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儘管上的是同一輛警車,兩人還是沒怎麼說話。一方面是因為羅曼也在這車上——直接被莫斯科條子塞進了後備箱,跟死了似的不見動靜,還有一方面是因為,葉季安看梁逍目前這狀態,手上全是破皮鼻血也半天止不住,臉色難看得像幹吃了三大盤苦瓜,確實應該好好地安靜一下,不適於聊天。
當然他自己也沒什麼心情胡侃,二對多,誰能不掛彩?除去一點皮外傷之外,他的下巴也很痛,並且覺得自己這把老腰也有點懸,說不定回國之後還得找海軍總醫院的老師傅給自己正正骨。到時候又要天不亮去排專家號,看一次還貴得夠嗆,年前不一定有空,等春節放假人家老專家也不上班,葉季安又開始發愁了。
他甚至只想快點坐飛機回去,在自己屋裏躺上幾天,煮點速凍水餃蘸糖醋醬油吃。
下了警車之後,員警上來領人的空檔,葉季安已經日常想死完畢。他把自己的大衣遞給了梁逍,方才丟在地上沾了些雪,在車裏都化了,摸起來有些潮濕,“穿著吧。”他說。
梁逍愣了一下,目光像是剛剛回到現實世界,他不接,“沒必要,前輩。”
葉季安直接把大衣搭在他肩上,一臉“別跟我忸怩”的表情,“襯衣都扯爛了,你這會兒怎麼不穿一層秋衣一層羊絨衫了?”
“前輩穿了?”
“我穿了三層,”葉季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跟在員警身後往警局進,頭也不回道:“還不是跟你學的!”
他想,梁逍不是彆扭的人,不至於一直抱著那大衣不肯套上,雖然尺碼可能小了一號,但應該也不耽誤取暖。他還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再次見面,比如兩三個小時?到時候其他同事八成酒都醒了,會一塊來接他們呢。
然而下一次見面卻一直拖到了兩天后的早晨。有關此次鬥毆,梁逍和葉季安都表示不想上訴法院,也不想驚動使館,唯一訴求是快點回國,羅曼那邊同樣來了保釋的人,當地員警還是詳細地做了筆錄。他們被分隔在不同房間,放眼望去交涉的全是斯拉夫大漢,會說英語的還只有一小部分,葉季安有點發怵,長這麼大雖然惹事兒不少,但小的一堆大的沒有,他還是第一次進局子,一進還進了個國外的,什麼時候放人也不說清楚。
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無依無靠,並在心裏產生一種即將客死他鄉的無稽淒涼。
幸好在不見天日三十多個小時之後,他又重獲了自由。據說羅曼還在被暫時羈押,梁逍則先他幾分鐘收拾好東西,在警局大廳裏等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大衣還回來。其餘四個同事也都來了,幾乎是簇擁著,他們把葉季安歡迎進了車裏,尤其是老陳,他似乎完全忘記了醉酒時在暗巷裏聽到的一切愛恨情仇,一手抓著葉季安,一手抓著梁逍,默默無語兩眼淚,半天才擠出來一句,等回國一定要請這倆熱心小夥吃飯。
葉季安笑道:“不用不用。”
梁逍也笑:“謝謝陳副主管。”
葉季安用餘光瞥他,懷疑這人已經想好了要在哪家館子宰上老陳一頓。
小李已經訂好了機票,起飛就在下午,第一件事是直奔酒店整理行李,第二件事就是直奔機場。兩趟車程都不短,葉季安也都如同之前多少天那樣,坐在最後一排,梁逍的旁邊。
兩人還是沒什麼話。
確切地說,是梁逍不開口。而他一沉默,沒了平時那些天馬行空的思路以及奇奇怪怪的關注點,葉季安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這才發現兩個人的這段……怎麼說,是友誼之中?那些細碎東西,一如齒輪上的潤滑,向來都是梁逍灑上去的。那如果不灑了呢,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機器就會散架嗎?
葉季安很難從梁逍臉上看出什麼真實的情緒,只見他還是能一本正經,也還是能笑,除了話少之外一切正常,這似乎就給了葉季安偷懶的藉口——都說天下第一喜訊就是前任死了,並不是所有人的分手都會像他跟前女友那樣和平。對於梁逍來說,出個差都能被前任盯梢,還發生了那種不愉快,把自己和同事的行程都攪得一團糟,暫時性的心情不好誰也不想搭理是正常的吧?緩一緩、放鬆放鬆心情,就會好了,應該會吧?
到底會嗎?
