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董事長簽的?剛才?”葉季安把那文件袋倒扣在桌面上,頗有些神經緊繃,“先給我劇透一下,我怕我發精神病,好事還是壞事……你知道嗎?”
梁逍垂睫微笑,淡淡地瞧著他,“我覺得算是好事。”
葉季安又把那紙袋捏起來,“那我看了!”
“看啊,前輩不用怕的,”梁逍兩手撐在桌沿,往前傾了傾身子,“對了,如果哪個字寫得太潦草,我來翻譯。”
葉季安再度壓下心裏那點狂泛的將信將疑,他心說,翻譯?這小子是熟悉內容還是熟悉字體?畢竟梁逍的中文寫得也著實不怎麼工整,也許潦草之間有什麼共鳴。但他也沒問出來,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為一點事扭捏半天更不是他的風格,葉季安唰地一把抽出那兩張稿紙,丟下牛皮紙袋,眯眼看起那些字跡。
只見正文寫得比落款還要豪放,寥寥幾行寫滿了兩頁,因為有幾個字比拳頭還大。卻又是正經行草,不是胡劃拉一氣,抬頭也好好地寫了,對方稱他為:季安。
雞皮疙瘩這就連片地起來了,從後頸到後背,也到手臂,葉季安覺得自己恐怕是全公司頭一例了,極很有可能是犯了什麼大事。他要求自己繼續往下讀,大學修過美術書法的相關選修課程,雖然忘得差不多了,但總不至於看個行草就犯怵。
內容如下:
春節外出,未能見面,懇請近日隨犬子前來寒舍一聚,必將闔家歡迎。
接下來是一串地址,還有時間,定的是週六晚上。
春節?犬子?長安街邊上的家庭住址?葉季安擔心自己因為文盲或者眼花看錯了某幾個字,鬧出那些張冠李戴的笑話,於是它又把這信讀了一遍,隨即抬眼,看著梁逍,“我是不是已經在發神經病了。”
梁逍臉上那種遊刃有餘不知何時飄了個乾淨,此時也是有些忐忑的模樣,他搖了搖頭,“沒有。他寫的就是這些。”
葉季安長長地呼了口氣,好維持自己的思路清晰,“所以說,董事長,平時開大會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現在書面邀請叫我隨他的‘犬子’去他家裏聚一聚?還要闔家歡迎我?”
“嗯,這就是邀請函,是正式的也是認真的,”梁逍慎重道,“是家書。”
家書?果然……果然什麼?這些紙張都是梁逍拿過來,遞給他的。梁逍只是出去了一會兒,看來是去了趟頂層的辦公室。太驚詫反而就會平靜了,至少葉季安是這種人,心裏那些雜七雜八的猜測,之前有時候淡有時候濃,又有時,到了現在,越到噴薄欲出的關頭他就越不掙扎。
他等著梁逍開口。
梁逍捏了捏鼻樑,彆彆扭扭地看著他說:“儲雲飛,其實是我爸。”
“公司裏只有總經理他們幾個老人知道。”他又道。
葉季安沉默了一會兒,攥潮了頁腳,他站起身子,走到辦公桌對面,梁逍的身邊,“我現在也知道了。我這半年多來一直當小文臣使喚的原來是咱家太子爺。”
“但我暫時還不是老人啊我先聲明。”他緊接著補充。
梁逍似乎一時間被逗得想笑,可又緊張,這導致他的神情有些怪異,眉毛也翹得高低不平,“前輩覺得生氣嗎?”
葉季安顧忌那面透明牆壁,外頭一堆下屬,他不敢往梁逍身上挨得太近,“我生什麼氣?”揚臉盯著梁逍的眉眼。
“因為我騙了您。”
葉季安眨了眨眼皮,“頂多算是知情不報。”
“那前輩願意嗎?”
