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面對葉季安公事公辦的態度,羅曼倒也是處變不驚,“我們的確需要聊聊,也不用很久,你當然可以回去開會,”他也放下杯子,擦了擦上唇沾的奶蓋,“哈哈,其實我剛剛從拘留所出來,不過三天之前就到北京了。”
葉季安心說您這是有備而來啊,但貌似,還挺誠懇,“嗯。”他點點頭。
“Shawn和你已經同居了,我都看見了,所以也不用和我說謊,”羅曼抬起眼,又道,“這三天,從出這個大門,到進家門,你們一直在一起。”
葉季安挑眉,“所以你就是跟蹤我們咯。和你在莫斯科一樣。”
羅曼愜意地靠上椅背,“不用緊張,我沒有拍照,也不想幫你們出櫃。”
葉季安在膝頭撐住手肘,支起下巴,“你剛才不是已經幫了?”
羅曼的神情就仿佛沒聽見這話,“Shawn不想見我,我知道,但既然見到了你,我覺得我可以說些事情,幫你瞭解他。”
“幫我?這倒不用。”
“你們剛剛認識半年,只有他回國之後這一小段時間,不是嗎?”羅曼笑了,“你知道他的所有愛好、習慣、性格的許多面、過去的經歷……你見過他的家人嗎?”
前面幾條倒是沒什麼,葉季安始終認為,逐步瞭解的過程也是一種樂趣,就像梁逍不可能知道他的一切一樣,互相挖掘和接受難道不是戀愛的必要條件?他一點也不著急。只是這最後的一條,他聽得有點膈應,“你見過?”
“當然,”羅曼點點頭,“他的父親每年都會來看我們,他也帶我去過他母親和哥哥在紐約的墓地。我們非常相愛。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他早晚會和我求婚的。”
“這樣啊。”葉季安專注地看著他。
羅曼被盯得有點不自在,摸了摸鼻尖,“你知道是哪件事?”
“你為什麼被抓進去這麼幾年,你自己應該比我清楚,”葉季安不緊不慢地說,“這到底關梁逍什麼事,又到底給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煩和不快,你也應該比我清楚。”
羅曼愣了一下。
葉季安又道:“你這麼瞭解他的家人,肯定也知道他媽媽是怎麼回事吧,結果你還碰,還在他家裏聚一堆人紮自己手腕?你們相愛?你幹這種事的時候也記得自己愛他?”
他咬字太清晰了,語速也快,多虧了日常工作磨練出的口語,偏偏口氣還是起伏不大,冷靜得仿佛置身事外。只見那羅曼張了張嘴,低下頭去,兀自悶了口熱可哥,“想不到你是強勢的那一類。”
“哪一類不重要,”葉季安看了眼手錶,“關鍵在於你到現在還在跟我說你們的浪漫史,我說過了,我不想把我的工作時間花在這上面。”
“這當然很重要,”羅曼認真道,“Shawn沒辦法和強勢的人在一起,因為他自己就是個決不讓步的控制狂,到一種病態的地步,真的。”
葉季安笑了,“就算分手了也沒必要損人不利己吧。”
“我沒有開玩笑。”羅曼終於坐直身子,“以前剛剛交往就是這樣,我從外面回來,他一定要問清楚我到哪去了,我交新朋友他一定要認識,還要混熟,我所有同學的社交帳號他都要關注,我的手機半夜響了我如果不接,他也要打回去,搞清楚對面是誰,我基本沒有私人空間,他差一點就在我身上裝定位了。”
葉季安神情寡淡,不為所動,“可你不還是成功了?在騙他方面,只能說你有天賦。”
羅曼被嗆得臉色發白,“我很後悔。”
葉季安徐徐抿了口咖啡,“哦。”
羅曼突然抬高聲量,“但這不也證明他愛我嗎?他害怕失去我,害怕離開我,非常害怕。”
葉季安心說您回憶往昔還上癮了是不,“這是過去式了。”
羅曼忽然笑了,“那現在呢?他有對你這樣嗎?”
