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沈棠沉默了片刻, 季歸鶴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視線專注灼燙, 他忽然覺得呼吸困難,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嫺熟輕巧地一敲, 他垂下眼睫:“玩會兒再說。”
季歸鶴淡淡一笑, 沒有窮追不捨,轉回電腦螢幕前。
沈棠收斂了心緒,怔怔地盯著遊戲介面,沒有動作。
腦中光影翻覆, 總是湧現多年前那個冬天……和季歸鶴在劇組的半個多月。
說來奇怪,那時他不算太火, 充其量掛著個童星天才的名號,演技亦不如何, 還得季歸鶴時時來教, 甚至那部劇也不是他想去演的, 讓他一個小小少年扮成姑娘, 在臉上塗塗抹抹,還得穿上小裙子,多傷自尊啊。
但是在那個劇組裏的時光,卻是迄今為止最開心的回憶。
他輾轉過許多劇組, 鮮少遇到同齡人,大多時間不是低頭看劇本背臺詞,就是仰著頭看匆匆忙忙的大人們, 安靜乖巧地一個人待在角落,不給人添麻煩。
季歸鶴卻主動來搭了話。
他給的巧克力很好吃。
他握過來的手也很溫暖。
為什麼不歡而散之後卻難以忘卻,多年再見後又耿耿於懷?
季歸鶴為什麼……是特殊的那個?
腦子裏亂糟糟的,好似白紙上畫上了無數雜亂的線條,問號的答案就在每根線的盡頭,他得將這些線條一條條整理好,尋找出始末。
他模糊地知道盡頭是什麼。
但是他不敢。
有什麼湧在胸口,熱意難擋,卻又被冷冰冰地壓了回去。
沈棠胸口沉鬱,輕輕喘了口氣。
他和徐臨的這些年,太不容易了。
徐臨澆築心血,耐心寵溺地養大他,為他吃了無數的苦,雖然從未在他面前說過,但他都看在眼裏,歷歷在目。
從童年到少年到現在,父母在他的人生裏都是缺失的角色,扮演這兩個角色的,就是當年見面時,尚顯青澀、卻滿腔善意的徐臨。
老媽子總希望他能任性一點,但他知道他不能任性。
沈棠覺得頭疼,逃避一般,再次壓回心底隱約的答案,抬眼看了眼螢幕,茫然不知道幹點什麼,隨手換回大號,跳出條好友消息。
是那個花裏胡哨的非主流小菜雞。
小菜雞:好久不見,大佬!我有個哥們兒新入坑,聽說您技術高超,想拜師學藝,您老收徒嗎?
沈棠反復看了三遍,茫然地打了幾個問號過去。
小菜雞:哎嘿大佬您有喜歡的明星嗎?我哥們兒路子廣,你喜歡誰他都能給你弄來簽名,怎麼樣怎麼樣?
沈棠心想我不僅能得到簽名,還能坐一塊兒聊天打屁吃飯。
他生出點啼笑皆非,剛才的煩心事被拋到腦後,隨意打字回復:哦?比如?
小菜雞飛速回復:比如季歸鶴!你知道季歸鶴嗎,就那個大帥比!
沈棠:“……”
沈棠斜了身邊的大帥比一眼。
大帥比剛剛被虐過幾把,正在默默練習技術,敏銳地察覺到視線,側頭看他:“嗯?”
“……沒事兒。”沈棠轉回頭,心情複雜地盯著小菜雞的那句話。
半晌沒得到回應,小菜雞似乎是擔心沈棠不喜歡季歸鶴,立刻又報菜名似的報上一堆人名:大佬別介!你喜歡沈棠嗎?洛遙沅呢?魏行溪?季重庭?葉南期?
亂七八糟的一堆名字,個個都眼熟。
沈棠:………
沈棠瞅著季歸鶴的名字,鬼使神差地應了:行吧。
季歸鶴的遊戲對話方塊閃了閃。
龔明:成了!季哥,我和大佬說你是新手,你這號段位還挺高,換個號加他吧。
季歸鶴小心地挪開了點顯示器,不給沈棠看到自己在找外援。
沈棠納悶地瞅了眼季歸鶴,思考了一下,又隨便上了個小號,加了小菜雞發來的那個人。
id大概是滾鍵盤隨手搓出來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樸實英文字元,瞅著確實挺新。沈棠還是頭一次在遊戲裏收徒,琢磨了會兒,和新認的小徒弟打了招呼,順便問他懂不懂基礎知識。
季歸鶴瞅著對話方塊裏彈出來的問題,謹慎回答:來玩之前做過一點功課,大概知道些。
沈棠頓覺滿意,就喜歡這種會提前做預習的人。
他啪啪啪敲字:實戰出經驗,帶你玩兩把。
高手做事果然簡單粗暴啊。
季歸鶴想著,回復:好啊好啊。
屋內的氣氛和諧一派,沈棠活動了一下手指,準備帶小徒弟溜一圈上上分。
剛準備排,忽然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季歸鶴眉頭一蹙,敲字過去:有人敲門,稍等。
沈棠放下手,轉身趴在椅背上,瞅著季歸鶴去開門,心想真巧。
來的果然是洛遙沅,和粉絲見面後就急匆匆地殺了回來。
洛遙沅敲了半天沈棠的房門被動靜,過來見沈棠進了狼窩,簡直肝膽俱裂,瞅著屋裏的倒楣孩子叉腰喊:“沈歲歲!給我過來!天天玩遊戲天天玩遊戲,你鑽遊戲裏去了?別給人帶壞了!”