“願意什麼?見家長啊,”葉季安笑了,“搞得跟大學生戀愛似的。”
“是有點像。”梁逍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
“他怎麼叫你犬子呢,搞得這麼謙虛,”葉季安皺眉,“你可不像狗崽子。”
“他就是客氣嘛。”梁逍臉頰竟然有些紅了,又回頭快速地看了一眼,“前輩還是回去坐吧,有人在看我們。”
說起這個,他倒是變得坦然了,葉季安一眼望過去,工位正對自己這邊且沒有綠植阻擋的只有幾個年輕人,其中包括那個只要瞧見他跟梁逍在一塊就一臉詭妙表情疑似要開始興奮八卦的綜合部小李,不過她此時正低著頭,哪兒也不敢亂瞟,應該是剛剛被梁逍瞪了回去。
“但我還是挺驚訝的,而且我有點不爽!”葉季安還是坐回自己的椅子,身為上司,平時注意避一點嫌,這是對梁逍好,“我跟你說過董事長壞話吧,什麼刻板老頭之類的,我這就是因為資訊不對稱所以翻了車……你聽的時候什麼想法?”
“沒有翻車,雖然我覺得他不刻板,但我也覺得前輩抱怨的時候很可愛。”
“……行了,”葉季安心說這嘴甜起來是無時無刻,沒完沒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絕對是值得八卦的,比如臉紅,比如揣著顆亂跳的心躲著梁逍過於率直的目光,這可是工作時間,這怎麼能行,他這樣想,用力捋了一把領帶,“這樣,你先回去幹活吧,邀請函我就收下了,我有點受寵若驚,先謝謝你爸爸,”話到嘴邊還是不太習慣,甚至不自覺帶了官腔,思索了一下,他又道,“這件事,我得花一會兒來接受。你也琢磨琢磨還有什麼想告訴我的,下班之後說。”
由於第二天有團建活動,人人都得回家養精蓄銳,那天加班也沒有耗得太晚。兩人頂著寒風鑽進地鐵,還不到九點。
車廂靠近車頭,空位不少,兩人挑了條全空的長椅,挨著邊坐下。
葉季安剛剛經歷了相當複雜的幾個小時。一方面他挺緊張,見董事長這件事本身就讓人壓力山大,現在又疊上到人家裏頭見家長這麼分量十足的一層,讓他時刻有種做夢做得太大於是即將被壓扁的錯覺;而另一方面,他又確實挺開心,美滋滋讀著報表都能不自覺笑起來,還得灌兩口苦茶提醒自己專心幹活。
的確,這多像場夢。也就在前一天,也就在差不多的時候,他還因為羅曼那幾句有關家人的屁話而時不時暗自不悅,就著越南春捲喝悶酒。
結果到現在,他居然就心想事成了?
還是有書面邀請的見面,是人家親自動筆寫的“家書”,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把他看作兒子身邊的人。
是“正式的也是認真的。”
還有昨天在車上的那幾句,“我可喜歡他了。”“特別,特別喜歡。”
葉季安不知不覺間,就輕輕靠上樑逍的肩膀,大衣的插肩是軟麂皮質地,蹭起來有種絨絨的暖意,“想好了嗎?”他問道,“小梁同學馬甲事件的來龍去脈,還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有三件事。”梁逍正襟危坐。
“嗯。”葉季安也跟著挺直脊樑。
梁逍又把他按了回去,手臂繞過他肩後,實打實地摟著,“第一,我哥哥姓儲,我出生之後就跟了媽媽的姓,後來也一直沒有改。保密的主要原因是,我需要接受鍛煉,我的個人能力不會因為我爸爸是誰而有什麼提高,我也不想因為他就得到什麼特殊照顧,每天暈頭轉向被別人誇得沒邊,所以以後,我還準備繼續保密。”
“我明白。”葉季安道,“很酷。”
“和前輩說是因為想讓您瞭解我多一點,其實我原先有些猶豫,您有可能會很驚訝,會暫時沒辦法消化接受……但無論怎樣,我還是想讓我最喜歡的人認識我最尊敬的人,我也相信您喜歡的,是我這個人。”
“哎,幹嘛說這麼直白。”
“想確認一下。”
“都說了我明白,以後密保工作隊伍加我一個。”葉季安又熱著臉笑了出來,手搭進大衣襟領,幫梁逍整了整領結。
梁逍垂眸看了他兩眼,又道:“第二件事,我不想虛偽地說我沒有從這種家庭獲得任何方便和利好,雖然在工作方面,確實沒有,我是投簡歷被招進來的,和我畢業之後在紐約找的那個投行一樣。”
“你面試的時候我還去了呢!我當時想,這小孩雖然中文不怎麼好,但還挺有准,無論是工作能力還是心態和應變,我當初面試就只能維持表面風光,心裏慌得一匹。”葉季安舉起只手來,義正辭嚴,“還有我作證,後來討論會上主面試官還覺得你太拽了有點不想要你,問我部門能不能容得下,絕對沒走後門。”
梁逍撲哧笑了,“多虧前輩願意收留,我才沒有在家啃老。”
葉季安擰他耳朵,“啃你個頭,我們不要,也有別家搶著要。多虧了我才沒有人才外流。”
“我確實有啃老的潛質,”梁逍說得一本正經,“剛才只說了工作方面,在生活上,我確實經常花我爸的錢,花很多,並且不打算還給他。”
葉季安強忍住笑,“他想讓你還嗎?”
