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年三十當天,又是清早時分,大街上基本見不到人影,梁逍的紅色小布在五環路上飛馳,到達西山福利院時,還不到八點半。
停車場建得不小,然而除了福利院的大巴之外,只有寥寥幾輛私家車橫豎停著,多數還落滿灰塵。保安攔在柵欄門口,葉季安靠在車門上給院長打電話,梁逍就兀自取出送給小朋友們的禮物,後備箱都快被擠爆了。有幾盒樂高、撐滿兩大袋子的玩偶,還有一套三十多本科普圖鑒,堆放在他的腳邊。都是前一天下午買年貨的時候買的,當時購物車塞得太滿,兩個人在收銀台前的隊伍裏擠擠挨挨,也太匆忙,還忘了買之前說好的情趣用品。
只能下午回家的路上再買了,梁逍是這麼計畫的,他回國後就沒有購置過此類物品,更沒有養成網購的習慣,不知道國內的超市有沒有自己喜歡用的那個牌子。當然,在這種時間這種地點,去琢磨這種事情,似乎也不太合適,葉季安已經掛掉電話朝他走來,拎起那兩紙箱彩印圖鑒,“院長馬上出來接咱們,”他抬眼看了看太陽,“她說就來了咱們兩個。”
梁逍把剩下的玩偶和積木抱起來,捧了個滿懷,“有多少小孩啊。”
“六十來個吧,一兩歲到十二三歲都有,”葉季安笑道,“這得包多少餃子。”
說著兩人就來到柵欄前,鐵門已經開了,院長小跑著出來迎他們。與梁逍想像中的慈祥老太太不同,她很年輕,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小鼻子小眼,及耳短髮顯得幹練,笑起來卻很甜,相當有親和力。
“孩子們才起床,剛剛領他們吃早飯呢,”她拎過葉季安手裏的一提書,在兩人前面走得飛快,“大老遠的,你們能過來真是太感謝了。”
“哪里,您都邀請我好幾年了。”葉季安道,空了一隻手,就從梁逍懷裏拎走一袋玩偶,好讓他把臉露出來。
“是啊,年年捐兩萬,從世博會那年開始,”院長歎了口氣,“你還這麼年輕,我們當時知道了也非常驚訝。”
梁逍看向葉季安,目光頗為欽佩,“還不止這一間,”他輕聲道,“前輩當時工資也不多。”
“那會兒不是還不用還房貸嗎,”葉季安有點不好意思,“後來工資也漲了。”
“哈哈,這位就是小梁對吧?”院長回頭沖他們樂,“葉先生已經跟我介紹過了,你能勸動他過來一趟,我還真挺驚訝的。”
梁逍也笑了,“前輩只是不太會和小孩相處。”
葉季安踩他影子,“哎,你會嗎?”
梁逍靈巧地躲開了,還乖乖地看著他,“我也不會。”
院長哈哈大笑,在這空曠前院裏愈顯響亮,“孩子們都很乖很可愛,也都盼著和大哥哥一塊包餃子,沒什麼好緊張的。”她這樣給兩個毫無育兒經驗的男人鼓勁。
高高的圍牆裏一共有兩棟建築,都是三層小樓,灰牆皮已經舊得開始脫落,大概一棟用來居住,一棟用來活動。院長領著兩人走進南邊的那棟,穿過大廳登上樓梯,二層正當口就是大活動室,採光非常不錯,透過木門上那一小條玻璃,梁逍看見不少孩子已經聚在裏面,個個坐得筆直。
“六十三個都在呢,都換了新衣服,拿葉先生的捐款買的。”院長笑眯眯地往裏張望。
“暖和就行。”葉季安道。臉上還是他慣有的客氣微笑,梁逍卻從中看出了絲縷局促,一晃而過的,再眨眨眼就沒有了。
“最開始可能比較認生哈,”有個馬尾辮老師來給他們開門,院長卻不急著進去,停在門口又解釋道,“我已經介紹過你們了,都是搞證券投資的大學霸,年紀輕輕就是金領,他們都可崇拜了。你們打個招呼就好,咱們分分禮物,然後就開始剁餡兒包餃子,從頭開始做,孩子們更有參與感。”
梁逍並不覺得這個年紀的小孩會對金融農民有什麼崇拜感,至少他小時候一直對他爸的從業領域興趣缺缺,只喜歡花他爸的錢,上了大學遇到幾個好老師過後,他才真正發覺資料和大盤裏的樂趣,下定把精力全投入進去的決心。同時他對自己能在包餃子方面幫上多少忙更加不抱希望,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鴨舌帽簷跟著下滑,又被葉季安勻出只手推了回去。
“我已經聞到味兒了,芹菜餡,”他靠近梁逍耳邊,悄悄說,“喜歡吃嗎?”