葉季安把本該琢磨回去如何跟總經理交差的時間都用來思考這件事。他發覺潤滑不潤滑倒還是次要,他更關心的是梁逍的心理狀態,作為一個想要合格的上司,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分內事,作為朋友,比一般都要親近的那種,他更覺得不能放手不管。回國的那趟航班頭等艙售罄,他和同事們一塊擠在商務座,梁逍就和他隔了條過道,他就一直留意著側面,等到艙內燈箱都關掉,只留下夜燈,周圍乘客都睡倒一片,葉季安還是十分清醒。
他瞥見梁逍放下電腦起身往後走,於是就在心裏做了最後一番敷衍的掙扎。
沒過兩分鐘,他也起身往後排走去了。在商務艙和經濟艙的之間的過渡區域,也就是盥洗室門口的逃生通道旁邊,他和梁逍迎面相遇。
“前輩。”梁逍沖他點了點頭,然後便錯開身子,往自己的艙位回。
“等一下,”葉季安扣住他的手腕,洗手的水珠還沒甩落,握得他手心濕潤,“那個,還有兩個多小時才到。”
“嗯,”梁逍回頭看他,“前輩抓緊時間睡一會吧。”
葉季安立刻回過神,也鬆開手捏住自己的褲縫,他顯得有些局促,“我不是來上廁所的。”
“哦。”梁逍挑眉。
“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葉季安深吸口氣,“就是有什麼煩惱啊,擔憂啊,想不通的啊,都能跟我說。”
“前輩不困嗎?”
“不困。”葉季安可謂精神抖擻。
梁逍徹底回過身子,他靠在牆上,微微收著下巴,專心看著葉季安,“我啊,的確想和前輩聊一聊,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也不知道有沒有想清楚,會不會說出一些蠢話。”
“所以你就乾脆不吭聲了?”
“差不多吧,”梁逍泛起一個很淺的笑,“現在吭聲還來得及嗎?”
“你說吧。”葉季安也笑,他莫名就覺得踏實了不少。
“前輩還記得我暈針嗎?其實以前我沒有這個毛病,”頓了頓,梁逍開始他的敍述,“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帶哥哥出國了,她自己治病,食道癌,哥哥就在那邊上學。我十四歲初中畢了業就自己過去找他們,我才發現哥哥一直住在學校很少回家,我媽基本上一個人待著,也不讓我住在家裏,很快就聯繫好了住宿,就在高中旁邊租房,居然還請了保姆監視我。”說罷他目光閃了閃,看葉季安的神情,有些忐忑。
“你說。”葉季安道。
梁逍捏了捏鼻樑,“後來也就過了不到一年?我有一次回家拿東西,看到她躺在沙發上就像喝醉了一樣,手腕上紮了注射器。”
葉季安心下一沉,吸毒?他真不願意往這方面猜想。
卻見梁逍看著舷窗外的漆黑,又道:“她說她病得太痛苦了,不讓我告訴我爸,當然也不讓我報警,不然她就自殺。而且我哥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我問他怎麼辦,他就和我媽論調一樣,還說醫院裏也用嗎啡鎮痛。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我一直猶豫,一直猶豫,最後也就什麼都沒有做,後來又過了幾個月,我媽吸毒過量死了,就在她家,臭了才有人發現。又過了幾周,我哥跳樓,登上紐約的報紙。”
葉季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種事不關己的口氣實在是有點疼,然而,憑藉心中那點尚且還在工作的冷靜,他覺得沉默傾聽也是最好的尊重。
梁逍把目光從舷窗上挪開,再度落在葉季安的臉上,他輕輕說:“其實這整件事有很多挽回的機會,看到我媽沒有人樣,我想當然覺得是因為癌症,我也沒有注意到她那麼多針眼,後來就算發現她吸毒,我還是什麼都沒做,簡直嚇破了膽,然後他們就都死了。我爸居然還不怪我,專門過來陪我讀了兩年高中。”
“你覺得他該怪你嗎?”葉季安靠近他,挨在他身側,和他一同朝著對面的牆,就像在吸煙室裏那樣。
“我不知道。就是不喜歡打針了,”梁逍搖了搖頭,“還沒有說完呢。還有羅曼的事,”他忽然笑了,雙手垂在身體兩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能我就是和毒品過不去?我和他最開始是在一個爬行動物論壇上認識的,都養了很多蜥蜴守宮,後來才發現都在紐約,好像還都是彎的,見了幾次面就在一起了。”
“嗯。”葉季安輕輕點頭。
“應該是十八歲開始,我確定我是個同性戀了。羅曼在一個藝術學院讀書,學油畫,我一直在學金融,話題不多也經常吵架,但總體來說還是開心大於痛苦。後來有一次,也是我忘帶了東西,在不該回家的時候回了家,看見五六個人躺在我的地毯上,哈哈,和我媽當年的狀態簡直一模一樣。”
葉季安試著捏了捏他的肩膀,“就是你二十一二歲那段時間。”
“嗯。”梁逍垂著眼睫,肩膀無論如何也放鬆不下來,“當時學業非常忙,他也很聰明,知道不在明顯的地方扎針,我就什麼都沒有發現。我從房間退出去,把門從外面鎖上,然後報警。就聽見他和他的朋友在裏面拍門,嚎啕大哭地求我,二十多層的公寓他們不敢跳吧,很快員警就過來把他們全都帶走了。”