梁逍不好意思了,“賬都沒有記過。”
葉季安簡直想捏他臉蛋,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那你這第二點就是想跟我說明,你雖然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但還是個花錢大手大腳過慣了土豪日子的紈絝子弟。”
梁逍慚愧道:“我確實是,也改不了。”
“改它幹什麼?有錢當然要花,幹什麼都要優勢最大化,這會兒你倒是忘了,”葉季安看向對面的長方形玻璃窗,玻璃前有人在偷偷瞟著他們,可他並不放在眼裏,他只看見外面黑洞洞的,是飛馳而過的隧道,裏面映出的則是靠在一起的兩個人,梁逍也在鏡面中看著他,神情專注且單純,“這麼說吧,我早就知道你家裏有礦了,又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就像誰也不會因為家裏窮,因為吃苦,就比別人高貴,關鍵在於他自己怎麼做,又能做什麼。至於紈絝子弟,咱們先不嚴格定義,只能說你就算是,也是他們中間最好的一個。你應該認識不少家庭背景差不多的同齡人吧,你看誰天天加班到半夜,住五環外,和他的窮男友一塊趕地鐵。”
“前輩今天一直在誇我。”
“我能天天誇你。不缺材料。”
梁逍靦腆地低下頭,鼻尖碰了碰葉季安的額頭,“還有第三件事。”
“是什麼?”
“我爸出生的時候,還沒有《亮劍》那個電視劇。”他沉痛道,“這一切都是巧合。”
葉季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到家之後,葉季安做了盤火腿沙拉當宵夜,兩人又一塊洗了個澡,給不適應新家的恩格斯搞了個大蠊加餐,早早地睡下了。葉季安忽然感覺挺輕鬆,他回想起上次單獨談話,董事長把他叫到辦公室,他以為自己要被開了,結果人家問的是新人的狀況,當然也問了梁逍,等於是在問自家兒子是不是目中無人恃才傲物,於是越想越覺得那是個親切通透的父親。然而在躺了一夜,仍舊沒琢磨好送什麼伴手禮卻不得不因下午的團建起床時,葉季安又猛地慫了。
“今天晚上要是去了,”他一邊提運動褲,一邊看著仍在賴床的梁逍,“那還得帶套正式點的衣裳等團建之後換上吧,一身汗臭的,也來不及洗澡了。”
“不要。就是不想讓咱們那麼正式,才專門定的這個時間。”梁逍撐起身子,羽絨被隨之滑落,陽光在線條緊致的肩臂和腰際上鍍了一層,那光潔皮膚上跳躍的、隱隱發亮的,好像都是可以稱為年輕的東西,他又沖葉季安懶洋洋地笑,“前輩很緊張嗎?”
“當然!”葉季安腦袋鑽出毛衣高領,瞪了回去,“而且我不知道頭一次見面送什麼好,一點半就得跑奧體公園集合了,現在還來得及挑什麼啊,人又什麼都不缺,感覺做點吃的帶過去也不合適。”
梁逍深表贊同:“沒錯,只有我能吃前輩做的飯。”
“您好歹出點主意行嗎小祖宗,是見你老爹哎!”葉季安撲上大床,掐他腰杆上的癢癢肉,“出不了主意就起床喂蜥蜴去。”
梁逍揉揉眼睛,整個人仍舊懶散,直接把他摟了下來,好像有的花兒照了陽光才知道早上來了該開花了,梁逍也必須得親上那麼一口才肯好好說話,纏纏綿綿地親完,他就神神秘秘地開了口:“可以送拼圖,越複雜他越喜歡,但我們得陪他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