救命啊是芹菜,西芹歐芹旱芹水芹,我全都吃不下去。梁逍心道。
“還可以。”他這樣說。
“我知道你挑食,回家包你喜歡的。”葉季安又看了他一眼,這就跟著院長進屋了,梁逍跟在後面,有點不明所以。什麼時候暴露的?明明他每次約葉季安吃飯都會刻意避開會顯得自己挑嘴的料理。
分禮物的環節井然有序極了,樂高積木和書籍是公用的,這就被擺到了架子上,孩子們甚至沒有騷動著圍過去看,還是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八十多個玩偶倒是能保證每人都有。兩人按照事先串好的詞,簡單打了招呼,每個孩子都熱情地回應,老師一聲令下才站起來領禮物,每張小臉上都是甜蜜蜜的笑,看得梁逍心裏怪怪的。但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就老實跟在葉季安後面,本以為他會一個個親手遞給小朋友,就像初中時年年在校門口見到的聖誕老人,卻見葉季安只是把袋子交給院長和馬尾辮老師,自己坐到一邊去了。
“只是個小玩具,沒必要搞得那麼有儀式感,”葉季安看看在老師面前自覺排隊的一眾小孩,又看看矮桌上已經洗得水靈靈的細杆芹菜,“你看他們,太乖了。”
“是啊,突然覺得我小時候很煩人,我大概會和別人打架搶蝙蝠俠,”小板凳坐得不怎麼舒服,梁逍曲起長腿,在膝蓋上支起手肘托著臉,“他們就好安靜。”
葉季安笑了,“你那是沒吃過苦。”
梁逍恍然一想,還真是這樣。這群孩子之所以這麼省心也就很好解釋了,從小無依無靠寄人籬下,學會察言觀色從而給自己包上一層乖巧順從的殼子,摒棄那些小孩慣有的通病,更像是一種自我保護。
就像他有一段時間也常被誇獎“突然長大了很多”,就在他目睹親媽慘死過後。
“我還是不應該來。”葉季安看著默默排在隊尾的幾個約莫兩三歲的羊角辮小孩,又忽然揉了兩把臉頰,得此結論。
“一會兒我們講笑話逗逗他們,還是會放鬆下來的。”梁逍把目光從玩具挪到葉季安臉上。
葉季安卻搖了搖頭,“是我不太……怎麼說,不太舒服。”
之後他就抿上嘴唇不再解釋,精神也消沉下來,雖然不明顯,但梁逍可以察覺。他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觀察,葉季安融入得很好,周圍全是小蘿蔔頭,他就像另外幾個女老師那樣教大孩子拌肉餡,又教小孩子捏麵團,弄得臉上毛衣上都是白麵粉,也很快又有了笑容。相比之下,梁逍覺得自己這種只會緩慢擀皮的就有些搞笑。
然而,他有張好看的臉蛋和一副無害的笑容,倒也不缺孩子圍著他,和他一塊拿著小擀麵杖把劑子弄扁,聊了聊就混熟了,仍然保持著那種小心翼翼的禮貌,他們問的都是大哥哥你是不是超級會賺錢之類的問題。
捫心自問,梁逍覺得自己更會花錢。
但固然不能這麼說,因為太丟人了,而且涉嫌誤人子弟。於是他高深莫測地和眾小孩吐露自己的切身體會,你們要認真讀書,把數學和英語學好才能賺錢。
眼睛還是不動聲色地追著葉季安看。
是錯覺嗎?他覺得葉季安在難過,笑著拿紙巾給小孩擦鼻頭的時候在難過,笑著躲避小孩的麵粉爪子時在難過,笑著教小孩捏卷邊的時候也在難過。
還是非常難過的那種,因為程度深,所以不浮於表面,所以他還能笑。
這樣琢磨著,他就看見葉季安站起來,徑直朝自己走來,這是要拉他過去學包餃子。葉季安還記得他的要求,梁逍當然拋卻雜念也是虛心學習,在一堆小蘿蔔頭中間,他近水樓臺先得月,看的應該是最清楚的,學的也最快,在他手裏原本扁塌塌的餃子很快就有基本的月牙形狀了。
但這出師畢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葉季安包好一屜的時間,梁逍忍著芹菜那股怪味,跟幾個小孩合作奮起直追,才歪歪扭扭地攢了差不多大的一屜,也不知會煮漏幾個。
很快第一波成品就已經可以下鍋,梁逍自告奮勇地參與煮餃子活動去了,因為清楚統籌的道理,所以他決定發揮自己其他方面的優勢,從而達到利益最大化,並且避免芹菜的無差別攻擊。一手端著一個擺滿水餃的大菜板,梁逍跟在廚房阿姨身後,一塊穿過走廊又爬上樓梯,進了蒸汽騰騰的大廚房。和家裏不同,灶台和操作臺全是鐵皮的,尺寸也都格外大,梁逍來回拿了兩趟餃子,搞好運輸又被分配了擺盤的任務。
他抱著高高一遝不銹鋼餐碟,一張張在桌面上放好,桌面也是金屬光澤,被廚房的白熾燈映得有些刺眼,廚房阿姨看他幹活勤快,又討人喜歡,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上兩句。
在梁逍嚴格按照比例攪拌那一大碗蘸料的時候,阿姨又挑起話頭:“那個小葉啊,真沒想到還能再見上一面,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真得謝謝你啊小夥子,能把他帶過來。”
梁逍一下子警覺起來,“您以前見過嗎?”