“前輩,我覺得我沒有犯重複的錯誤,也不後悔。”這個總結口氣匆匆。
“我同意。”葉季安說。
“我不想讓任何人再吸嗨過去死在我家裏。”梁逍又道。
“我明白。”葉季安轉臉看著他,“你做的是對的。如果放在我身上,我還不確定自己能做到像你這麼果斷。”
梁逍張了張嘴,沒出聲。
葉季安目不轉睛,“更重要的是,你因為這件事痛苦,並且這種痛苦疊起來導致它很重也很長好像沒人能分擔,這也是正常的,沒有人能說你錯,說你矯情不懂堅強。”
梁逍的眼眶驀地紅了。
葉季安努力顯得沉穩,張開雙臂,“抱一下?應該挺有用的。你這幾天太抑鬱了,我覺得不行。”
然而事實上,說的時候他其實有些忐忑,甚至替梁逍覺得匪夷所思——這是揩油還是安慰?他怎麼就這麼想跟梁逍擁抱,難不成是在床上抱上癮了。但疑慮很快被打消,梁逍也許不想被人看見眼角濕潤的丟臉樣子,非常用力地把葉季安摟緊,葉季安就順勢把下巴擱上他的肩頭,虛虛地環上他的腰,“哈哈,空姐待會兒要來抓咱們了。”
“不管。”梁逍十分堅決。
“你和我說這些事,我挺驚訝的,”葉季安捋他後背,給他順氣,“但也有點……怎麼說,確實是開心,我覺得自己被相信。”
“都過去了,也不會一直疼。但的確是我的私事給前輩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我也想解釋清楚。”梁逍的聲音悶悶的,從葉季安耳後傳來,這又是一個久違的角度,“回到公司也會事情很多吧。”
“沒事兒的,咱們都報了安全險,說不定回去還要賠咱們錢呢,況且這件事歸根結底,又不是咱們的過失,領導也不至於為難咱們。”
“就是有我的錯。我應該早點說清楚,提醒你們注意的。”
“再說我煩了啊。”
梁逍似乎欲言又止,他在葉季安鬢角最後蹭了蹭,終於把人放開,紅著眼睛說:“那回去睡覺吧。”
葉季安瞧著他這小兔子樣,心中忽然就鼓足了勇氣,他說道:“還得等等。”
“怎麼了?”
“那首詩,你還準備給我讀嗎?”
“我——”
葉季安的目光沒有躲閃,“要聲情並茂的。”
梁逍露出認真思考的神情,很快,他恢復了平靜和穩重,“好。前輩要認真聽。”
葉季安特意扯了兩把自己的耳垂,沖他笑。
梁逍則仍舊一臉嚴肅,清清嗓子整整衣領,站得筆直,沉聲開了口,好比站在台前進行詩朗誦比賽的高中生,而他念上一句俄文,葉季安就在心裏跟著默念一句翻譯,假如心也能發出聲音,就能聽到他們共同的朗讀了:
“И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 упоень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
“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ь,”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最後這一句,葉季安念出了聲。
梁逍瞬間瞪大雙眼。
“不好意思,”葉季安舉手投降,“上飛機前我以為你不打算給我翻譯了,就自己查了查。”
他這模樣像是在笑嘻嘻地耍賴,實際上,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和緊張,通過臉上傳遞的熱度就能判斷,他現在一定滿臉通紅。這短短四句翻譯在他心裏橫衝直撞了好幾個小時,讓他在登機前差點拿不穩登機牌,於是梁逍也在他心裏橫衝直撞了這麼久,到此刻,管它是什麼,全都已經噴薄欲出了,他的確也把它說了出來,以一種自己都毫無準備的方式。
曖昧,曖昧,曖昧,葉季安想,曖昧確實在這兒,你可別看不見。它能要你的命啊。
梁逍直接又動容的目光讓他心跳得比一天狂灌五杯濃縮咖啡的時候還快。
“哎,你別不吭聲啊……”葉季安緊緊靠在牆上,他知道自己快要慫了。
“……現在回去睡覺吧?”他又乾巴巴道。
卻見梁逍還是那樣,既不吭聲,也不回去睡覺,可謂是他說的全都不聽,梁逍只是把他又往牆角逼了半步,雙手捧起他的臉,一眨不眨地垂眼看他,緩緩地靠近,專心得就像陷入了某種無法叫停的魔怔,唯有暗潮在平靜海面下洶湧。再下一秒,一個吻落在他的嘴唇上,過於柔軟,也過於短暫,就只是單純的接觸,甚至沒有猝不及防。梁逍給了他充足的躲避時間,葉季安卻沒有半點動作。
他只覺得自己現在的呼吸,應該動靜很大。
“感覺糟糕嗎?”梁逍放下手臂後退半步,耳尖都紅了,哪有工作時的囂張自信。
“前輩?”他又道。
葉季安停止怔愣,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梁逍眼裏的光暗了下去,臉頰上的擦傷也顯得萎靡,他看起來就要道歉了。
葉季安卻在道歉發生之前終止了它,他覺得自己突然之間力大無窮,卻也突然變得很笨,倘若不用力抓住,那一切都會從指縫流逝,於是他邁出了那一步,一手按著梁逍的肩膀,一手揪他領子,踮腳把臉蛋湊過去,張開嘴,銜住了那兩片乾燥的薄唇。