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準備外出的日子葉季安總是過得亂糟糟,雖說平時他的確也不怎麼舒服,但出差前總是格外慘。為了提高時間和經費的利用效率,小組得給出去後的工作籌畫出個大致安排,還得把要用的策劃書和協議都按時備齊上報,競爭對手那邊更得盯著,同時部門內部的工作葉季安也必須忙著收尾,免得春節前這段關鍵時期,出了什麼岔子他還不在。
這也就導致半夜加班從不定期特供變成了天天都有,這也就導致,每當在吸煙室的犄角旮旯掐著時間抽著甜裏帶苦的七星藍莓,葉季安都覺得自己活得像條狗。
梁逍有時會在他旁邊,用他的煙尾點火。聊天當然是有趣的,哪怕只是聊聊窗外的霧霾或是並沒有時間看直播的球賽,也讓人覺得自己仍然活著。然而,忙到這個份兒上,兩人確實是誰都沒工夫琢磨午餐在哪消磨了,往往就是盒飯三明治,十五分鐘,速戰速決,緊接著再次認命地坐回電腦前。
葉季安看梁逍,往往覺得這人精神抖擻,多少個晚上都和自己一樣錯過末班地鐵就乾脆不回家,直接趴在桌上眯到天亮,他不知道這人怎麼保持精力充沛。但他某天又看自己,除去掩飾不住的黑眼圈之外,同樣是清清爽爽人模狗樣,假如大老闆現在叫談話也沒在慌的。
好吧,葉季安這就明白了,現代人通用技能,表面漂亮內心崩潰。
不過那位鄙視自殺的大好青年估計沒有和自己一樣的狗帶幻想。狗什麼帶,資金沒篩完,年終獎更沒拿到,我也不能死,他又想。
不到兩周過後,所有文件都審批妥當,投資人會議也開夠了,這種每天咖啡過量的瘋狂日子終於到了頭,葉季安登上前往莫斯科的班機,周圍座位空蕩安靜,他覺得自己必須安安生生地睡上一路。
按照公司規定,綜合部小李給他訂了頭等艙,其餘五位則都在後面的商務座,不在同一條通道登機。三個都是女同事,唯二兩個男性就是法務方面的陳副主管,還有梁逍。那老陳資歷頗深,偏偏還是個三高患者,平時不能傷筋動骨,於是體力活就只有梁逍的份兒,好在放行李的時候葉季安擠過去幫了忙,免得這位嚴重缺覺的嬌貴公子哥被四五隻箱子包圍,一件件往上塞,顯得那麼淒慘。
綜合部小李大驚失色:“葉主管您快回去坐著,馬上起飛了!”
葉季安笑了笑,“早著呢,莫斯科零下十多度了,衣服都帶夠了沒?”
“帶了!我有個箱子整個就裝了一件羽絨服,超級厚實的。”剛畢業的小翻譯舉起手來,挺興奮。顯然,葉季安的親切大哥人設深入人心。
“就是忘記托運了,還要你們幫我拿……謝謝啊。”她微微偏過頭,小心地看著身側。
她身側就是梁逍,同歲並同期進入公司,卻顯得沉穩很多,“懶得帶厚的,”他望著葉季安的斜條紋領帶,“準備在拜科夫機場買。”
然後回來呢?您也沒有箱子裝啊,怕不是要隨便丟在酒店,衣裳要是能料到自己的命運,絕對淚灑莫斯科。葉季安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太瞭解梁逍了,“行,都好好休息吧。”他插上褲兜,悠閒地回到了自己的艙位。
還真就像先前計畫的那樣,葉季安在高空中完成了一次無憂無慮的高品質睡眠,醒來覺得世界都美好了,這般美好一直延續到降落,空闊的晴朗天氣,城市卻是雪白的,那些積雪簡直白得發藍,把滿城喧囂或死寂的一切,那些好的壞的,新建的大樓和陳舊的廣場,全都埋進大片純潔的海。
葉季安喜歡看雪,而斯拉夫味的雪,一如斯拉夫味的人和小說,都讓他耳目一新,在酒店安頓好,一行六人裹緊外套出門赴宴,那雪竟又落了起來,撞上車窗也不融化,就絮絮地積在那裏,積出整潔的顆粒感,在路燈下,好像每片都有不同的紋路,好看得讓葉季安都忍不住掏出手機拍照了,活像個見什麼都新鮮的遊客。
對方公司派來的是輛豐田埃爾法,在古堡間的寬敞街道上開得飛快,梁逍坐在副駕駛上,回過頭來,就這麼默默看著他,機場買的羽絨服是純黑的,設計也簡單,類似一個純粹用來保暖的羽絨麻袋,在梁逍身上,有種從沒見過的樸素。
“時差倒過來了?”當著諸多同事的面,葉季安也不好說別的。