“當然,天天見,”阿姨臉上的皺紋都鬆軟了不少,“三歲之前他一直在這裏,那會兒我還是個剛參與工作的小姑娘呢,就給他做飯吃,身體特別弱,又年紀小,菜我都是單獨給他燉的。他沒跟你說過?”
梁逍從震驚中穩住心神,事實上,他想過這個可能性,在他瞭解葉季安和家裏的親疏,又看到葉季安方才異常的表現時,某種猜想就在心中浮現,又被他立刻排除掉了。至於為什麼,是因為細想就會心疼,他本能地不想把葉季安往什麼挫折上去琢磨。
“三歲之前?”梁逍用筷子尖碾動碗底未溶解的結塊糖粒,低著頭,儘量沉穩地說,“他後來在南京長大。”
“那是被養父母帶回去了,好像是他父親工作調動吧。”阿姨似乎陷入了遙遠回憶,連聲音都變得輕輕的,“他們來領孩子的時候一眼就相中了小葉,長得可愛又聰明,身體弱他們也保證照顧好。當時他還只有一個小名,從出生就被丟在醫院嘛,三十多年前也也沒那麼多規矩,我們養在這兒,連戶口都沒上。後來有了領養家庭,才跟了葉姓,他家人那會兒可寶貝他呢。”
是這樣嗎?梁逍沒有說話。
只聽阿姨又道:“本來是一直懷不上才來領小孩,後來好像又生了一個?自己生的還是會更疼吧,我就記得小葉後來回來過一次,十歲出頭的樣子,自己坐火車過來的,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什麼都不說,看了看我們就走了,求我們別告訴他爸媽。我們也知道,孩子後來可能過得不開心,那個歲數的小孩子,誰喜不喜歡他,對他好不好,都是很敏感的,但又能怎麼辦呢?法律上已經交給人家了,也不能再要回來。”
說著她就開始歎氣,歎了好一會兒,鍋裏的餃子都上浮,隨滾水抖動,見梁逍沉默不語,她又道:“你們倆是好朋友吧?要不我再給你講講其他——”
梁逍打斷道:“謝謝您,不用了。”
他沒什麼表情,又一字一字地說:“這些私事,我想聽,也是想等當事人願意了,來講給我聽。”
阿姨有些悻悻的,支吾著表示理解,梁逍靜靜看著她,碗底的糖塊已經被碾碎。
他知道自己很想發脾氣。
可又不知道對誰,又有什麼資格。
端著兩大盤煮好的水餃下樓梯,又穿過長長的走廊,梁逍心裏的混亂才稍作平靜。隔著木門上的玻璃條,他又一次那樣觀察活動室內部,第一眼看到的是個眼熟的男孩子,他已經沒在包餃子了,就在門邊掃地,一個人把滿地麵粉掃入簸箕,掃不乾淨就蹲下去,過長的劉海耷拉在眼前,他安安靜靜地用手指去粘那些粉塵,還要把袖子挽起來,應該是不想弄髒新衣服。
梁逍記得擀皮的時候他介紹過自己,靦腆地說自己上五年級,今年十二歲。
是這樣懂事的十二歲。
……前輩,你也是這樣嗎?無論是困在那個家庭,還是逃回這裏。
梁逍又從那滿屋熱鬧中尋找葉季安的身影。
很快就找到了,葉季安側面對著他的方向,仍然在和一群孩子包水餃,他笑得更自然、更好看了,陽光透過大窗戶灑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在發光,頭髮被麵粉弄得灰白,卻沒有蓬頭垢面的感覺,相反,非常溫柔。
甚至散發出一種媽媽的感覺,就像院長和老師一樣,那種年長的和善、那種包容和氾濫的母性,隨時能把孩子摟在懷裏輕聲細語地哄睡似的。
這和工作時的葉季安太不一樣,和他平時的溫柔也不盡相同,梁逍看得呆住了,在推門進去之前,他又在那層毛茸茸的陽光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難過。這只能用“不是滋味”來形容,他忽然魔怔一般不斷地想,前輩,前輩,我才不想讓你當一個包容的媽媽,我不想要那樣,我只想讓你當一個會哭會鬧的孩子。
因為當孩子真的很爽。
你被欠下的那些,那許多許多,能夠讓我來還給你嗎?
他深吸口氣,端穩水餃,朝葉季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