葉季安聳聳肩膀,“沒有。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戀愛,當然要吸取教訓,”他也笑,眉眼柔和地彎起來,“事實證明那麼患得患失並不能獲得幸福,梁逍那麼聰明,好不容易重新開始,當然要試著學會和我相互信任,他也成熟了,不會做小男孩喜歡的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或許我能給的安全感也更多吧。”
羅曼咬住嘴唇,瞪著葉季安。
葉季安兀自感慨:“重蹈覆轍真的太痛苦了,他不想那麼痛苦,我也不會讓他痛苦。”
羅曼眼眶都紅了,一雙湖藍色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你沒資格這麼說……我們都是第一次戀愛,都會犯錯,是的,我給他造成過非常嚴重的傷害,但他也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出來了,打那麼多電話,發那麼多郵件,每天都在等,所有準備都做好了,我沒想到他甚至不願意見我一面,他打我的時候就像不認識我一樣。在莫斯科,你們就已經交往了吧?總之就是這樣,只要你出了什麼錯誤,有什麼不合他的心意,他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你,他本質是冷漠的,喜新厭舊的,身上沒有留戀這種東西。Shawn就是這樣的人。你知道嗎?你不害怕嗎?”
“人為什麼要給自己找罪受呢?”葉季安反問。
羅曼露出困惑的表情。
葉季安蹙了蹙眉,真誠地看著他,“人承受傷害也都是有限度的,顯然你造成的那種他無法忍受,為什麼還要虐待自己?他剛入職,工作已經很忙了,成天擔心猝死,幹嘛要犧牲休息時間和你見面跟你吵架?只能說就算沒有我,他也不是你的。”
羅曼說不出話來。
葉季安繼續完善起自己的邏輯鏈條,“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如果以後我做了什麼蠢事,到了那種無法挽回的地步,梁逍乾脆俐落和我分手把我當陌生人,我再後悔再難過也得接受,不需要你現在好心給我提醒。”
“我不覺得我們無法挽回。”羅曼低下頭,捂著眼睛。
葉季安有點煩了,他不想把話說得太絕,搞得好像自己在欺負小孩似的,但他現在面對這種死不開竅的所謂情敵確實非常不爽,這種苦情的執迷不悟並不值得理解,他只想有話直說,因此未免顯得有些不耐煩。“重情重義是一種美德,炫耀也是人人都會產生的一種心理,所以你現在過來找我說這些,我雖然不愛聽,但也尊重,”頓了頓,他又道,“梁逍他當然愛過你,很愛很愛過,你已經向我舉例證明了,事實上也沒人想否認,這只能證明他是個認真對待感情的人。但從你碰毒開始,一直到現在你找到公司,你做的每件事都是在讓他厭煩你,甚至恨你,他要是真的這麼做了,你也沒法怪別人。”
說罷他又站起來,走到羅曼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那副肩膀正在細微地顫抖,“如果還能聽得進去的話,我勸你好好地想一想,你以前對他怎麼樣,不要只想自己失去了多少人家的好,多想想自己值不值。上次在莫斯科,還有今天,如果你真的見到他了,或者你繼續找機會總能碰上,沒人攔得住你。但是等說上話了,你心裏會不會有一點點愧疚啊。”
羅曼悶聲吼道:“你別說了!”
葉季安看著落地窗外灰冷的街道,淡淡地說:“我回去開會,不送。”
他一抬步,卻又聽到身後響動,羅曼應該是站起了身子,“葉主管,你好像什麼都不怕。那你在意你們的關係被同事知道嗎?”
葉季安根本沒有回頭,“對我來說無所謂,我覺得這是早晚的事,但是梁逍願不願意就得你自己問了,我們還沒商量過這種問題。”
說完他就直接走了。
他走得可謂風輕雲淡,之後的短會他也發揮正常,佈置好幾間瑣事就放員工們過節去了。情人節有個好處,情侶有著無比正當的理由黏在一起甜甜蜜蜜,不做任何別的事情,就算是單身,商場那麼多打折活動,電影院那麼多上線大片,自得其樂的選擇也很多樣,因此全部門固然集體開溜,沒誰留下來主動加班,就剩葉季安一個人悶在他的玻璃辦公室裏,看著今天的大盤。
早就閉市了,他上班時間也沒空看自己買的那幾支股票,此刻只見紅的不少,還有一支漲停了,在這悲痛的綠色大盤裏顯得喜氣洋洋,他心裏卻沒什麼驚喜感。職業性質放在這兒,自己投的那點錢就跟玩似的,就算賺了不少,也只是緩解房貸壓力,並不會緩解他每日想死的衝動。
這樣說也不太確切,葉季安最近其實很少思考死亡這個深奧命題,他只是現在,這一秒,有點想死,下一秒也是。已經過了五點四十,他把燈都熄了,偌大一個部門占了小半層,靠裏的走廊工位茶水間都是黑黢黢的,靠外面,譬如他這間有落地窗的辦公室,照進來橘紅色的夕陽,卻也顯得暗沉。
葉季安盯著高廈間那團沒什麼溫度的紅,默默琢磨,自己正在等待,越南餐館在等待,廣角鏡頭在等待,情人節也在等。梁逍現在沒消息,但他肯定會來,有什麼好著急的呢?他只是會不斷回想起咖啡館裏的對話。自己當時是個什麼樣子,口才用上了,還把大學辯論隊裏學的咄咄逼人拿了出來,跟個毛頭小子似的得理不饒人。看起來挺有理有據,實際上根本沒有表面上的理性——因為他確實,非常,不爽!