“聽前輩的,飛機上我一直在睡覺啊。”梁逍彎著眉眼。
“哈哈,我也是,”收起手機之前,葉季安悄悄把自己拍的幾張雪花發給了他,“明天就得開始幹活了。”嘴上是這麼說的。
梁逍垂睫點頭,卻不吭聲,沒過兩分鐘,他的消息回復過來,竟是幾行俄語:
И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 упоенье,
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ь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
葉季安不知他在搞什麼花花腸子,還有第二外語?簡歷上也沒寫啊。
【什麼意思?】他回復道。
【普希金的一首詩。】梁逍的解釋十分簡潔。
【前輩看雪,讓我想到這幾句。】又追來一條。
【OK我穀歌去了。】
【!我沒想到】梁逍回頭瞪人,似乎是急了。
【沒想到什麼?】葉季安愉快地對上他的目光。
梁逍飛快地低頭打字,【我想自己給前輩翻譯啊,我還可以感情豐沛地朗讀出來,等工作順利結束好嗎?】
葉季安心說,這到底是什麼神奇密碼還要埋伏這麼久,但他決定照顧一下小年輕的奇奇怪怪敏感心思,畢竟二十七歲對自己來說,也是還在讀詩的年紀。
【那我就等著唄,這兩天好好幹活。】發出去了,為自證清白,他還在梁逍的注視下收起手機,一點也沒碰穀歌。
預計出差時間是十二天,到了第六天的時候,總體來說一切確實都沒出差錯,無論是工作上的考察商討,還是私下的交流,都跟對方公司進展順利,這讓葉季安看到了準時回國放假過年的希望,然而,讓他困擾的事情仍舊還有,主要是兩點:
第一,吃不慣的飲食。
第二,睡不醒的梁逍。
倒也不是說梁逍又有什麼起床氣,也不是說他成天昏昏沉沉工作效率低下,相反,他還是以前的風格,幹什麼都是全心投入一絲不苟,甚至偶爾分擔了翻譯的工作,用他那口流利到讓人琢磨不通的俄語。但葉季安看得出來,這人並沒有以往那般從容,越來越發青的眼袋和越來越寡言的狀態都標明,梁逍處於嚴重的睡眠不足。
“晚上睡不好?”葉季安也這麼問過。
“啊?還好,”梁逍只是笑,“有時候前輩不給我打電話,我還起不來。”
我怎麼這麼不信呢?你個成天就知道嘴巴抹蜜的人精,你好好等著吧。葉季安心想。
在第七個晚上,葉季安把突然襲擊付諸實踐,他認為當頭和一個人碰面,自己還是能分辨出他一分鐘前是否在熟睡的,他也是真的擔心自己手下的青年才俊由於關心和睡眠同時不足而突然猝死。都是單人套間,梁逍的402和他的404就隔了一個法務老陳,半夜兩點半,他定了鬧鐘,在隔壁老陳貫耳的呼嚕聲中,到402敲門。
敲響的時候,葉季安也覺得自己神經兮兮。
“誰啊。”梁逍的聲音很快傳來,很輕,離得不遠,又用英語問了一遍,緊接著是俄語。
“我,”葉季安抱起雙臂,“快點給你哥開門。”他又不客氣道。
門裏腳步匆匆,門鎖哢嚓開了,屋裏開著大燈,梁逍身上的灰色長褲白色T恤,看起來都相當柔軟,明明很適合睡覺。他探出頭來,垂眼瞧著葉季安。
“是不是沒睡?”葉季安撩起眼皮。
“前輩失眠了嗎?”梁逍一臉無辜。
葉季安頓時氣極,心說你小子還挺擅長反客為主,“哎,我是問你失眠了嗎?你這幾天睡了幾個小時?”
梁逍怔了怔,居然老實閉上了嘴巴,雖說不承認,但也沒打算辯解。
“怎麼了?房間有問題?”葉季安覺得自己活像個關心青少年健康問題的熱心班主任。
“我的問題。”梁逍低聲道,揉了揉臉,往後退了一步,緊緊捏著門把,“前輩,我需要一個人待著,你別管我了。”
葉季安眼疾手快地在他關門之前把自己的胳膊肘卡在了門沿,梁逍見他像是疼了,果然立刻放棄抵抗,還試著握他胳膊,“我真想叫你句小祖宗,”葉季安瞪他,拽了拽自己的背心下擺,“凍死了,快點讓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