帶壞人的季歸鶴淡淡掃了她一眼,往門框上一靠,並不打算讓她進門,向來含笑的嘴角微微一彎,刻薄的話即將出口。
眼見大戰要爆發,沈棠頓感頭大,匆匆打字告訴小徒弟有事下次見,便關了遊戲,起身道:“行了,我回去了,你們倆當心給人拍到。”
季歸鶴垂下眸,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清甜的果香在鼻端一掠而過。
他忽然伸手,輕輕按住了沈棠的肩,俯下身,灼熱的氣息逼近,聲音輕輕的:“歲歲,我等著你。”
沈棠的睫羽顫了顫,雪白的面容上一時沒有表情,腳步只略略一頓,便繼續往前,被洛遙沅拎著遠離了這屋。
季歸鶴望著沈棠離開,才回了屋,坐回到電腦前,高人師父有事先下了。
算了。
季歸鶴心想,來日方長。
遊戲怎麼樣不要緊。
日日看著沈棠在眼邊……他快要等不及了。
沈棠沒能回房間,被洛遙沅一路拎著回了她的屋。
洛影后對自己的要求高,回來的路上卻讓助理去買了份蛋糕,就放在桌上,坐下了推到沈棠面前,見他低頭吃東西的乖順樣子,又消了氣,托腮道:“歲歲,我發給你的東西都看了嗎?”
沈棠頭也沒抬,嘴裏含著東西,難得還口齒清晰:“《防狼指南》,《渣男圖鑒》,《三十種鑒別大尾巴狼的方式》,《小白兔飼養手冊》……你發這些東西給我做什麼?”
洛遙沅:“學習。”
“學習怎麼當頭大尾巴狼?”
洛遙沅大怒,砰砰砰拍桌:“沈白兔同志!請搞清楚你的定位!”
蛋糕味道不錯,就是小了點兒,幾口就沒了。沈棠抽了張紙巾,淡定地擦擦唇角,掀起眼皮看她:“大嘴,我是哪兒讓你產生了誤會,覺得我像小白兔?”
洛遙沅抱手冷笑:“你去發個自拍,問問全國人民,看看誰覺得你不像。”
“……”沈棠道,“好了,終止這個話題。”
洛遙沅撩了撩秀麗的長髮,低頭打量著自己的指甲,語氣放緩,卻隱含嚴厲與警告:“明星是公眾人物,尤其是粉絲不少的明星。雖然咱不搞事,就老老實實拍戲,但也不能讓粉絲失望。而且,你也不想讓徐哥失望的,對吧?”
沈棠沒什麼表情:“大嘴,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洛遙沅抬起眼,纖細的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非要不如他的意,這幾天的暗示幾乎成了明示:“你聽得懂。歲歲,別給狼叼走了。”
小孩兒死倔又頑固:“不懂。”
“非要我挑明?”洛遙沅挑了挑細眉,“季歸鶴對你……”
心底不能觸碰的地方忽然被狠狠一戳,沈棠輕輕吸了口氣,霍然起身,打斷她的話:“謝謝你的蛋糕,明年再請你吃。”
不等洛遙沅再說,他直接回了房,煩躁地在床上滾了一圈。
打開手機一看,五分鐘前,徐臨發來消息,先是手忙腳亂地強行解釋盛總的話,嚴厲澄清他們倆是純潔得堪比雪花的同事關係,隨即心虛地噓寒問暖,囑咐他早點睡。
這麼多年了,只有徐臨,一直把他捧在手心裏,當成自己的孩子寵著。
沈棠眼眶微熱,語調輕鬆地回了消息,攤平四肢,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都是錯覺吧。
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然而睡一覺起來,並沒有好。
離下週末越來越近了。
沈棠開始焦慮,洗了把冷水清醒清醒,卻依舊沒能挽救心神,本來鮮少NG,一早上卻連著NG了三次。
季歸鶴跨出了第一步,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沈棠的反應,就發現沈棠在躲他。
他反思昨夜是不是太急了點,或許也不急,沈棠不是那麼遲鈍的人,演員對情緒敏感,沈棠應當早就察覺到了。
季歸鶴沉下心神,安靜地等待沈棠的答案。
兩人的氣氛頗為微妙,劇組員工們屏息靜氣,路過倆人時都小心翼翼的,心裏發苦,生怕被牽連。
兩個男主演,一個男主演和女主演間的修羅場。
這個劇組的氛圍真是太不友好了!
直到七夕前一天,沈棠依舊沒有答復。
今天最後一個鏡頭是沈棠和季歸鶴的對手戲。
心理治療所裏燈光柔和,傾瀉而下,輕柔地撫過潔白的牆壁、掛畫、桌椅,一路水跡般蔓延,最後落到了窗邊體態修長的醫生身上。
桌上的繡球花要死不活的,蔫了半邊。
虞楚的手指輕輕拂過,動作溫柔,帶著點點惋惜,轉頭去看側面坐著的病人:“齊先生,最近你很少過來。”
齊啟鳴靠坐在沙發邊,抱手看著窗邊的醫生。
寬大的白色衣袖將他的身體籠罩著,面容看似清冷,神情卻很溫和,窗外的光投射進來,斜映在他臉上,模糊了他的側容。
齊啟鳴盯著他道:“因為一點煩心事。”
虞楚提起灑水壺,仔細而緩慢地給嬌氣的小繡球澆水,不緊不慢地問:“還是因為上次的事?”
齊啟鳴斟酌了會兒,開口道:“虞醫生,你能幫我個忙嗎?”
“嗯?說出來我考慮考慮。”
虞楚仔細打量著蔫了的繡球,聽到身後的偵探道:“明天陪我去個地方。”
撫摸著花瓣的手指微僵,沈棠背對著鏡頭,有幾秒失去了表情,無聲抬起頭,和季歸鶴對視了一眼。
對方沉靜地看著他,眸光依舊是溫和、寬容又充滿耐心的。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