葉季安意識到自己正在吃醋,從三點出頭吃到現在,好大一罎子。
比如家人,因為這觸及兩人的傷心事,所以都不愛提,別說見面了,他連梁逍他老爹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話都沒說過一句;又比如那種控制欲、佔有欲,葉季安其實並不反感,倒是有些擔心梁逍身上那種隨時存在的分寸感會把梁逍自己弄得很累很小心翼翼;哦對了,還有初戀那種說法,初戀,初戀你個頭!葉季安咕嘟灌下涼掉的大紅袍,好讓自己平心靜氣,卻還是止不住在心裏大叫,誰是第一個戀的沒意義,誰戀到最後才是真本事!
總而言之,嫉妒真是恐怖,葉季安坐在那兒有模有樣,早已為約會收拾好頭髮噴好香水,心裏則是波濤洶湧,骨鯁在喉。
就連當務之急——如果羅曼真把事情曝光了,弄得全公司都知道,梁逍會是什麼反應,自己該不該阻止又怎麼阻止,他都琢磨不下去了。
電腦不知什麼時候黑了屏,葉季安也懶得再開,心煩意亂地翻起手機,他才看見公司大群裏顯示新人參觀已經結束,大巴車四點準時出發,預計六點到達公司。
六點已經到了。
葉季安點開和梁逍的對話視窗,上一條還是午休時梁逍給他拍的豪華盒飯,有六個菜,他傻乎乎地回了句“救命有芹菜還有蘑菇”,得到梁逍的幾個哭臉。
現在他問:快到了嗎?
又發:禮物不著急,先吃飯,折騰一天你餓暈了沒。
最後一條是:我好餓[哭臉]
結果回復沒收到,梁逍的電話直接打了進來,“前輩,你還在公司吧,”聽起來像是在跑,“公司停電了!”
葉季安有點如夢初醒的感覺,好像聽到這聲音,他這飄了一下午的魂兒才真正落到地上,“我在,但我把燈都關了沒發現,你在哪兒呢?”
“我在爬樓梯——”梁逍好像笑了,“還差兩層,你不要動。”
說罷他就掛了電話。
葉季安騰地站了起來,套上大衣拎上包,確實,空調都停了,可他現在才感覺到涼意。徑直跑到部門玻璃門口,幸好刷卡系統獨立供電,現在還能用。他剛把大門鎖上,就聽到身後不遠處的碎響,那是消防門開關的聲音,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子,他就被從背後抱住了,梁逍可謂風塵僕僕,大衣都是冰的。
“好冷!大巴車空調壞了。”梁逍蹭蹭他的後領,鼻樑卻冒了薄汗。
葉季安摸了一把圈在自己腰上的那兩隻手,也是熱乎乎的,方才那三十多層樓,梁逍顯然爬得匆匆忙忙,“叫我下去就好了啊!”
“樓道好黑,想陪前輩一起走。”梁逍摟上他,又一次鑽進消防樓梯,氣息喘勻了,笑得心滿意足。
葉季安也笑了,那樓道確實黑得要命,密閉環境加上電燈全停,葉季安只覺得自己好比一隻老母雞,因為老母雞都有夜盲症。但是他被梁逍牽著,甚至扶手都不用去摸,兩人的饑腸轆轆也擱在一邊了,好比一場私密的散步,梁逍輕輕說著一天的見聞,葉季安就靜靜地聽。別說開口提羅曼的事了,他甚至不捨得插嘴,去說任何事,他覺得那是種不合時宜的破壞。
都是對數字敏感的人,下到一層,梁逍自然而然地去推門,葉季安也正好數到這層,沒人會誤打誤撞進到地下。外面也是黑沉沉的,但有路燈的光照進寬敞通透的大堂,照到那個咖啡廳裏,迎面碰上兩個保安,可是梁逍並沒有鬆開葉季安的手。
沒有猶豫,可能連思考都沒有,好像這已經成為習慣。自動門罷工了,轉門也是,兩人一起去推側面厚重的大門,寒風撲上來的時候,葉季安看到那輛紅色的布加迪,鮮亮又乾淨,橫停在旗杆下。
梁逍則轉過臉,看著葉季安的眼睛,還是那樣笑笑的神情,“前輩的禮物不能晚,就在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