你說啊……劇組裏有人偷偷賭你和季哥啥時候打起來。”
沈棠心想還是工作不夠多,給他們閑的,隨口道:“看來他們會陪得褲衩也不剩。”
“……”方好問支支吾吾半天,臉色沉重,“我也……賭了。”
沈棠恍然大悟,詫異地看他一眼:“你跟在我身邊,還沒看出我和季歸鶴會不會打起來?”
小助理委屈無辜,天真純潔:“我還以為您是笑裏藏刀,假裝和季哥緩和關係,最後猛捅一刀!季哥看你的眼神可不也是,像是要把您撲倒在地狠狠揍一頓似的,您要小心防範啊。”
沈棠:“……”
小助理心痛極了:“您和季哥到底什麼情況啊……”
沈棠陷入了思考。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分明是想斷絕季歸鶴的念想,當不成朋友,那就連朋友也別當的。
最後卻暈暈乎乎地踩進了溫柔陷阱,在與那雙眼睛對視時,拒絕不了他那句“可以給我個機會嗎”。
好在回來半個月,季歸鶴也沒有用他擔心、緊張的方式迫近,依舊是以前的相處方式,只是偶爾調戲他幾句。
不該是這樣的。
沈棠心想,娛樂圈內,正常性向的明星雙方公佈關係,都會引起很大轟動,何況是同性。
何況徐臨對此痛恨又排斥。
似乎是從前經受過什麼,沈棠少年時又被投資人騷擾過,徐臨閉口不提往事,在他面前和盛總保持著絕對距離,擔憂小孩兒也走上彎路。
他是徐臨一手帶大的,一直是他的驕傲。
無論是粉絲的反應,亦或徐臨失望的目光……都不在他計畫的人生軌跡線上,他未曾對此做過應對措施,也不知道,那點似有似無的好感,能否撐起他的勇氣來面對。
少年時被猥褻的陰影也至今留存,他可以接受擁抱,但是能接受親吻甚至更親密的舉動嗎?
顧慮太多,他是個懦弱的人。
沈棠心底微寒,不敢多想,煩躁地吸溜了口沙冰,在小助理擔心的目光裏,沉吟著問:“有沒有押拍完戲也不會打起來?”
方好問默默搖頭。
“行。”沈棠道,“給你五十萬,以你的名義押不會打起來。”
“……”方好問呆了呆,“您和季哥真不會打起來啊?你們現在算是……朋友嗎?”
沈棠冷靜思考了會兒:“不算。”
“啊?”
“成年人間的關係,小屁孩懂什麼。”沈棠隨手呼嚕了把他的一頭卷毛,“贏了錢算你的年終獎,走了,回去。”
回酒店休息了會兒,沈棠洗完澡吃了飯,猜到劇組應該收工了。
季歸鶴隔一天來找他一次,每次都會帶來些小零食,待在一屋裏,也不說其他,就正兒八經地講劇本對對戲。
講完戲要是還不晚,就天南地北地侃會兒,要是晚了,就會克制地離開。
仿佛那個在河邊說要追求他的不是一個人。
今天季歸鶴不會過來。
沈棠算了算日子,忽略心底的小失落,從冰箱裏取了瓶優酪乳,往桌前一坐——季歸鶴不來的日子,他都在調教那個小徒弟。
小徒弟和他上線的頻率差不多,勤奮好學,一點就通,沈棠非常滿意。
等待了會兒,小徒弟就上線了。
師徒倆沒語音交流過,但默契十足,上線就直接組隊,開始雙排。
是不是萌新,其實看兩眼就知道了。沈棠也不介意受這點小欺騙,小徒弟從被他碾壓血虐到現在,成長迅速,非常有潛力,有個好隊友總比豬隊友強。
玩了幾局,沈棠繃著的精神放鬆下來,整個人都懶洋洋的,難得起了點八卦心,喝了口優酪乳,敲字過去:哥們兒,你圖啥呢?
小徒弟看得懂他的意思,斟酌了會兒,回復:練技術,追老婆。
沈棠:“……”
小徒弟:打不過只能多練練。
沈棠頓時起了旺盛的好奇心,還沒琢磨該怎麼含蓄地八卦一下,小徒弟又發過來條資訊:明天工作忙,見不到他,我先去說句晚安,師父,我先下了,再見。
沈棠心想,行啊,有了老婆就忘了師父。
等他發現那個“他”不對勁時,小徒弟已經溜了。
茫然地合上電腦,沈棠稀奇地想,原來徒弟媳婦還是個男的。
他身邊怎麼儘是些彎的?
房門忽然被敲響,不輕不重、不緊不慢的三下。沈棠聽到響動,回過神,湊到貓眼一看,外面是季歸鶴。
他的嘴角一勾,打開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既然提前用了機會卡,明晚後晚都不能過來了。”
“我可沒進去,沈老師隨便克扣,我要上訴不服的。”季歸鶴微一揚眉,站在門邊不動,垂眸看著沈棠。
小美人穿著寬大的黑色T恤,脖頸水嫩雪白,精緻的鎖骨隱現,又沒什麼自覺,仰著頭就噔噔噔跑出來。
他的喉結動了動,被這無意識的誘惑勾引到了,心頭竄起的那簇火苗驚心的灼人。只是略微思量了一瞬,他忽然牽起沈棠的手,笑意低沉:“歲歲,我運氣不錯,天生祥兆,克厄運除噩夢,方好問說你容易做噩夢,特來送你一枚護身符。”
“別說你去寺裏求了什麼開光的護身符。”沈棠驚詫,好笑道,“除了臨媽,我還沒見過第二個那麼傻……”
說話間,腕上忽然一熱。
季歸鶴牽著他的手,低下頭,溫熱的嘴唇貼在他腕間,輕輕摩擦間,似乎帶起了靜電,留下的溫度順著血液,運輸到四肢百骸。
沈棠倏地被電住,渾身僵硬。季歸鶴敏銳察覺到,放開沈棠的手,卻沒放過他,手攬到他腰側,拂開他額間的碎發,呼吸溫熱,濃睫低垂,又在他額上克制地親了一下。
“我的嘴開過光。”季歸鶴側在沈棠耳邊,聲音微啞,“獨家護身符,有時效性,明晚還得來。”
他的視線落到那張因為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嵌著粒唇珠的濕潤嘴唇上:“唔,至於效用,就得看護身符放的位置……”
沈棠的耳根都在發燙,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半張臉都紅了,沒等這騙色的混賬神棍兒說完,冷笑道:“我的手也開過光,給你倆巴掌就能讓你財運亨通,你想不想試試?”
幸好走廊上沒人,不然剛才給人看到了怎麼解釋?
季歸鶴舔了舔唇,眯起眼道:“財運倒是無所謂,我想要沈老師的桃花。”
沈棠撇開眼:“你面相不好,我看你這輩子都得打光棍兒。”
“那可不成。”季歸鶴肅容,“有個叫沈歲歲的小朋友還等著被我接回家。”
沈棠扯不下去了,踹他一腳:“明天你不是要跑外景嗎,多晚了還這麼閑?回去。”
“都聽沈老師的。”季歸鶴好脾氣地笑了笑,“我掐指一算,沈老師今晚會夢到我,是個好夢。”
沈棠想我夢到你幾次,次次都被掀開裙底嚇得滾下床,還好夢呢?
合上門,額間和腕上似乎都在發燙。
沈棠只得又去用冷水洗了把臉,清心靜氣,躺倒在床,試圖把季歸鶴的鬼話驅逐出腦。
結果好的不靈壞的靈,做了一晚上關於師生戀的夢。
真是見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